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海雨天風,往來不獨夜深人靜,大黑馬跑回光明神殿,不敢嘶鳴,卻是不停地搖頭晃腦,蹄聲顯得格外輕快,被露水打溼的鬃毛舞動不停。
忽然間,它感覺到有人正在看自己,愕然回首望去,便看到了神殿深處那個高胖的身影,瞬時間汗出如漿,把身上的露水衝的乾乾淨淨。
桑桑沒有懲罰它的不忠,負手走到殿後露臺的欄旁,看着在絕壁間像片樹葉般緩緩飄落的年輕男人,沉默不語,這幾夜都有云遮月,西陵神國裡莽莽羣山的顏色都變得有些深,而且非常安靜,只有神殿下方的絕壁間,偶爾會有些極微小的聲音。
除了她沒有人能夠聽到那些聲響。
從第一個夜晚開始,她就站在欄邊靜靜地看着這幕畫面,她看着他從桃花裡躍至絕壁,看着他危險下墜,看着他艱難向上攀爬,看着他夜夜等待在馬廄東邊,看着他趕在晨光來臨之前悄無聲息回到崖下。
她沒有做任何事情,只是這樣沉默地看着,直到今夜此時,她看到絕壁上那個男人擡起頭來,望向自己所在的神殿。
她知道他在看自己,她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她能看到他眼神裡的東西。那個男人眼中的東西名爲去念。不是去除一切意念,而是把自己的思念送往彼處去,換句話來說,他正把他的思念送到光明神殿的露臺上。
她便是被思念的對象,她是昊天,像螻蟻一般的人類沒有任何資格思念她,所以她認爲這是對自己的大不恭,甚至應該稱之爲褻瀆。
她意識裡的厭憎與憤怒再次難以抑止地暴發出來。
正如那個男人眼神裡的思念難以抑止地暴發出來。
狂風起於千里之外的宋國海上,經高遠夜穹呼嘯而至,吹的神國上空的夜雲震撼不安,如繩下的棉花一般彈動,似隨時可能被扯開。
山野間的桃花瑟瑟發抖,不知多少萬片花瓣被風颳落,桃山上數座神殿金玉製成的殿頂,開始發出鬼哭狼嚎的嗚咽哭泣聲。
…………光明神殿遠在峰頂,寧缺的視力再好也看不清楚,就算能看清楚,他也不可能看到站在露臺欄邊的那個高胖女子。而且在他的想象中,如果他姓羅,絕壁便是陽臺下,那麼欄邊的女孩自然應該是瘦且黑小的。
他看着那處笑了笑,把那些思念與對未知命運的惘然盡數收回識海深處,斂神靜意,順着絕壁繼續向下方行去。
便在這時,一陣極爲狂暴的山風從高空呼嘯而至,帶着海水的腥味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臉上感受到了一股濃郁的溼冷寒意,與先前隱隱約約感受到的那道目光融在一起,頓時擊潰了他保持的禪定境界!
禪定境界不復,寧缺結的手印自然散開,更恐怖的是,無論他在危險時刻怎樣的冷靜,甚至重新晉入禪定境界,雙手卻無法再次結出手印。
這場夜風實在是太過寒冷,太過猛烈,圍着他的身體四周狂暴地呼嘯颳着,每當他要結出手印的時候,便會把他的手印吹散!
佛宗真手印再無法發揮作用,寧缺與絕壁之間再無任何聯繫,被強風吹拂着向深淵裡墜去,此時不像片落葉,更像是塊石頭。
這一次的墜落之勢要比第一夜的滑落更加恐怖,只是呼吸之間,他便在絕壁間墜落了數百丈距離,速度變得越來越快!
他落進了深沉的夜霧中,昊天不再眷顧他,下一刻他便可能會被絕壁震出去,再無任何着手處,直接破霧而出,生生被摔死。
在絕境之前,寧缺做出了最強硬和最迅速的反應,悶哼一聲,體內的浩然氣毫不吝惜地狂暴釋出,雙手猛然前探,就像兩把鋒利的刀,狠狠地刺進堅硬的崖壁裡!只聽得兩聲碎響,堅硬如鐵的手臂在崖壁裡割破約兩丈長的破口,終於停住了下墜之勢,讓他在絕壁上停了下來。
他並沒有擺脫絕境,雖然現在緊緊地抓着絕壁,但再也無法保持佛宗禪定心境,絕壁上的觸目陣,開始對他的眼睛與識海進行攻擊,他只能忍着眼睛裡的劇痛和識海里的巨浪,拼命緊貼着冰冷的崖壁。
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絕壁山腰雲霧中那些他曾經察知到的道道力量,像蛇一樣地遊了過來,在極短的時間內,密滿了他的身體表面。
寧缺忍着識海里的痛苦,釋出念力去感知,卻無法確認那些絲絲縷縷的力量是什麼,用肉眼望去時,發現那些只是絲絲縷縷的霧氣。
繚繞在桃山絕壁間,負責封鎖幽閣的霧氣,自然不可能是簡單的霧氣,那些絲絲縷縷的霧氣,奇異地滲進他的衣服,然後繼續向他的身體內滲去,沒有鮮血流出,他卻感覺到了清晰地痛苦和清楚的切割感覺,隨着霧絲的侵入,他覺得自己彷彿正在把無數萬把鋒利的小刀不停地割着。
在這個時刻,寧缺對長安一戰裡的觀主敬畏到了極點,因爲他終於明白被千萬刀臨身是怎樣的感覺,那是怎樣的痛苦。
緊接着發生了更不可思議的事情,隨着他的雙手深入絕壁,這片無數萬年來都不曾動過的絕壁,忽然間動了起來。
沒有人能夠看到絕壁的震動,便是近在咫尺的寧缺也看不到,沒有人能夠聽到絕壁震動的聲音,寧缺的耳朵也聽不到,但他的心能聽到。
絕壁以一種舒緩的節奏震動着,這種震動順着他插在壁間的雙手,傳到他的身體,傳到他的識海里,最後傳到他的心臟處。
寧缺的身體開始難以控制地震動起來,身上的衣袂被震出道道殘影,他的識海深處彷彿發生了一場地震,海上的波濤變得更加兇猛,最恐怖的是,他的心臟跳動的非常強勁有力,似乎隨時可能破裂成無數瓣。
桃山絕壁變成了一面巨大的戰鼓,在天地間無聲無息地震動着,鼓面上的寧缺,無論是落葉還是石頭,都將被這面戰鼓震的身心俱碎!
…………幽閣所在的絕壁上有兩道大陣,一道名爲“觸目”,另一道名爲“驚心”,合起來便是觸目驚心,能讓所有來犯之敵都死的觸目驚心。
寧缺這時候感覺,彷彿有一萬把劍正在不停地觸刺着自己的眼睛,正有一萬面鼓在自己的體內敲響,心臟隨時可能被驚破!
如果不是這幾個夜裡的經驗,他斷然撐不到這個時候,如果不是他的身體內外皆修的如鐵石一般堅硬,只怕早就吐血而亡!
饒是如此,他的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痛苦地難以形容,而真正令他感到難以承受的,則是那些繚繞在他身體內外的絲絲夜霧。
那些夜霧竟不是由天地元氣凝成,而是道門以通天手段,把無數萬年來冤死在幽閣裡的囚徒的怨念,生生煉成了看守幽閣的陣法!
有資格被關押在幽閣裡的囚徒,很多都是擁有大神通的強者,他們生前的念力何其強大,怨恨何其可怕,死後二者相融又被道門陣法修煉,每一縷霧氣都是充滿人世間各種苦厄不甘怨毒等負面情緒的利刃,強大無比,不然怎麼可能把衛光明這等人物關了十幾年時間?
寧缺的意志力再強,能在觸目驚心的痛楚下苦苦支撐,卻也沒有辦法忍住這些千萬戾氣之刃的切割,他畢竟不是強大無敵的觀主。
他的心臟跳的越來越快,他眼前的崖壁變得越來越模糊,他脣角淌出的血水越來越多,他的意識越來越渙散,痛苦卻還是那樣的清楚。
他再也撐不住了。
就在他準備從絕壁裡抽出雙手,情願以墮崖死亡爲代價,也要逃離這片恐怖絕壁和雲霧的時候,忽然間有片光明在他的眼前出現。
他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然而下一刻,卻發現這並不是幻覺,眼前陰冷幽黑的絕壁,真的變的明亮起來!
桃山上空的夜雲,被來自千里外風暴海的颶風吹散,露出那輪恰是圓滿狀態的月亮,銀色的月光灑落山野,落在絕壁以及他的身上。
…………光明神殿的露臺畔,桑桑負着雙手,看着夜穹裡那輪明月,尋常無奇的臉顯得有些蒼白,不知道是虛弱還是別的原因造成的。
…………月光沒有熱度,灑落在寧缺身上時,他卻覺得有溫暖從體表滲入體內,便是那顆狂暴跳動的心也變得安靜了很多。
絕壁間繚繞着的雲霧,被月光驅散開來,他趁着這個稍縱即逝的時機,靜氣凝神,重新晉入禪定境界,右手結出去念手印,便準備離開。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看到身旁絕壁上的那道石窗。
那日他在對面的崖畔看到過這道石窗,只是絕壁上不時有云霧繚繞,又有陣法掩蔽,所以他沒有進行仔細地觀察。此時雲霧被月光驅散,他重新晉入禪定境界,便看到了石窗,以及石窗裡的人。
在現在這種時刻,寧缺本應該抓緊時間離開這片恐怖的絕壁,然而看着那道石窗,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離開了。
因爲石窗裡那個人是個年輕的胖子。
那人本來變得清瘦些了的臉頰,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幽閣裡的飯菜不錯的緣故,重新變得圓了起來。
他看着石窗外的寧缺,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他的的眼睛還是那樣的乾淨,神情還是那般的可親,吃驚的時候還是像當年那樣,嘴巴大的可以把唐小棠的拳頭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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