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諭神座在馬車中。
那些驕傲的神殿騎兵,再也無法安坐馬背之上,在神座之前,根本沒有什麼着甲不行禮的說法,他們趕緊下馬跪倒馬車之前。
陳八尺的神情變得極爲難看,在侍從的幫助下,緩緩跪倒。
“葉紅魚離開裁決司,不代表她就背叛了神殿。”
“因爲離開,並不是背叛。”
車中響起一聲嘆息。
程立雪感覺到了天諭神座失落而傷感的心情,於是他的情緒也變得憤怒而傷感起來,如雪絮般的頭髮飄舞的愈發快速,面無表情看着跪在馬車前的陳八尺,寒聲說道:“自去領受責罰。”
陳八尺霍然擡頭,望向程立雪,如果不是眼睛上纏着繃帶,應該能夠看到他眼中的怨毒神情。
去年在荒原王庭上,便是程立雪讓他領受了痛苦的棘杖之刑,此時他雙眼已瞎,明明是葉紅魚叛離神殿,憑什麼自己卻要領受責罰?
初夏的山風在崖間殿畔吹拂,吹起那輛馬車的車簾,露出一隻蒼老的手,那隻手落在窗櫺上,正在緩慢地敲擊。
那是天諭神座的手。
場間的騎兵和神殿執事們紛紛低下頭去,不敢向那隻手望上一眼。
陳八尺看不到,所以,他依然看着那邊,神情怨毒。
蒼老的手緩緩輕敲着車窗。
一道淡淡的氣息籠罩場間。
馬車旁的人們聽着輕輕敲擊的聲音,心中涌起詭異而恐懼的感覺。
有人看到了陳八尺的臉,驚恐地險些跌落在地。
陳八尺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什麼都沒有看到。
所以他依舊神情怨毒,甚至試圖辯解反駁。
然而他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伸手摸了摸嘴,發現手指間觸着一片微溼微粘的東西。
然後他覺得嘴巴里很甜。
他這才醒悟過來發生了什麼,臉上的怨毒神情頓時化作無比的驚恐和絕望。
他的舌頭沒了。
他的嘴裡只有血與肉的碎糜。
看着陳八尺的嘴裡不停向外淌着膿血,衆人驚恐萬分,有人忍不住發出了驚呼,幾名神殿騎兵下意識裡想要上前,卻忽然醒悟過來,這肯定是馬車裡神座大人的懲罰,顫抖着停下了腳步。
車中再次響起天諭大神官的聲音。
“不該說話。”
“不會說話。”
“卻要代替別人傳話。”
“那以後就不要說話了。”
…………那輛華貴的馬車,處理完神殿騎兵的事務,繼續向着桃山最上方那四座宏偉的神殿駛去,沒有絲毫耽擱。
幽暗的馬車裡,天諭大神官靜靜看着桃山裡的初夏風景,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開口說道:“裁決司的事情,本座不想管也不應該管,然而如今看來,卻是不得不管,那麼只好管上一管。”
程立雪沉默無語,看着神座蒼老而疲憊的容顏,對墨玉神座上那位大人物忽然生出了極爲強烈的反感。
使團的馬車已經各自散去,只剩下天諭神座的黑金馬車,緩緩駛上神殿最高處,來到那座黑色莊嚴的神殿之外。
那輛馬車在巨大宏偉的神殿前,顯得格外渺小而孤單,然而看着這輛馬車的人,無論是哪座神殿的執事,都流露出了震驚和敬畏的神情。
敬畏的是馬車裡的神座。
震驚的是天諭神座居然出現在裁決神殿之前。
要知道無數年來,西陵神殿地位最爲尊貴的三位大神官,絕對不會進入別的神殿,因爲對彼此的尊重和自身的驕傲。
人們跪在神殿石階前,跪在石柱旁,跪在道路旁,惴惴不安看着那輛馬車,不知道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們看着蒼老的天諭大神官緩緩走出馬車,緩緩走上石階,緩緩走進黑色的裁決神殿,心中不知響起了多少道驚呼。
天諭大神官很老,很瘦削。
但當他走進裁決神殿時,卻顯得很高大,似乎要觸到裁決神殿高高的頂。
他走過平整的石制地面,裁決司所有的人都雙膝跪地相迎。
無論天諭大神官的到來,對裁決司意味着什麼,甚至可能是羞辱或者挑釁,除了裁決大神官之外,沒有人有資格表達自己的情緒。
天諭大神官走進裁決神殿,站在空曠單調肅殺的大殿前方,看着極遠處那道珠簾,便停下了腳步,沒有繼續向前。
他是來找人說話的,所以他要走進裁決神殿,但如果他再繼續往神殿裡面走,那麼珠簾後那個脾氣暴燥的傢伙,肯定認爲他是來找人打架的。
西陵大神官也是人,是人,就一定會有情緒。
天諭大神官看着極遠處珠簾後神座上那個人影,說道:“我去了一趟南晉,帶回了某人的骨灰。”
神殿深處的珠簾無風而動,隱約露出那方墨玉神座。
裁決大神官以手撐頜,眼簾微垂看着下方,沒有說話。
天諭大神官搖了搖頭,說道:“你不該做這些事情。”
裁決大神官依舊沒有擡頭,冷漠說道:“那又如何?昊天之下,神座之上,難道本座行事還需要向柳白低頭?”
天諭大神官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光明師兄離開之前,你不用低頭,但在他離開之後,你就只能坐在神座上,你的頭本來就是低着的。”
光明大神官從幽閣桃離,引發西陵神殿一場極大的震動,有很少一些人知道,這位被稱作數百年來最強光明神座的老人,在逃離之時,推倒了裁決大神官以本命神力構築的樊籠。
但幾乎沒有人知道,那位老人推倒了樊籠,給裁決大神官帶來了極大的傷害,過去了這麼長時間,裁決大神官依然無法離開墨玉神座。
天諭大神官自然知道。
所以他纔會這樣說。
裁決大神官坐在彷彿千萬人鮮血凝結而成的墨玉神座上,以手撐頜,似乎在思考,但他往年暴戾而強大的頭,確實是低着的。
他緩緩擡起頭來,幽深的眼眸裡滿是冷漠暴戾的情緒,望向珠簾之外,極遠處站着的天諭大神官,說道:“本座的頭隨時可以擡起來。”
空曠而肅殺的黑色道殿裡,狂風驟起。
…………西陵神殿的人們,不知道裁決神殿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知道天諭大神官極爲罕見地走進裁決神殿,與裁決大神官見面之後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也不知道這場歷史性的會面意味着什麼。
他們只是聽到了風聲,狂暴的風聲,比宋國東海畔的颶風還要恐怖的風聲,彷彿是無數個巨人在咆哮着戰鬥。
暴風從神殿裡席捲而出,吹的石階上的碎礫擊打着石柱,啪啪作響,人們驚恐畏怯地跪在地面上,卻根本無法穩住身形。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風聲停了,風也停了。
天諭大神官從裁決神殿裡走了出來,身形依然是那般的穩定,神情依然是那般的平靜,只是眼角的皺紋似乎又深了幾分。
人們敬畏不安看着天諭神座走下石階,發現他並沒有走進馬車,而是向着桃山最高處,最聖潔的白色道殿走去,心中愈發生出無限震驚猜想。
天諭大神官離開裁決神殿,沒有回到自己的神殿,而是走進了昊天道門在世間無上威嚴的所在。
那座最高最聖潔的白色道殿,屬於西陵神殿掌教。
人們不知道天諭神座爲什麼先去見裁決神座,然後又要去面見掌教大人,同樣他們也無法親眼看到那座聖潔白殿裡發生了什麼,只是聽到了無數道雷聲從那座白色神殿裡響起,響徹整座桃山。
…………白色神殿最深處有一道光幕。
那道光幕由最純正的昊天神輝組成,擁有着難以想像的無上威壓與力量。
這道光幕代表着昊天對這個世界的統治。
有一道人影落在這道聖潔的神輝光幕之上。
光幕上的人影極爲高大,彷彿腳踩着大地,頭頂着青天,將天與地強行分開。
那道人影說的每個字,都是一道雷。
那便是昊天道門在世間的最高統治者,西陵神殿掌教大人。
天諭大神官對着光幕上的巨大人影,微微躬身行禮。
一道聲音從光幕後方響起。
“天諭,你想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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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道聲音很平靜,但透過那道聖潔的光幕時,卻讓那處的萬丈光芒微微撼動,然後變成了九霄之上的雷聲。
天諭大神官看着那個巨大的身影,平靜說道:“道癡是神殿的將來,那些愚蠢的人居然把她逼走,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事情,掌教大人您對此事保持了沉默,在我看來也是很愚蠢的行逕。”
西陵大神官地位尊崇特殊,然而當面直指掌教大人愚蠢,依然是難以想像的事情,更令人難以想像的是,神輝光幕後的掌教大人,聽着這番話後竟沒有動怒,而是陷入了長時間的思考之中。
“道癡是不能回觀的。”
“知道。”
“她已經廢了。”
“可能。”
“神殿需要力量。”
“她依然可能是力量。”
天諭面無表情說道:“我比你們看的更遠。”
光明大神官離開之後,整座桃山,自然是天諭大神官看事情看的最遠最準確。
這一點,即便萬丈光芒裡那個巨大的身影也必須承認。
“也許你是對的。”
雷聲漸斂。
天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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