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昊天的世界,道門纔是最強大的勢力,不提雲集無數強者的西陵神殿,只說遍佈世間的成千上萬座道觀裡,誰知道道門還隱藏着多少力量?
荒原上,懸空寺用兩百多名苦修僧及數名等同於知命境的大師追擊黑色馬車,聲勢已經顯得無比浩蕩,而西陵神殿纔是一片真正恐怖的海洋。
從神殿詔告天下桑桑是冥王之女的那一刻開始,那片海洋便開始醞釀風暴,狂潮漸生於平靜的海面,直至將黑色馬車徹底拍成碎片,纔會停歇。
夜色下的莽莽山嶺,把月輪國與唐國分隔開來,葉紅魚站在最高的那座山峰上,身上的神袍隨風而舞,呼嘯作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裁決神袍是墨紅色的,比鮮血更豔,比夜色更深。
她的目力再如何敏銳,也看不到遠處山坳間的那輛黑色馬車,但她始終看着那個方向,就像看到了什麼很有趣的東西,不肯移開眼光。
數十名西殿神殿的神官與騎士,跪在她身前的巖峰間,一名身穿黑衣的裁決司執事低聲彙報着月輪國方面的情報,她的神情一片漠然,顯得很不在乎,似乎追殺冥王之女這麼重要的事情,也不會令她緊張。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葉紅魚收回目光,望向四周那十餘座大山,在那些山嶺裡,隱藏着西陵神殿四百名護教騎士,三名知命境大修行者,還有十餘名實力強悍的道門散修也奉詔而至。聽從她的指揮隱藏在山嶺裡。
如此強大的實力組合,一旦西進,甚至可以在佛宗做出任何反應之前,一夜間佔領月輪國都城朝陽,用來對付寧缺和病中的桑桑更是綽綽有餘。
那名裁決司黑衣執事彙報完畢後,依舊跪在地上,等待着神座的命令。然而等了很長時間,也沒有聽到令他無比敬畏的那道聲音響起,忍不住擡起頭來望向峰頂崖石上那道曼妙的身影。神態恭謹問道:“神座大人?”
葉紅魚不知在想什麼事情,想的有些出神,聽着這話才醒過來。再次望向西方,脣角微翹說道:“那個傢伙比賊都要精,哪裡猜不到道門會在這裡有安排,只怕早已離開,既然如此,本座難道還要在這裡傻等?”
黑衣執事們有些吃驚,聽裁決神座的話,她竟似準備離開,然而道門在這片蔥嶺間埋伏,是掌教大人親自下的諭令。誰敢不遵?
葉紅魚向山下走去。
一名神衛副統領吃驚地站了起來,看着夜色中隨風飄舞的神袍背影,說道:“神座大人,這是掌教的諭令,您準備去哪裡?”
在這片蔥嶺間。在這個世界上,有資格要葉紅魚回答問題的人已經很少,所以她沒有回答,但在走過那名黑衣執事身邊時,說道:“我去泥塘。”
黑衣執事是她的直接下屬,告訴此人行蹤。是爲了裁決神殿的事務安排,這並不代表她需要向別的人報告自己的行蹤,哪怕掌教大人。
峰頂的人們聞言神情驟凜,即便是那位黑衣執事,也露出震驚的神情,焦慮勸阻道:“泥塘?月輪與金帳王庭間的千里沼澤?神座大人,那裡太過危險,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誰會選擇走那條道路……”
“沒有人走的道路,就是寧缺會走的道路。”
說完這句話,葉紅魚飄然而去,墨紅色的神袍在山道間飛舞不靜,卷飛時如血旗,沉斂時如夜色,西陵神殿諸人跪倒在峰間敬畏相送。
……
……
月輪國都城名爲朝陽城,此名沿襲無數年,早已沒有人知道到底該讀朝朝暮暮的朝,還是該讀朝拜的朝,因爲兩個意思似乎都是通的。
朝陽城北有座青山,山勢頗緩,卻極爲寬長,山中植被極密,雖然遊客常至,卻還有很多幽深無人的偏僻隱地。
月輪國東南方隔着一片原始森林與大河、南晉相接,大澤和大河裡的水汽,還有南方海洋的水汽,被風不停地吹至國境之內,又被西方的高原,北方的荒原還有東方的蔥嶺封住,所以很是潮溼溫暖。
時值深秋,荒原上早已大雪紛飛,朝陽城附近卻尋找不到絲毫寒冷肅殺的氣息,山間林葉茂密,綠意幽然,看着與長安城的春日相仿。
正午的時候,太陽高高地懸空在中天之上,向着地面散播着熱量,朝陽城和城北的青山裡愈發顯得潮熱悶熱,所有人都覺得有些懨懨的。
遊客和山民在青山林間休息,躲避着微燥的秋日,有些孩童則是在林中泉邊玩耍,相對樹蔭較少的山道旁,盤膝坐着很多位膚色黝黑的苦修僧。
有的苦修僧穿着白塔寺等寺的僧服,有的苦修僧則是來自別處,衣衫早已襤褸,而無論是本土還是異鄉來的苦修僧,身前的銅鉢裡都放滿了水果和食物,這些水果和食物自然是崇信佛法的月輪國國民的供養。
青山深處生着數百棵榕樹,樹下是長草和密密麻麻的灌木,無論人獸都難以在其間行走,顯得十分幽靜,看地面堆積的腐葉,只怕已經數十年都沒有人來過。
寧缺捧起最後一捧枯葉,仔細地均勻灑在地面上,確認沒有露出任何痕跡,就連陣意都被掩藏的非常完美,放下心來,右腳踩上滿是荊棘的灌木,身形一掠便掠到數丈之外的平地上,開始對大黑馬進行交待。
以大黑馬平時的性情,看着寧缺像教小孩子比劃教育,早就開始煩了,但它今天聽的非常認真,眼神非常專注,沒有漏過一個字。
“我不知道要在朝陽城裡停留多長時間,如果找到大師兄。我就帶着桑桑和他先回去,然後再請大師兄回來接你,如果找不到,大概也會在城裡面等待,你在山裡熬些時日,放心我不會丟下你不管,辛苦你了夥計。”
寧缺摟着大黑馬的頸子。輕輕拍了拍,感慨說道,然後拿起一個藍布包袱。系在大黑馬的脖子上,裡面是車廂裡所剩不多的黃果山參之類的食物。
大黑馬蹭了蹭他的臉,又對着樹下的桑桑輕嘶一聲。轉身踏着舒緩地步伐,向着密林後方的深山走雲,藍布包袱輕輕擺盪。
看着大黑馬的身影消失在青山深處,寧缺走回榕樹下背起桑桑,用結實的繩子把彼此係緊,提起沉重的行李,向山下的城市走去。
……
……
月輪國從國君到販夫走卒都信奉佛宗,追求與世無爭的境界,以低調平和聞名,雖然與月輪有世仇的大河國肯定不會這樣認爲。但至少在月輪國內部,確實極少出現權臣謀反或驚天血案之類的事情。
正是因爲這種特殊的理念或者說追求,除了與唐國及右帳王庭接壤的邊境上築有雄城要塞,月輪國很多城市都沒有城牆,就連都城朝陽也沒有城牆。只是在面對大青山的方向修了一圈簡易的用來防獸的竹籬笆。
到過朝陽城和長安城的旅人,總喜歡把這兩座都城放在一起比較,不是說朝陽城也有長安城那般雄偉壯觀,而是因爲朝陽城走在另一個極端上。
朝陽城沒有城牆,自然也就沒有城門,皇室負責收商稅的軍士。在官道上隨便放了幾張桌子和幾把遮陽傘,便充作了稅關。
因爲四季溫暖的緣故,那些官員看上去總是懶洋洋的,有些軍士甚至敞着衣服,躺在道畔樹下睡覺,所有一切看上去都是那般的散漫沒有規矩,但令月輪國朝廷感到驕傲的提,朝陽城每年收的稅甚至比長安城還要多。
這自然不是因爲朝陽城比長安城的商貿更發達,也不是因爲稅務官員更勤勉,更不是因爲月輪國的國民都有自動繳稅替國分憂的自覺,之所以如此,其實沒有什麼秘訣,只不過因爲月輪國徵稅十倍於唐國而已。
如此散漫而無爭的國家,如此低效又貪腐的朝廷,如此開放而混亂的都城,連偶爾出山覓食的野象都防不住,哪裡還能抵抗什麼外敵?
如果不是佛宗從中調解,月輪國千年之前便被右帳王庭的騎兵給滅了,如果不是有西陵神殿偏幫,甚至可能會敗給弱小很多的大河國。
朝陽城是個不設防的都城,風能進雨能進,好在地理位置優越,多年來都沒有什麼狂風暴雨災害,人也能隨意進出,只不過子民修佛大多膽怯,沒有幾個人敢試圖溜進城中,避過朝廷徵收的種種重稅。
深秋某日,一朵白雲飄進了朝陽城,地上的事情暫且都管不過來,自然沒有人會注意到天上,只有一名稅關軍卒,正躺在地上曬太陽,看着空中那朵白雲兩頭尖尖,中間極厚,像極了紡錘,傻呵呵地笑了笑。
在那朵白雲的正下方,寧缺揹着桑桑,撐着一把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紙傘,順利地走進了朝陽城,身上覆着極淡的清影。
朝陽城的空氣裡瀰漫着香料的味道,佛寺四處可見,寺牆上方那些美麗的白塔和道旁的小佛龕裡,鑲嵌着很多珍貴的寶石,捧着破碗的乞丐神情淡然地隨意遊走,卻沒有誰往那些寶石望上一眼,更沒有人試圖從上面撬一顆下來。
桑桑的頭擱在寧缺肩上,看着眼前的畫面,有些吃驚,喃喃說道:“果然是傳說中的佛國,連乞丐都有這般品德。”
寧缺看着街角一個雙手被利器斫掉的老乞丐,說道:“這隻說明兩種可能,當乞丐都當得這麼懶散認命,那就註定要當一輩子乞丐,或者他們很清楚,就算偷了寶石也賣不出雲,而且會受到很可怕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