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夫差拂了拂衣袖。
帝王的袖子可以揮散星辰,但在柳堤野墓前卻帶不走一絲雲彩,許樂像塊石頭般,似乎對他的憤怒無知無覺,不察其怨其憎,袖裡正在醞釀的風暴,只是安靜地看着他,那雙濃的出奇的墨眉顫都不顫一絲。
南向來的風吹拂柳條十數次後,懷夫差終於將‘胸’臆間的暴怒情緒強行壓抑下去,雙眼微眯,像紅‘色’荒礫原野上盯着只顧玩耍的小‘肉’團的雄獅,用冷淡的口‘吻’繼續自己帶着刻薄味兒的評述。
“像左天星域這般遼闊的世界,怎樣才能平穩的持續發展下去?帝國從貴族到子民,沒有人願意像聯邦那些吃塑料的廢物般,在自己的腦後繫條狗鏈,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懷夫差盯着許樂的眼睛,籠在袖中緊握的雙手緩緩鬆開,已經明顯可以看出老態的眉眼間帶着一絲不屑掩飾的疲憊,他緩緩舉起右臂,指着黑青‘色’宮牆後方,那幢高聳入雲,比太空基地塔更高更壯觀的摘星樓,淡漠說道:
“靠天京星或是這座宮殿來統治左天星域,是不可能的事情,必須利用強勢的手段,才能維持帝國的完整,你雖一直在軍隊裡呆着,愚笨不堪,但這幾年既然你看了這麼多帝國史書,應該擁有這種常識。”
“信息傳遞時間和有效統治之間的關係。”許樂點點頭,回答道:“我大概能明白你說的意思是什麼,但這些年看帝國史籍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如果非要使用如此血腥的手段來維繫森嚴的階層分壘,如此才能保證帝國的完整。”
他的眉梢微微一皺,擡頭直視皇帝審視的目光,疑‘惑’問道:“那我們爲什麼要維繫帝國的完整?如果沒有憲章光輝的宇宙大時代,已經不適應龐大帝國的存在,爲什麼皇族不能順勢而爲?”
懷夫差眼瞳微縮,指着他的臉,氣憤微顫怒斥道:“糊塗!愚蠢!對於你身體裡的血脈和這片星域的歷史,難道你沒有一點應有的尊重?就算你沒有絲毫尊重,膽敢有這種大逆不道,萬死莫贖的罪惡想法,難道你就不明白,一旦帝國崩潰,各星系獨立後的宇宙,會有多少利益之爭,會燃起多少熊熊戰火?”
自當年冒險穿越空間通道,前往百慕大策反麥德林以來,做爲帝國皇帝的懷夫差極少對某人說這麼多話。
他是左天星域高高在上的君王,是宇宙裡最神秘的權力者,他隱於深宮之中,高樓之上,隨意一個命令便能讓數萬人頭落地,在向陽葵屏風後看到令他感到恥辱的‘女’孩容顏,枯守西林數十年的帝國遠征軍,便要爲洗去君王的恥辱而全軍覆滅。
今日宮牆外柳蔭下,懷夫差壓抑情緒和許樂說了這麼長時間,甚至把話說的如此明顯,近似於善良耐‘性’的教師,不得不說他對這個流‘浪’在聯邦多年,唯一還活着的兒子寄予了非常多的希望。
然而許樂的回答依然是那般的具有個人特‘色’,他看着懷夫差,簡單直接地說道:“關於這些方面,我真的懂的不是太多。”
“做爲帝國的繼承者,你必須懂得這些,不然你將會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懷夫差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兒子,說道:“以你的智商,不可能真的不瞭解這些,還是說你根本不願意瞭解這些,因爲這樣才能讓你把自己的生活,把自己的價值判斷簡單化,從而讓你的虛榮感滿足起來更容易一些?”
“你應該很清楚,宇宙裡的事情永遠都是這麼複雜,不是端着幾把槍殺幾個人就能解決的基礎習題。”
“無論是德林親王的死,還是你要替鍾瘦虎復仇,其實都只是充滿孩子氣的無用工作,做任何事都要看效果,看能達到什麼樣的目的,可你究竟清不清楚你的目的是什麼?你活着的目的是什麼?”
聽到這番話,許樂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不是因爲帝國繼承者這個稱謂,而是他發現能夠成爲左天星域之主的人男人,果然非常不簡單,這些很淺顯的論述卻極爲深刻地鑿進他的內心深處,鑿尖所向,‘精’確而致命,讓他不知該如何反駁。
……
……
“他就這麼放你走了?”
“不然咧?”
“他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放你走吧?”
“不然咧?既然他不想殺我,除了放我走還能怎麼辦?說起來,雖然我不想承認自己是這位皇帝陛下唯一活着的兒子,但這個身份好像確實很有用處。”
走過柳堤,繞過幾叢‘花’樹,便到了天京星著名的小明湖公園,這處公園面對全體國民開放,所以比皇宮處要顯得熱鬧很多,鍾煙‘花’牽着許樂的手,在擁擠的人羣裡奮力前行。
結束那場談不上愉快不愉的談話後,許樂的情緒有些怪異,一味沉默地邁着步子,身旁的少‘女’已經長大,卻還是跟不上他的速度,時不時要錯錯腳步,才能保證那種和諧的節奏。
“如果我是皇帝,完全可以把你軟禁在深宮裡,然後出動無數貴族美‘女’,犧牲的帝國軍官孤兒,白髮蒼蒼的歷史學家,來給你洗腦……這麼搞幾十年,也許你就真的從了也說不定。”
鍾煙‘花’仰起臉,看着許樂清晰的下頜線條,笑嘻嘻說道。
“幾十年,那個傢伙說不定早就死了。”
許樂頭也不回,走的嘎蹦嘎蹦的脆。
鍾煙‘花’睜大了眼睛,咬了咬彈彈的下嘴‘脣’兒,吃驚說道:“那可是你親爹。”
“我還是你親哥,可你還想着把我送進深宮無人知。”
“其實當帝國皇帝有什麼不好?這可比聯邦總統帶勁兒多了,宇宙裡最有權力的男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到時候帶兵攻進S1,把帕布爾和李在道脫光了綁一起遊街去。”
少‘女’興致勃勃地設想着可能發生的畫面。
許樂忽然停下腳步,站在如魚兒般游來游去的嘈雜人羣中,自嘲地笑了笑,然後說了句什麼。
恰在此時,公園東面的轉盤遊樂車開始運轉,機械巨大的啓動聲將他的聲音蓋了下去。
“你說什麼?”鍾煙‘花’大聲問道。
許樂回過頭來,看着少‘女’清稚的容顏,大聲回答道:“傻*才當皇帝。”
又是恰在此時,恰這個字就是適合用在此時,轉盤遊樂車啓動完成,巨大的電機嗡鳴聲嘎然而止,小明湖公園有了極短暫的一瞬安靜,於是這句傻*才當皇帝的話,就如同被放大了很多倍,嫋嫋然地在帝國民衆頭頂回‘蕩’啊回‘蕩’,遲遲沒有落地沒有散去。
無數雙複雜的目光注視着這對青年男‘女’,有震驚有好奇有疑‘惑’有不可置信更有憤怒有如家中老人死去般的深沉仇恨。
在被民衆捉住並以大逆不道的罪名‘交’給治安署或直接撕成碎片之前,許樂握緊了鍾煙‘花’微涼的手,像道風般衝破人羣,消失在遠處的街區。
……
……
狹窄的街道上全部是污水和臭泥,黃菜葉子在泥裡倔犟地‘挺’直腰身,想要表達自己沒有被拾荒者揀走的憤怒或失落,旋即便被各式各樣的腳丫踩了進去,滿嘴臭泥,難以抒發內心的幽怨。
街畔的民居破爛不堪,看上去如同文物般快要接近腐朽境界的木‘門’,依然在體貼地遮蔽主人的隱‘私’,只是‘門’板下方早已被污水和鼠牙蝕落大半,縱容着那些瘦貓懶狗快活地自由進出。
前面那棵大槐樹下的菜場釋放着各式各樣生活的氣息,生活本就是複雜的,人類各階層的生活也不一樣,擁有全自動沖洗電子馬桶的貴族大概連自己的屎味都沒有聞過,這間菜場的味道卻充分顯示着底層貧民複雜生活的複雜味道,臭醬‘乳’和公廁‘門’口流淌的‘尿’水味魂在一起,實在談不上是好滋味。
鍾煙‘花’蹙着眉尖,拿袖口捂着鼻子,疑‘惑’地看着貧民區的風光,不知道許樂爲什麼要帶自己來這裡,雖說在這幾年裡,她隨着許樂去過很多地方,在那種嚴厲教育原則下,接觸過很多社會底層的生活,可還是難以想像,在帝國天京星都城,距離皇宮不到十公里的地方,居然有如此貧窮如此落後的街區。
重新戴上帽子的許樂沒有解釋,只是牽着她的手走着,在路畔五金店買了一包粗製濫造的零件,行過某處白‘色’的院落,折向僻靜的小巷。
“看這時間,應該已經收攤了吧?”
望着小巷裡那間熟悉的破落小院,許樂喃喃自語道,提着袋子的右手下意識裡緊了緊,鍾煙‘花’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爲兄長此時所表現出來的緊張情緒感到吃驚,縱使是先前和帝國皇帝見面,他也沒有此刻如此緊張,小巷盡頭那間小院難道比幽冥還要可怕?
突突突突的聲音響起,伴隨着粗豪的咒罵聲,一個身材健碩或者說臃腫的‘婦’人,騎着一個小小的三輪電動車,來到了小院‘門’口,扭動着水桶般的粗腰,取出一串鑰匙,罵罵咧咧地走上臺階。
許樂看着那個身影,‘胸’腹間驟然一片溫情‘激’‘蕩’,快步走了上去,向那片曾經的天堂小院。
……
……
(正在寫下章,大概一點左右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