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在海島上,在瓦山下,在小鎮裡,在城市中,在青紗帳裡,在世間很多地方,總能看到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出現。
前者穿着一身棉襖,後者穿着一襲青色道衣。
這是五境之上的戰鬥,這是無距境的追逐。
二人眼前皆無距,但境界依然有差別。
大師兄今日在青峽前爭取到了一些時間,是因爲書院事先便有準備,但他知道這段時間必然極爲短暫,所以他匆匆離開。
就在他的身形消失的下一刻,青衣道人便來到了青峽之前。
原野上有無數雙目光落在這名青衣道人身上。
這是知守觀觀主,第一次出現在世人的眼前。
葉紅魚對着遠方青衣道人的背影跪下,恭謹低頭。
盔甲摩擦的聲音,像麥浪的聲音嘩嘩響起,不知道有多少人都跪了下來。
青峽之前的書院弟子沒有跪,也沒有拜。
他們沉默看着這個道門的至強者,面色微白,但神情堅定。
二師兄看着青衣道人,走出篷外,舉起手中的鐵劍。
青衣道人看了他一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然後他轉身向南方的原野望去,看着正在燃燒的那座神輦,雙眉微皺,感知着天地氣息裡的細微變化,道心忽然有些不寧的跡象。
不是因爲神輦被毀,也不是因爲天諭大神官重傷。
對隱世不出的知守觀而言,只有昊天的信仰纔是真正重要的事情,西陵神殿就算被毀,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令青衣道人感到不安的是,大師兄的下一段旅程會在哪裡結束。
道心微擾,青衣道人知道自已必須馬上離開,這意味着,書院方面把時間差算的非常清楚,根本沒有留給他出手的時間。
這是書院必須達到的目標。
大師兄出現在青峽前,立刻挽狂瀾於即倒,毀了西陵神殿最重要的一個戰力。
如果青衣道人有時間出手,那麼青峽前的書院弟子還能有幾人活着?
這個時間差,是由大師兄和四師兄計算了數夜時間,才最終得出的結果,他們相信應該不會有任何問題。
然而他們依然低估了青衣道人的境界實力。
道門的至強者,昊天之下的寡人,境界高深莫測,那便無法測。
在事先計劃中,書院確定青衣道人必須追着大師兄離開,沒有出手的時間,卻沒有想到,對方居然能夠一邊離開一邊出手!
青衣道人轉身向南方原野間走去,右手隨意向後一揮。
隨着他的腳步踩在鬆軟的泥土間,肅殺的秋天空氣,忽然變得寒冷起來,他身前的秋風驟然凍凝成薄雪般簌簌落下,其間隱約出現了一道門。
那是天地氣息湍流裡隱藏着的通道。
是隻有無距境界才能看到的通過。
青衣道人的右腳踏進門內,頓時變得虛無起來。
在青峽前無數人的眼中,他彷彿踏破了虛空。
西陵神殿聯軍數十萬人,看到這幕如同神蹟般的畫面,震驚無語。
而就在此時,他向後隨意揮去的右手間,多出了一道劍。
一道空氣凝成的劍。
那道劍已經脫手而去,直刺青峽前覆蓋殘箭、如同草廬的篷。
青衣道人出現後,青峽前便變得很安靜。
最安靜的是二師兄。
他沉默低頭,看着身前一尺半地外的那塊石頭。
他沒有看青衣道人,因爲他想保持最飽滿的戰意與信心。
他也沒有看手中的鐵劍,因爲劍不是用來看的。
青衣道人隨手擲出那道飛劍後,二師兄動了。
他霍然擡頭,盯着那道空氣凝成的飛劍,手中的鐵劍微微顫抖。
這把殺盡千軍萬馬的鐵劍,能不能擋住這道看似簡單的虛劍?
沒有人知道答案。
因爲青衣道人施出的虛劍,在君陌的身前,忽然變成了真正的虛無,悄然無聲穿過他所在的區域,在他身後回覆實質,繼續刺向篷下!
這種手段,竟似讓道劍都進入了無距境界,實在是令人不可思議!
面對着這樣一柄莫測高深的飛劍,二師兄的臉上沒有流露出震撼的神情,更沒有什麼恐懼,卻是眉頭微蹙,生出瞧不起對方的感覺。
這道虛劍確實高妙,這種選擇確實精確,既然是離開之前的潦草一劍,青衣道人當然要確保自已這一劍能夠創造最大的殺傷力。
因爲這一劍有些潦草,所以青衣道人放過了二師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對二師兄的尊重。
但在二師兄看來,這很可笑——以青衣道人的身份與境界,對付自已這些書院弟子,居然還要思考,實在是顯得庸俗至極。
所以他瞧不起此人。
哪怕你的境界遠在我之上,哪怕你是知守觀觀主,哪怕你是老師登天之後,修行界最高的那座山峰,我就是瞧不起你。
再如何強大的人,只要有了庸俗的氣息,便不在二師兄的眼中。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更多。
二師兄知道那道虛劍蘊藏着多麼恐怖的威力,劍眉微挑。
他瞧不起青衣道人,還因爲對方沒有看破鐵篷裡的陣法。
這道虛劍雖然讓過了他,但一旦進入篷下,最終承受劍意的,還是他。
因爲他的腳下一直系着根紅線。
紅線的那頭在篷下,與所有師弟和師妹相聯。
他已經做好了承受這道虛劍的準備。
他準備好了受傷。
受重傷。
但他不準備去死。
因爲他若死了,青峽便守不住了。
…………鐵篷上的殘箭,被那道虛劍挾來的天地氣息擾動,像滑落的沙土般,不停從檐畔淌落,如箭的瀑布。
瀑布的裡面,七師姐木柚臉色蒼白,手裡緊緊握着紅線的線頭,用力地拉扯着,看着篷外那個男子的背影,手指顫抖的很是厲害。
她和同門包括這座鐵篷,所承受的所有物理攻擊,最終都會由二師兄承受,然而這一次的對手不是南晉的劍閣弟子,卻是像神一般的知守觀觀主,師兄他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住,他會受多重的傷,會不會有事?
忽然間她的餘光看到了一幕令她震驚無比的畫面。
沙土間埋着的紅線,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悄悄弄斷了!
四師兄的手指剛剛離開他的腳踝。
他的腳踝上多繫了一根紅線。
那根紅線,本來連着二師兄,此時卻系在了他的腳上,這也就意味着,要承受青衣道人虛劍的人,變成了他!
這座陣法本來就是由四師兄和自已共同設計,最後由大師兄修正而成,木柚知道四師兄這時候做的變化,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然而四師兄只不過是洞玄境,他憑什麼能夠抵擋知守觀觀主的一擊?
木柚的驚呼還沒有來得及出脣,那道虛劍便到了。
…………渺茫幽淡的劍影,彷彿已經超出了速度的範疇。
當它進入青峽前的鐵篷後,速度卻是驟然變緩,變成人們肉眼可見的畫面。
鐵篷下的陣法受激啓動,系在所有書院弟子腳上的紅線,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無數道細微如絮,堅韌如金的氣息生出。
虛劍被無數道氣息裹縛,頓時變緩。
就像昨日劍閣知命境強者柳亦青的那道詭劍一樣。
然而知守觀觀主與柳亦青之間的境界差距,有如天壤,這道看似隨意擲出的虛劍,不知道要比柳亦青的那道詭劍強上數萬倍。
只聽得嘶啦一聲!
那道虛劍,摧枯拉朽一般襲破所有氣息絲線!
然後……深深刺進一片黃沙中。
這片黃沙很細,比海畔的細砂要白,比河畔的沙礫要細,柔順至極。
青峽之前的原野間,雖然也有沙土,但絕對找不到這樣的黃沙。
這樣的黃沙,只在一個地方有。
四師兄從來不離身的那個沙盤中。
…………虛劍,刺進了沙盤。
四師兄的臉色驟然蒼白。
他把沙盤高舉在身前的雙手顫抖的非常厲害。
這個看上去很不起眼的沙盤,居然真的擋住了青衣道人的虛劍!
虛劍的劍身消失在沙盤裡,消失在了黃沙之中。
黃沙飛舞,便是數道大河。
黃沙漸落,便成險崛山川。
一沙便是一世界,沙盤裡自有世界。
那是一片極壯美的河山。
那道虛劍,便在彷彿無邊無垠的河山間飛舞。
因爲壯闊,因爲宏大,所以那道虛劍很難接觸到什麼事物。
所以虛劍上的恐怖威力,無法得到釋放。
這把劍在沙盤裡飛着,過高山河流,原野青天。
這劍飛的很是寂寞。
…………青衣道人的身形已經快要消失在虛空之中。
他便要從青峽前,走到下一個地方。
他不關心那道虛劍的結局。
因爲他很肯定,就算是君陌來接那一劍,也必然要身受重傷。
書院諸弟子,再也無法守住青峽。
便在這時,他忽然輕噫了一聲。
這聲輕噫,顯得有些吃驚。
薄雪漸落,天地氣息通道關閉。
青衣道人從原野間消失。
他離開前說的一句話,還在空中迴響。
“居然是河山盤。”
…………河山盤,是算師道古老傳說裡的事物。
大唐開元年間,河山盤失落無蹤,河山盤推演算法也隨之斷了傳承。
沒有多少人知道,不到四十年後,大河國墨池苑七代祖師穎山人和書院前代著名數科教授曉風師太共同參詳六年,重新創出了河山盤推演算法,其後二位先賢又窮畢生之力重鑄了河山盤。
其後河山盤便一直留在書院後山,隨着時間流逝,漸漸被整個修行界遺忘,就算是墨池苑當代王書聖,也不知曉這個秘密。
多年前,夫子周遊諸國尋覓冥界出口,或是尋覓美食之時,於隱侖小鎮溼地外的當鋪裡遇着一少年學徒。夫子看那少年學徒打算盤,竟看了半天時間,因爲他覺得那少年學徒算盤打的極美,打算盤的聲音極動聽。
那名少年學徒叫範悅,後來成爲了夫子的第四個親傳弟子。
夫子自然把河山盤交給了他。
現如今,除了書院後山諸人,便只有莫山山知道這件事。
…………青衣道人離開。
他的虛劍還在。
還在河山盤裡飛舞。
四師兄舉着沙盤,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鮮血漸漸從脣裡淌出。
二師兄回到篷內。
木柚看着他顫聲問道:“怎麼辦?”
二師兄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不知道。”
六師兄說道:“我用錘子把這沙盤砸了。”
四師兄的全副念力、尤其是與河山盤相連的精神,全部用在困鎖那道虛劍上,本已虛弱地說不出話來,聽着這話卻是大怒。
“你先砸死我好了!”
他憤怒地瞪着老六,一面說着一面不停地咳着血。
六師兄有些無奈地放下鐵錘。
王持看着高舉着沙盤的四師兄,擔憂說道:“難道要師兄總這麼舉着?師兄如果你舉累了,我來替你舉着,藥我已經煎好了兩天的份量。”
四師兄聽着師弟天真的話,欣慰說道:“不用,我已經放不下來了。”
此言一出,鐵篷下變得死寂一片。
只是這麼短的時間,便流了這麼多血,四師兄還能支撐多長時間?就算他能支撐,難道他還能永遠支撐下去?
二師兄看着他問道:“那劍會不會自行停下來?”
四師兄搖了搖頭,說道:“河山盤裡本就是虛界,那劍又是虛劍,沒有空氣,也沒有外息影響,就算要停,也不知道是幾百年後的事情。”
二師兄又問道:“如果放下來會出什麼問題?”
四師兄沉默片刻,說道:“會爆。”
二師兄說道:“那就讓它爆。”
四師兄搖了搖頭,有些痛苦地笑了笑,說道:“我不讓老六來砸,不是因爲真捨不得這盤,雖然跟了我這麼多年確實有感情……只是我一放手,這盤便會爆,所以就算要讓它爆,你們也得讓我走遠點。”
衆人沉默不語。
“我當然知道你們不肯讓我走遠些一個人去死。”
四師兄看着衆人微笑說道:“所以我會盡可能多舉一些時間。”
二師兄轉身望着南方的西陵神殿聯軍,說道:“不用擔心,還有別的方法。”
“什麼方法?師兄你快說。”木柚焦急問道。
“大師兄如果能夠甩掉觀主,便能替你解決這個問題。”
“如果甩不掉怎麼辦?而且大師兄他也不知道我們這裡發生的事。”
“那就把觀主殺死,只要他死了或者重傷,他的劍自然也就成了破銅爛鐵。”
“老師不在了,現在還有誰能殺死觀主?”
“要結束這場戰爭,便必須殺死他,所以不是誰能殺死他的問題,無論是這場青峽之戰,還是別的所有,都是爲了殺死他而做的準備。”
二師兄說道:“長安城一直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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