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槍是血旗的旗杆,所以特別長,落在冰面上,比夏侯魁梧的身體還要高出一大截,槍身色澤黝黑,光澤黯淡,筆直的沒有任何彎曲,表面上沒有任何雕飾,光滑無比,與棍唯一的區別便在於一頭鋒利無比,泛着雪亮的光芒。
雖說在最關鍵的時刻,寧缺提前做出了反應,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他的雙臂還是被震的劇痛無比,似乎骨頭都斷了,至於胸腹間更是煩惡難受到了極點,似乎有血水正在那處慢慢彙集。
旗破杆飛,一根鐵槍自數裡外而來,破雲而出,便能把他砸的狼狽不堪,險些骨斷命喪,實在是難以想像,這根槍裡究竟蘊着多大的威力。
寧缺這才知道,原來夏侯最強大的手段,並不是他體內霸道的魔宗真氣,而是這把隨時可以破雲而出的鐵槍。
沒有人知道夏侯擅長使槍,他也沒有聽說過。
這把黑色的鐵槍,竟是被夏侯當作飛劍在使,一名出身魔宗的武道巔峰強者,怎麼可能擁有如此精妙雄厚的道門手段?
鐵槍立於雪湖,毫不掩飾的散發着強大的味道,堂堂正正地向對手和湖周的自然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和殺戮之意。
寧缺擡起右臂,抹掉脣角淌出的血水,問道:“這把槍叫什麼名字?”
“明槍。”夏侯說道:“你有暗箭,我有明槍。”
寧缺咳了一口血,喘息着說道:“槍好,名字也好。”
夏侯看着他右手握着的那把細長朴刀,微微眯眼說道:“你也有把好刀。”
那確實是一把好刀,不然根本無法抵擋住那根殺破夜雲、從天而降的鐵槍,應該會在剎那間碎成無數碎片。
夏侯面無表情說道:“但世間除了柳白的劍,誰有資格對上我的槍?”
自從叛出魔宗效忠道門後,爲了應對極有可能還活着的老師蓮生,尤其是爲了應對不可能就悄無聲息死去的二十三年蟬,夏侯一直在默默作着準備。
他的準備便是此時手中的這柄鐵槍。
這道槍是他自己親手打鑄而成。
這道槍的槍意則是承自知守觀觀主。
在這些年的修行當中,夏侯硬生生逆功法而行,強行修行道門功法,居然成功地把鐵槍修成了自己的本命物!
從那一天開始,這道鐵槍終於有了嶄新的槍意。夏侯以爲那是光明,或者說他希望以後會是一片光明,所以他把這道鐵槍名爲:明槍。
明槍在手,夏侯敢於直視明宗在黑夜裡的窺視。
更何況是寧缺手中這把平凡的刀?
…………當那面血旗撕撕破碎,旗杆化爲鐵槍飛入夜雲之中,城牆之上的大師兄便察覺到了,他下意識裡向前走了一步,雙手扶着城牆頭,渾然不覺牆頭積雪的寒冷,面帶憂色望向雁鳴湖的方向。
能夠讓書院大師兄如此凝重擔憂,可以想像夏侯這一槍的威勢,給今夜觀戰的人們心理會帶來多大的衝擊。
大師兄喃喃說道:“想不到夏侯將軍到最後竟然還藏着這樣的手段。”
“這道槍的速度,力量,氣勢,堪稱完美。”
葉蘇說道:“記得老師說過,他領着夏侯入道門之時,曾經試圖讓他脫離魔宗功法,轉修道法……沒有想到,夏侯居然真的改修道法,而且還能把這道槍修到如此境界,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大師兄微微動容說道:“原來是觀主所授,難怪如此霸道。”
“不是霸道,是光明正大。”葉蘇說道:“如果夏侯能夠把明槍修練至絕對光明,巔峰期的他大概能與柳白較一高下。”
大師兄搖頭說道:“不談夏侯將軍的傷勢,只說這道明槍如今的境界,距離柳白先生的劍意還有一段距離。”
葉蘇說道:“距離是與柳白的距離,卻不是寧缺能夠應對的。”
大師兄沉默不語。
…………接下那記霸道至極的明槍,寧缺受了極恐怖的衝擊,內腑傷勢漸顯,他需要時間回覆,所以他願意多說幾句話。
夏侯雖然也已經傷重,但相比較而言,他更應該選擇展開雷霆攻勢,搶在自己血流乾之前,把寧缺砸成肉泥,但不知道爲什麼,他給了寧缺說幾句話的時間。
因爲他此時的心裡有些疑惑,於是警惕。
爲了今夜雪湖上的戰鬥,寧缺準備了十五年,夏侯具體準備的時間不長,但在血腥的戰場上有數十年的經驗。
他是大唐帝國的四大王將之一,世人往往被他暴戾冷血的一面所吸引注意力,忘記了他在軍事上的才華,事實上他在戰場上的指揮才能並不弱於自己的強大實力,更可怕的是,他很擅長把兵法運用在修行者的戰鬥中。
從踏入雁鳴湖畔宅院前,插旗入地開始,夏侯一直在按兵法行事,他把自己的身體當作了中軍帳,不停地示敵以弱,甚至不惜耗損大量的兵力,一直硬抗着寧缺最強大的手段,直到最後他把敵人拖到疲憊不堪,看清楚了敵人的所有手段,才動用自己的最強手段,意圖一擊而斃敵。
爲了最後一擊而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消耗瞭如此多的精神,流了如此多的血,那麼最後一擊必然如雷霆大動,不能給敵人任何機會。
宅院前的那面血旗,便等若是他在戰場周遭,埋伏的數千玄甲重騎,爲的便是最後敵人久攻不下之時,陡然出擊,如風捲落葉般確定勝勢。
大唐精銳的重甲玄騎,是軍營裡最強大最恐怖的鐵流,鐵騎蓄勢良久而出,必然橫掃四野,無可抗敵,那面血旗裡的鐵槍,是夏侯最強大最恐怖的手段,直到最後才把他放出,自然是勝負手。
這一槍,凝聚着武道巔峰強者的強大信念和氣勢,按道理來講,即便是比寧缺更強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抵擋得了。
然而鐵槍出夜雲雷霆一擊,寧缺卻沒有死,雖然說他現在不停咳着血,明顯受了很重的傷,但他沒有死的事實,依然讓夏侯感到極爲強烈的疑惑。
在和寧缺短暫對話的時間裡,夏侯思考着這個問題,試圖找到心頭疑惑與莫名警惕的來源與解決方法。
片刻後,他想明白了一半的答案,於是他看着寧缺的眼睛變得愈發明亮,愈發寒冷,就如同身前雪湖上散落的那些寒冰。
想明白一半就夠了,至少他認爲已經足夠解決自己心頭的疑惑和警惕,他揮動右臂,手臂殘存着的如絲縷般的衣物瞬間粉化,傷口淌出的血水像箭一般灑向黑夜,手掌裡握着的鐵槍破空而去,瞬間消失無蹤。
夏侯的第二道槍,不是指向山崖下的寧缺,而是直刺山崖上方的桑桑。
他有足夠多的情報來源,知道山崖上肯定是寧缺的小侍女,知道小侍女與寧缺的情份非同一般,更知道那個小侍女是衛光明的傳人。
桑桑的身份來歷,一直令夏侯感到有些詭異和警惕,於是他決定先把她殺死,這個決定依然暗符兵法——兵法並不陰詭複雜,反而因爲簡單而透着光明正大的意味,就如同鐵槍本身的氣質——夏侯就是要清楚地告訴寧缺,他要殺死桑桑,他要寧缺回身去救,然後去死。
桑桑是寧缺的命,如果有人敢用桑桑來威脅他,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搶先把對方殺死,就如同在荒原上把隆慶射穿那般。
而且對於一般人來說,珍逾生命、看上去如此瘦弱的小姑娘被死亡所威脅,都會第一時間回身去救,把自己的生命置諸度外。
但寧缺並沒有這樣做,當感知到那道磅礴霸道的鐵槍直刺崖上時,他沒有回頭,而是緊握着刀柄,右腳重踏冰面,身體在雪湖之上瞬間直掠十餘丈,手腕一翻,舉起鋒利的朴刀,向着夏侯衝了過去。
他的速度非常驚人,雪湖上的寒風吹拂着身上的黑色院服,衣袂呼呼作響,彷彿將要散開的夜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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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眉頭微挑,有些不解,伸出鐵一般的右手在夜風中虛虛一握。
…………鐵槍破空而至,瞬息之間便來到了雁鳴湖南岸的山崖之上,朝着桑桑刺了過去,因爲與空氣摩擦的太過劇烈,黝黑的槍身泛着明亮的光澤,與桑桑瘦弱矮小的身軀相比,顯得格外粗長恐怖。
槍風裹着崖間的殘雪撲面而至,吹的她臉頰生痛,剪短後的微黃髮絲像陡溪中的水草般呼呼向後倒去。
她知道寧缺不會回頭來救自己,因爲寧缺來不及救自己,因爲寧缺相信她能救自己,因爲此時此刻她必須自己救自己。
桑桑雖然是光明神座的傳人,跟隨老人學習過神術,這些日子與道癡葉紅魚相互印證,但她從來沒有參與過修行者的戰鬥。
不知道應該如何戰鬥,便不知道應該如何能夠救自己,她依靠着本能,像多年前在岷山裡那些生死關頭一般,像受傷的小獸般蹲了下來,緊緊地抱着傘柄,拼命地縮着身子,讓大黑傘把自己身體的每一處都遮住。
山崖上響起一道極怪異的聲音,就如同鼓槌重重地落在一張破鼓上,又像是夏侯先前邁越河山的腳步,一腳踏破了冰面,落進了水裡。
鐵槍狠狠地扎進大黑傘,鋒利的槍尖刺破了經年的油垢與黑泥。
大黑傘與鐵槍接觸的地方,急劇下陷,黑布嘶啦作響,似乎變成了一個恐怖的黑洞,然而在黑洞的最下方,槍尖始終……沒能穿過傘面!
大黑傘的傘柄抵着崖石,噗哧一聲,如刀切豆腐,便刺了進去,石礫亂飛,閉着眼睛,瑟瑟躲在傘下的桑桑身體重重一震,臉色驟然變得極爲蒼白,哇的一聲,鮮血從脣裡噴出,染紅了今晨換的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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