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對這個說法極爲不屑,身爲書院二層樓學生,與陳皮皮這樣的人物並列,自己是天才的判斷在他心中愈來愈堅定。
因爲很高大,老人坐在椅中總感覺有些侷促,換了好幾個姿式才最終找到稍微舒服些的位置。他半靠着椅背,手撐着下頜,看着寧缺問道:“不高興的時候就想殺人,難道你以前殺過人?”
寧缺把手中將空的春泥酒甕擱到腳邊,說道:“我可不會告訴你我殺過多少人,那可是觸犯唐律的事,不過你可以這樣設想。”
老人搖了搖手中已經空了的酒甕,有些惱火地咕噥了一聲,喊露下的掌櫃再送兩甕,然後看着他問道:“可你爲什麼想要殺人?”
寧缺沉默思考片刻後搖頭說道:“雖然我這時候已經快喝醉,而你已經喝醉,但這件事情還是不能告訴你。”
掌櫃一路小跑來到了露臺上,恭恭敬敬把兩甕新酒擱到老人身旁,然後低頭哈腰退了下去,別說催着結帳,話都不敢多說一聲。
他不知道這位老人是誰,就連松鶴樓真正的東家,朝中某位大官也不知道這位老人的真實身份,只是松鶴樓無數年來一直藏着幅畫像,和一個簡單的規矩。
那個規矩就是,如果有一位長的像畫像中的老人的老人來到松鶴樓,樓中所有人都必須把老人當祖宗一般供着,且又要像對待殺父仇人那樣不用理會,以免惹得那位老人心煩意亂不高興。
就算不是畫像中的老人也無妨,因爲認錯祖宗頂多會讓松鶴樓損失一些銀子,丟一些面子,而如果祖宗回來,你卻招待不週,那麼松鶴樓還有什麼道理,繼續在長安城裡存在下去?
老人拍開春泥酒甕,極快意地飲了一口,說道:“其實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也經常想殺人。”
寧缺看着他的容顏,無法確定老人的具體年齡,但想來應該是極老了,那麼他年輕時是何時?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當年你想殺誰?”他好奇問道。
老人把酒甕擱到椅旁的小桌上,看着露臺前方光禿禿的冬樹枝丫,說道:“我母親是父親的第三房小妾,父親在我三歲的時候就死了,之後族中不容。母親帶着我離開老宅,四處顛沛流離,活的很辛苦。受盡了世人的欺侮。”
“所以當我有能力殺人之後,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老宅,把當年曾經欺侮過我們母子二人的那些老太婆還有那些親戚全部殺個乾乾淨淨,然後再去把我父親的墳墓掘開。挫了他的骨揚了他的灰。”
說的是殺人放火滅門絕戶的世間最陰狠事,老人的神情卻極平靜溫和,此時的他不像是個歷盡滄桑的老人,而像是躺在穀草垛最上面的孩子,稚氣的臉上飄過白雲,講述那些久遠的往事。
寧缺沉默看着老人,忽然皺眉問道:“你殺了嗎?”
老人修長的食指在桌上的春泥酒甕上輕輕一敲。發出一聲清脆而不單薄的聲響,就像百世老宅幽靜祠堂裡牌位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他看着寧缺微笑說道:“不告訴你。”
寧缺無語,心想你都這麼老了,怎麼還這般小氣和記仇?
“我想殺的那個人……他害死了很多無辜的人。當然我不是什麼聖人。復仇也只是想讓自己的心情能夠得到真正的平靜,那個人毀了我最美好的一段人生,害死了最疼我的父母,我要報的是私仇,和你當年的想法差不多,只不過當年你族中那些人相對可能好殺一些。”
他沉默片刻後繼續說道:“而我想殺的人實力非常強大,位高權重,而且有些連我也覺得棘手的背景。”
老人看着他皺眉說道:“看你也不像是沒有身份地位的人。”
寧缺微微一笑。得意說道:“老人家果然閱盡紅塵,識人無數。生就一雙巨眼,實不相瞞。我乃是……個極有身份地位的人,因爲我那位老師很了不起,所以理所當然我也很了不起。”
老人不悅道:“這說的全然都是廢話,你那個老師當然……就算他很了不起,和你了不起之間有屁的關係?”
寧缺沒有理他,繼續說道:“現如今就算是與我想殺的那位巨豪相比,我們之間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說差相彷彿。”
老人冷笑道:“那你還愁苦什麼?想殺便尋着機會去殺便是。”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臉上流露出掙扎無奈的神情,感慨說道:“問題在於我的身份地位都來自老師,而我那位老師似乎很願意我們這些學生不講道理,但其實他是個死腦筋,非常講道理,總說什麼唐律第一,你說說他這種說法是不是很沒有道理,唐律第一那怎麼不講道理?”
聽着這番話,老人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不悅訓斥道:“這當然有道理,不講道理和唐律有什麼關係?不走歪門邪道,難道就不能殺人?”
寧缺沒注意老人的神情,搖搖晃晃走了過去,很主動地拎起一壺新酒拍開封口泥,便往嘴裡倒酒,說道:“如果唐律第一,那我就要找證據打官司,問題是我去哪兒找證據?如果不走歪門邪道,又怎麼殺人?難道要我光明正大走到那人面前說我要殺你然後我被揍成肉泥?”
夜風輕拂,老人坐直身體瞪着寧缺,因爲這個傢伙的愚鈍和糊塗而越來越難以抑止內心的怒意,修長的手掌緊握着椅背,似乎如果再不發生點什麼事情,他便會一巴掌直接向寧缺的腦袋上扇過去。
寧缺此時已然醉眼迷離,哪裡能注意得到這些細節,一面向腹中灌着美酒,一面抒發着人生的感嘆,那些關於復仇關於不捨關於月亮的感嘆,那些感嘆越來越重複越來越無聊,總是繞着某些關鍵詞打轉,好在他酒醉之後依然下意識裡封鎖着大部分內心,沒有說出夏侯的名字以及自己究竟是誰。
“老人家,先前我是拿銀票敲開的松鶴樓,你是怎麼來的?”
“你沒見過月亮吧?可憐的老頭兒喲。”
“這麼說起來你真的很有錢,你錢是怎麼掙的?我是靠西城賭坊那邊掙的,你和那邊有沒有什麼生意上的來往?”
“別瞧我穿的這身棉襖難看,據說都是我那死鬼老師定的款式。”
“喲,你吹鬍子的模樣好有趣。”
寧缺不停絮叼着咕噥着,指着椅中老人哈哈大笑起來。
迸的一聲悶響。
笑聲戛然而止。
寧缺捂着額頭,震驚迷惘看着身前的老人。
老人手中握着根極粗的短木棒,看着他惱怒說道:“廢話真多!說的我頭皮發脹,就憑你這副模樣,居然也想殺夏侯。”
寧缺沒有聽清楚這最後一句話,兩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就在他的身體向後傾斜,眼看着要重重摔在露臺上時,一陣風拂起。
舊襖微飄,草鞋無聲,書院大師兄出現在了露臺上,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寧缺,右手一探抓住正在快速墮下的那甕新酒。
大師兄抱着昏迷的寧缺,看着老人茫然問道:“老師,小師弟怎麼了?”
老人偷偷把那根短木棒收回袖中,有些尷尬地咳了兩聲,說道:“沒有什麼,他冒犯師道尊嚴,所以用院規處罰了一下。”
大師兄看見那根短木棒,不由驚的險些昏倒,心想當年老師就是用手中這根戒棍把青衣道人逐到了南海,今夜竟是用此物迎頭敲了小師弟一記,小師弟就算不被生生打死,只怕救活後也會變成一個白癡。
一念及此,大師兄的臉色便變得蒼白起來。
老人看着他臉色蒼白,卻沒有想到他是在擔心寧缺的安危,微微蹙眉說道:“十年前就說過要你慢些再慢些,怎麼還這麼快呢?”
大師兄先前就是感應到寧缺有些問題,纔會隨風而至松鶴樓露臺,哪裡會在意自己的損耗,看着老人擔憂說道:“老師,小師弟不會有事吧?”
老人看着昏迷中的寧缺,說道:“這小子學了你小師叔的本事,一身筋骨強的不像話,就被輕輕敲了一棍子,哪裡容易這般死去。”
大概老人自己也覺着這番話沒有什麼說服力,咳了兩聲後極爲嚴肅地解釋道:“他今日心力耗損過大,昏睡一陣是有好處的。”
……
……
書院大師兄只有一個老師。
那位老人自然便是傳說中的夫子。
夫子說的話,在大唐帝國甚至比聖旨還要好使,而對於終生敬愛老師的大師兄來說,夫子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理,夫子如果說黑夜是白的,那麼必然就是白的,如果夫子說昊天是黑的,那麼昊天就必然是黑的,夫子說寧缺沒有事,那麼不管到底有事沒事,寧缺一定不會有事。
深夜的長安街頭,夫子揹着雙手踩着極寥散的枯葉緩慢前行,風姿極爲瀟灑,大師兄揹着寧缺跟在他身後艱難前行,有些狼狽。
“你說的不錯,萬家燈火裡總會有一盞與衆不同。”
夫子看着巷子裡的隱隱燈火,看着遠處巡夜的羽林軍士兵,說道:“你小師弟雖然算不得出污泥而不染,更談不上什麼好人,但看似冷血無情的身軀裡還有些情意,只是那些情意藏的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