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醒了過來,迎接他的是如重紗般的瘴氣厚霧,滿地厚厚的腐敗樹葉,以及身上傳來的無盡痛楚。
從那般高的山崖摔落,居然還活了下來,他自己都尋找不到什麼合理的答案,或許是瘴霧上方那些若隱若現的古樹減輕了下墜之勢,或者是身下這些厚若軟榻的腐葉淤泥起了作用。
隆慶更覺得,自己能夠活下來是昊天的意志,就如在知守觀裡與師叔對話裡提到的那般,如果自己真是傳說中的天諭之人,承載着昊天最隱晦的意志,那麼昊天便不會讓自己隨隨便便死去。
自己果然沒有死,這個事實讓他生出無窮信心,同時也生出很多惘然和恐懼,因爲他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人生應該怎樣走。
淤泥腐葉雖軟,隆慶身上依然有很多骨頭折斷,但真正的痛苦並不是肉身上的傷害,而是體內那兩道正在不停衝突的強大氣息。
來自半截道人的天啓境氣息,在他昏迷時,不再有意志束縛,咆哮着從識海、從他身體各處噴涌而出,變成了無數把鋒利的鋼刀,不停地颳着他的骨頭,切削着他的肌肉,更試圖把他的雪山氣海轟成廢墟。
而通天丸裡蘊藏着的靈藥氣息,則是不停地修復着他骨頭上的裂口,肌肉上的斷絡,滋潤着他的生機,不停地從那些廢墟中,依着最後殘存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地修復着雪山氣海。
這是不斷破壞毀滅又不斷修復重生的過程,極爲痛苦。
昏迷時倒無所謂,此時醒來之後,這些痛苦便成爲了最真切的存在,隆慶的臉瞬間變得雪白一片,一聲極爲悽慘的嘶吼,從滲着血的牙齒裡迸將出來,在幽靜的谷底林間傳的極遠。
因爲痛楚太過劇烈,隆慶險些剛醒過來,便再次昏迷過去,但他清楚此時的清醒對自己有多麼重要:如果昏迷在充滿毒素和未知危險的谷底密林裡,自己根本撐不了太長時間,到那時昊天再如何仁慈也只能拋下自己。
又是一聲慘嚎,隆慶向着身旁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重重撞去,硬生生撞斷自己的一根肋骨,用新鮮的疼痛壓制住其餘的痛苦,在昏迷前的那剎那,爭取到片刻時間,斂神歸意,盤了個散近無形的蓮花坐,開始冥想療傷。
時間緩慢地流逝。
隆慶臉色蒼白,道袍上的血水早已凝固,他坐在腐葉爛泥上,始終保持着那個姿式,胸膛毫無起伏,彷彿已經沒有了呼吸,看上去就像是一具死了很長時間的屍體,然而在他的體內,那兩道氣息依然在不停衝突廝殺。
通天丸的藥力和半截道人的天啓境氣息,把他的身軀和原本的氣息盡數清除乾淨,變成一個彷彿是空着的桶,身周那些極毒的霧瘴,不停地向着他的身體裡涌入,以最小的尺度不停改造着他的身體。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谷底的密林裡始終天光晦暗,不知是晨還是暮,隆慶的身體微微顫抖,哇的一口噴出血來。
匪夷所思的是,這口血竟是黑色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些帶毒霧瘴的原因,還是因爲別的什麼,隆慶身體裡的血變成了黑色,看上去像是墨汁,又像是泥沼裡的腐水!
多日前,在南海舟上舷畔,生出了一朵黑色的桃花,隆慶摘下那朵黑色桃花,佩在自己胸前,此後便再也沒有取下來過。
在逃離山窟和知守觀的過程中,他胸前這朵黑色桃花,染了很多血,紅黑相間,格外豔麗詭魅,此時被黑色的血重新塗染了一遍,頓時泛出幽幽的黑芒,然後光澤迅速斂滅,只餘下純淨的黑,寒涼有如黑夜。
坐在腐葉的隆慶,整個人也彷彿變成了一朵黑色的桃花,體表溫度漸越寒涼,漸漸融入周遭的環境之中,彷彿變成了霧瘴裡的一部分,變成了一堆腐葉。
有色澤斑瀾的毒蛇,在腐葉滑遊而至,圍繞着隆慶的身體轉了數圈,似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然後遊走。
又有面若厲鬼的山猴,怪叫着在林間蕩來,蹲在隆慶的身體旁邊,騷首弄姿,呼嘯喚伴,然後很無聊地離去。
有枯葉飄落。
有風起,枯葉再次飛起。
隆慶依舊坐着,無知無覺,與周遭融爲一體。
此時,即便是修行者仔細感知,也無法將他分離出來。
而這,正是晉入知命境最明顯的象徵。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隆慶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他的眼眸裡不再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也沒有對未知前途的惘然,更沒有什麼痛楚,有的只是平靜和冷漠,對世界和自己的平靜,便是絕對的冷漠。
他站起身來。
胸前那朵黑色的桃花愈發幽黑,欲滴。
便在這時,一朵純粹由氣息凝成的桃花,在隆慶的身後綻發。
那是他的本命桃花。
同樣也變成了黑色。
就在這朵黑色本命桃花綻放的一瞬,密林霧瘴裡,被一道寂滅的氣息所籠罩。
正在腐葉底歇息的那條色彩斑瀾的毒蛇,身軀一僵,然後死去,而遠處林中的鬼面猴,驚恐怪叫着,向着更遠的地方開始逃亡。
……
……
在南晉軍隊的追剿下,尤其是隨着神殿裁決司的加入,逃亡的人,現在只剩下了十幾人,騎兵統領們也只有五人還苟活着。
這些曾經在西陵神殿擁有無上榮光的人們,如今成爲了罪人,像狗一樣在西陵神國境四周的山林裡逃亡。
幾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幾乎每天都有重傷的人被拋棄,他們不知道逃亡要逃亡多久,更令他們心生絕望的是,他們不知道這場逃亡的盡頭是什麼,哪怕是絕望的末路,至少也知道末路在哪裡。
他們現在是西陵神殿的罪人,在昊天的世界中,沒有任何國度敢收留他們,唯一有實力收留他們的唐國,絕對更願意砍掉他們的腦袋。
他們逃亡道路的盡頭會在哪裡?
他們會以什麼方式死去?
紫墨的容顏削瘦,神情疲憊,眼神裡充滿了麻木。
他看着暮色中山下的原野,看着那片屬於宋國的疆土,知道那裡的道觀們都已經拿到了自己這些人的畫像,就算想要潛入民間,也已經無法做到。
想着逃亡之初,對着漆黑夜色默默許下的願望,紫墨臉上流露出極痛苦地神情,喃喃說道:“只要能夠活下來,我願意把自己的生命與靈魂都奉獻給冥王,不懼萬世沉淪,然而……這是何等樣的妄自尊大啊,冥王又如何會在意你我這些螻蟻,你即便想奉獻,又哪裡能夠接近這樣偉大的存在?”
“凡俗想要接近偉大,往往需要一個過程,需要一個引路人。”
崖畔響起一道冷漠的聲音。
紫墨神情驟變,身後的十餘名逃亡者,更是以最快的速度,拿起了手中的武器,警惕地望向崖畔,隨時準備攻擊。
一名年輕男子站在崖畔,看着落日的方向。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道袍,正好擋在落日之前,所以身影顯得極爲幽暗,微寒的秋風從原野間來,順崖壁而上,捲動黑色道袍的袂角,不時漏過幾縷暮光。
逃亡者們都曾經在西陵神殿生活過很長時間,看着崖畔的男子,覺得自己的眼前出現了某種幻象,彷彿看到了昊天的影子。
又或者是看到冥王的影子。
連日逃亡,他們的神經已經繃緊到快要斷裂,選擇的宿營地極爲偏僻隱密,然而他們沒有想到,居然這樣還被人發現,被人悄無聲息地靠近。
在他們看來,能夠悄無聲息出現在崖畔的人,定然擁有極強的實力,如果不是宋國道門的高手,那麼只可能是西陵神殿的強者。
修爲被廢的逃亡者們,根本不奢望能夠戰勝道門的強者,在聽到那個聲音的一瞬間,絕望的情緒,便佔據了他們的身心。
絕望之餘,他們逼將出極爲強烈的戰鬥意志,反正都是要死,而且今天可能是最後一戰,那麼死也要死的壯烈一些。
然而沒有人動手。
因爲崖畔穿着黑色道袍的年輕男子,給人一種無法挑戰的感覺。
更因爲紫墨忽然跪到了那名年輕男子身後,痛哭不已。
緊接着,有更多的人認出了那名年輕男子,尤其是那四名曾經的神殿騎兵統領,顫抖着奔到崖畔,在紫墨身後雙膝跪地,對着那名年輕男子的背影放聲痛哭,就像是離散在荒原上的牧羊看到了自己的主人。
紫墨統領看着那個背影,淚流滿面,顫聲說道:“司座大人……所有人都說您已經死了,您還活着……這真好。”
一名斷臂統領嚎啕大哭道:“大人……大人……我就知道大人您不會就這麼拋棄我們,您終於回來了!”
隆慶轉身,望向自己這些曾經的下屬,說道:“願意重新追隨我嗎?”
崖畔哭聲漸止,所有人連連叩首。
紫墨擡頭,看着隆慶臉上的那道傷痕,看着他胸前的那朵黑色桃花,想着那些傳聞,震驚地發現,司座大人非但沒有死,而且修爲境界更是遠勝當初!
然而緊接着,一股極寒冷的氣息滲進了紫墨和所有人的心底深處。
這股寒冷氣息來自隆慶的身上。
也來自他說的這句話。
“我確實曾經死過,只是不知道在死之後見到的是昊天還是冥王。在死去的那段時光裡,我想了很多事情,然而直到現前聽到紫墨你的那句話,我才忽然想明白,或許我根本不是什麼天諭之子。”
隆慶望向天邊的夜色,若有所思說道:“也許……我是冥王的兒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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