那年輕僧人約摸“十五六歲,容顏清俊神態和善,面色微黑,單薄僧衣隨風而飄,頗有出塵之意,但如今尚是寒冬,也不知他怎麼就這麼不怕冷。
寧缺微感警惕,表情卻沒有流露出來,微笑問道:“這位大師認得我?”
僧人微微一笑,說道:“貧僧是用猜的。”
寧缺詫異問道:“這也能猜出來?”
僧人平靜說道:“因爲貧僧見過書癡,所以猜到您便是十三先生。”
寧缺想着最近那個愈演介烈的傳言,不由苦笑了一聲。
莫山山看着那年輕僧人,散漫的目光漸凝,想起了早年前與對方相見時的情形,微感訝異說道:“原來是觀海師兄,近來可好,怎麼來了長安?”
通過她的介紹,寧缺才知道原來這位年輕僧人便是爛柯寺長老的關門弟子觀海,神情頓時變得有些異樣。
這個世界與寧缺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世界不同,並不是每個家庭婦女都是佛道雙修的高手,與昊天道相比,佛宗的影響力相對要小很多,佛法並不昌威。
然而爛柯寺的名氣實在太大,尤其是對普通人而言,沒有誰知道懸空寺,卻都知道爛柯寺,對修行者而言,爛柯寺又要比月輪國的白塔寺地位更高一分,即便是對佛宗沒有任何瞭解的寧缺,也聽說過爛柯寺的大名,而且印象深刻。
那座千年古寺曾經發生過太多故事,蓮生大師當年便是因爲與爛柯寺長老辯難而聲震天下,後來隱居寺中修行數年,而徹底改變當今修行世界面貌的魔宗覆滅事件起始的那件血案,也正是發端於爛柯寺前。
寧缺第一次聽說爛柯寺的名字是在隆慶皇子初進長安城的時候因爲隆慶也是在爛柯寺辯難而成就威名,此時思及此事,他不由暗想世間的修行者想要出名,是不是都要經過爛柯寺這關,要去參加一下對方組織的大專辯論會?
正因爲這些故事,爛柯寺在修行界裡的地位非常特殊,而常年隱居在後山裡的長老更是輩份極高,傘前這名年輕僧人既然是爛柯寺長老的弟子,按道理大概要比傳說中的佛宗七子地位要更高一些。
依照寧缺的性格,他本應與這名叫觀海的年輕僧人好生親近一番纔是然最近這些天因爲所謂書院入世之事,他一直在警惕會不會遇着別的宗派前來挑戰,此時忽然看見爛柯寺的人出現在長安城,不免有些不安。
“原來是爛柯寺的大德,不知爲何在王庭間沒有見到師兄。”他笑着說道。
年輕僧人連道不敢,恭謹說道:“貧僧哪裡敢稱大德,而且家師在夫子面前執弟子禮,林海哪裡擔得起十三先生師兄的稱呼?至於荒原之事,寺裡也收到了神殿的謅令,只是佛宗弟子講究出家苦修不惹紅塵是以便沒有去。”
聽着這番話,寧缺暗想不惹紅塵自然也不會貪圖那些虛名,大概是不會找自己麻煩心情略安,而且看那僧人清澈目光裡竟有些對自己的仰慕之意,更是覺得非常舒服,神情溫和問道:“卻不知師兄來長安城有何要務?”
不管是花轎子還是竹轎子總是需要兩個人擡的,所以林海謙遜不敢承認是師兄,寧缺卻是堅持如此稱呼,以此觀之大師兄說的果然不錯,處世圓滑隨機應變的本事,他確實是書院後山不二之人選。
林海取出一個黃布包裹的信封,說道:“先前在貴國禮部換了文書,正準備出城去書院,不粹便遇着了十三先生,那這請柬正好送上,也能偷懶幾步。”
“給書院的請柬?”
寧缺打開黃布,發現信封沒有封口,從裡面抽出一張很薄的信紙,信紙上的內容很簡單清晰,就是爛柯寺長老邀請書院派人蔘加明年盂蘭節。
經過與大師兄的那番對話後,他很清楚日後書院若有什麼俗世事務,只怕都是由自己處理,那麼爛柯寺盂蘭節肯定也是自己去參加,好在還有一年多時間,可以好生準備,而且確定爛柯寺來人是送請柬的,不由愈發心安。
他看着觀海微笑說道:“師兄遠自爛柯寺來,本應一盡地主之誼,只是我與山主約好同遊,晚間再與師兄品茶言歡,不知可否?”
觀海僧人恭謹應道:“十三先生客氣,貧僧奉師命前來長安,課業已經緩下不少,今日既然已經將請柬送到先生手中,稍後便要回寺了。”
走吧走吧,總要回到自己的家,寧缺很高興地這般想着,然而表面上卻是極爲熱情的挽留挽留再挽留,甚至拿冉了河北郡男人們特有的假怒模樣。
觀海僧人連連婉拒,說道:“課業實在是不能再耽擱了,只是難得來一趟長安城,又能遇着十三先生本人,貧僧有些修行上的疑難,向請先生指教一二。“
“完全沒有問題,話說傍晚時分我在松鶴樓訂桌全素席面,再來兩甕素酒,你我把酒言歡,喝茶也行,到時我們來好好參詳參……噫,你剛纔說什麼來着?”
寧缺說的興高采烈,扮足了書院入世之人的模樣,直到這時才醒過神來。
世上有很多話不需要明說,也不能明說,因爲說的太明會讓彼此顏面上都有些過不去。書院、西陵神殿或欺柯寺這種地方出來的人,一般總要講究一個風度。
既然是世外的修行者,怎麼能像俗世裡的地痞流氓那樣二話不說或者說幾句狠話……”便拿起西瓜刀向對方的胸口或光頭上砍將過去?
即便要打架,也要給這件事情尋一件漂亮些的衣裳,美妙些的理由,像寧缺和葉紅魚這種說打便打,從來不管風度姿態只求勝利的人,在修行界裡真的很少見。
而那些漂亮的衣裳,美妙的理由,不外乎就是請教修行上的疑難,互相參詳一下境界修爲,撕掉這些所有的外在,纔是**裸的真相:請君一戰!
確認這名爛柯寺僧人發出了戰鬥的邀請,寧缺臉色微變,看着他那張微黑的臉頰,不由想起桑桑和卓兒的膚色,心想自己這輩子似乎和這種膚色的人槓上了。
片刻後,他誠懇說道:“出家人慈悲爲懷,何必在意那些身外虛名?”
觀海僧人更加誠懇說道:“貧僧在寺中苦修多年,時常聽聞長老提及當年在夫子席前求教的過往,知道書院乃是世間第一流之所在,對書院諸賢心嚮往之,早就想前來拜訪卻一直被課業所繫不得脫身,今日難得來到長安城,還請十三先生體諒貧僧這難得的貪嗔之念,不吝指教一二。”
寧缺盯着對方的眼睛,發現這年輕僧人的眼眸裡除了恭謹還是恭謹,除了仰慕還是仰慕,除了堅定的戰鬥意志還是堅定的戰鬥意志。
對方對你如此恭謹仰慕,難道你好意思罵對方?對方戰鬥意志如此堅定,而且還是個從不吃葷油極少食鹽的油鹽不進的僧人,你憑什麼說服他?
寧缺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面,如果換作以前在渭城時,他大可以跑,然而現在他身上被迫扛上了大唐和書院兩座大山,若真的跑起來,只怕有些吃力。
其實他從來不害怕戰鬥,更不會恐懼打架,只是擔心打不贏對方。
觀海是爛柯寺長老的關門弟子,在寧缺看來,關門弟子這種隱藏性人物向來很強大,比如書聖的關門弟子莫山山,比如夫子的關門弟子他自己……好吧,他必須承認自己是史上最弱的書院行走,於是他愈發沒有信心戰勝對方。
打不贏對方還要去打,在有些時候可以說是勇氣,但有些時候可以說是愚蠢,寧缺撐着大黑傘,在長安城的微雪間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在勇敢與明智之間來回掙扎,卻始終得不出一個答案。
莫山山一直在大黑傘那邊安靜站着,大概猜出他此時心裡的痛苦,不由眼簾微垂,睫毛輕眨,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不讓臉上露出笑意。
觀海僧人是個老實人,從小到大他一直聽着長老對夫子的敬畏仰慕,打心眼裡就沒有想過自己能夠戰勝書院二層樓的學生,此時見寧缺長時間沉默不語,暗想十三先生大概是不想讓自己輸的太過悽慘,不由覺得有些感動。
“十三先生若嫌貧僧修爲卑微,不如坐而參禪?”他誠懇說道。
寧缺心想爛柯寺以辯難聞名於世,再說你這僧人膚色微黑,又有個觀海的名字,不想便知平日裡豆油吃的極多,很是擅長與人做口舌之爭,我要與你坐而參禪,豈不是不到三息便要無言敗退,正式宣告入世第一戰的失利?
輸不是問題,問題是大師兄不讓自己輸,問題是那樣會讓書院蒙羞,讓夫子丟人,而夫子好像很丟不起人,那麼這便會導致一連串非常嚴重的問題。
寧缺這般想着擡起頭來,與僧人清澈誠摯的目光一觸,他心頭微微一動,忽然覺得與對方相較,自己好像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飄落的雪花在大黑傘油膩的傘面上鋪上淺淺一層。
寧缺看着僧人平靜說道:“能不能麻煩師兄你等我半天時間?”
觀海僧人合什。
莫山山看着他問道:“你要半天時間做什麼?”
“我需要半天時間來思考一個很垂要的問題。”
寧缺說完這句話,收了大黑傘背在身後,一個人在微雪中向長安城南走去,半個時辰之後,他來到城南那片新凌出來的大湖,於殘雪間緩緩坐下。
(詞句組合無能症忽然發作,寫的極痛苦,不知該怎麼寫書了,但今天是最後一天,不能掉鏈子,我繼續去像寧缺一樣掙扎去,會勝利的,如果順了,就不會太晚,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