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月一曲彈罷亦是怔然良久,最近幾日她的生活忽生從所未有的變化,都是些以往她從未體驗過的。
低頭望着琴出神的少女,柔嫩白皙的雙手輕輕放在琴絃上,心裡浮現出許多自己也未能察覺的心緒,她的琴似乎比她自身更懂得自己的心。
衆人望着驚月怔然出神不知何所思,漸漸從琴聲餘味中回過神來。
夜歌行忽然起身,持劍向着衆人道:
“驚月姑娘的一曲天籟妙音無雙,動人心魄,在下也想舞劍來爲各位助助興。”
“好呀。”夜心瑤立刻輕輕鼓起掌來,“師兄加油。”
天舞忽然嬌笑着道:
“舞劍嘛,一人好看,兩人就更精彩啦,讓葉青也上場陪你一起唄。”
“對呀!”夜心瑤也在一邊興奮地幫腔道,“師兄你和葉青一同舞劍吧!”
夜歌行不置可否,只是含笑望着葉青,顯然也是渴望與葉青切磋一番。
葉青也是習武好劍之人,自也有一種對相同愛好者的強烈興趣,雖然對天舞出言慫恿十分無奈,可是驚月的一曲入心後,他心裡有一些莫名渴望抒發的劍意,相信夜歌行也正是如此,所以才忽然提出舞劍的提議。
夜歌行爲人溫和謙恭,卻又灑脫不羈,師承夜光神劍,葉青也對他的精妙劍法有些躍躍欲試。
而且不日或有一場面對魔教的苦戰,葉青確也希望有一個熟悉己方陣營戰力的機會。
心念電轉,看着衆人目光裡的期待,葉青也並未推辭。坦然起身走到場中,與夜歌行離着數步遠相對而立。
夜歌行腰懸長劍負手而立,衣袍輕舞髮絲飛揚。一雙清澈雙眸溫和如水,此刻卻也有一絲好奇與戰意在目中醞釀。
“愚兄稍長几歲,我可以也喚一聲青弟嗎?”
葉青笑着道:
“當然可以,不過稍後夜師兄可要手下留情。”
夜歌行輕笑搖頭:
“我早已感知青弟劍意非凡,沒想到這麼快就能親身體驗。”
說罷夜歌行正要伸手拔劍,葉青忽然先一步擺手叫停製止了他。
“夜師兄且慢,刀劍無眼,我們點到爲止,比比招式就好了,我們不用兵刃,就地取劍吧。”
“哦?”夜歌行拔劍的動作一頓,手從劍柄上垂下,“何謂就地取劍?”
葉青淡笑不語,垂手向地微微張開五指,滿地堆積的淡粉色落櫻仿若化爲活物,離地而起,緩緩在葉青手中凝聚出一柄櫻花之劍。
以花爲柄,落櫻爲鋒。
夜歌行驀然一呆,繼而朗笑出聲:
“妙!青弟這一手信手拈來的化櫻爲劍,實在妙極,有趣!有趣!”
隨着夜歌行的兩聲有趣落下,但見他展臂一舒,內力微運,有樣學樣的照着葉青一般,地面上散落堆積的繽紛落櫻無風而起,在他手中一寸一寸地飛快凝聚出相差無幾的一柄落櫻之劍。
夜歌行橫劍細觀,左手輕輕拂過櫻花之刃,屈指輕彈,劍身筆直細薄,彷彿真的發出一聲清脆劍吟。
劍已成型,見葉青默然垂劍等待,夜歌行振劍輕揮。率先一劍平刺而來,來勢如春風,似緩實快,葉青引劍相交,輕鬆自若的盪開來劍,反手橫撩,雙方均是未見內力碰撞,果然純是在切磋劍式。
隨着二人身形迅若翩鴻,殘影充斥林中各處,劍影紛飛間引動着滿樹落櫻加速下墜,隨着雙劍相擊,無數殘櫻紛落而下,卻又各自補充着雙方在拼鬥中有所耗損的落櫻之劍。
夜心瑤目不轉睛地望着場中二人如風如電的迅捷身影,苦笑着道:
“等他們玩高興了,我的櫻花樹都要禿了。”
天舞也是託着腮饒有興味地注視着二人的劍術切磋:
“先放任他們亂來,回頭再找他們賠。”
葉青與夜歌行二人越鬥越快,漸漸的似乎林中的空地已經讓他們施展不開,二人縱身躍上樹梢枝頭。
衆人眼中失去了他們的蹤影,耳中只隱約聽到忽遠忽近的另類劍刃相擊聲。
“哎呀,這下沒得看了。”夜心瑤伸指輕輕揉了揉有些發酸的雙目,適才她一眨不眨地捕捉二人的身影,頗爲傷眼睛。
“哼,這兩個傢伙只顧着自己,打的那麼快,有什麼好看的。”天舞展臂伸了個懶腰,似乎興趣缺缺都看得有些困了。
“那我們還繼續喝酒嗎?”夜心瑤望着天舞問道。
“你這裡還有別的地方好玩嗎?”
“我想想……”夜心瑤皺眉苦思,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雙眸一亮,嬌笑着盯着天舞道,“還有一個好地方,我們現在就去吧,還有驚月和雙燕妹妹,一起走吧。”
驚月和雙燕一愣,二人正心下猶豫時,已經被天舞和夜心瑤一人一個半拖半拉着從座位上拉起來。
“哎呀,驚月妹妹,琴放在這裡沒事的,回頭讓葉青給你看着。”天舞從驚月懷裡摘下琴盒,隨手擺在一旁的落櫻堆上。
驚月拗不過她,也就苦笑着隨她搶過琴盒了。
“到底去哪裡啊?”驚月怯生生地問道。
“放心啦,不會吃了你的。”夜心瑤神秘兮兮地說道,臉上笑靨如花。她又回身對無提和東方星河說道,“抱歉啦,那個地方你們不能去,二位大哥你們且在這裡休息一會兒,招待不週請見諒。”
“姑娘客氣了,請隨意,不用管我們。”無提微笑着合十致禮。
東方星河點頭附和。
看二人通情達理的樣子,夜心瑤展顏一笑,和天舞拽着驚月與雙燕興沖沖地離開了。
“到底是什麼好地方?”待走遠了,天舞也悄聲問道。
“你到了就知道啦。”夜心瑤笑而不答。
風飄雲動,落日西斜。
蔥鬱茂密的羣樹之巔,兩道身形化爲殘影流光。
夜歌行越鬥越驚,心中震撼莫名,葉青與他始終在伯仲之間,但是他卻能感覺到葉青仍留有餘力。
他一身劍法盡得夜光神劍真傳,習劍之後,夜歌行自認天賦頗佳,而且常年醉心於苦練劍術,樂此不疲。於劍之一道,師父也曾言自己的天賦努力都不遜於年輕時的他。
可惜師父如今身染奇症,神散早衰。
夜老莊主並不拘泥於門戶之見,年輕時也是博採衆長,廣泛涉獵百家劍術真義,從中凝其精華化爲自身之劍道。
是以他教授弟子也是同理,喜歡讓弟子們練出自己獨一無二的劍,更是鼓勵他們劍有所成之後便即刻下山遊歷江湖。
夜老莊主一貫喜歡行走江湖,雲遊四海,身體康健之時每每下山,遇見些可造之材,往往都會悉心傳授一兩招。
但真正得其真傳傾囊相授的只有首徒夜歌行和愛女夜心瑤。
夜歌行遊歷江湖之時在同輩之中罕逢敵手,今日與葉青一番招式切磋,卻是越鬥越驚心,同時心中也越加振奮。
對手難尋,而葉青渾若天成的奇特劍法更是夜歌行生平僅見。
二人交手良久,只覺得葉青攻若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守則天衣無縫,信手拈來。他的劍招並不僅僅是怪異,反而所用劍式看似十分基礎,卻含有萬千變化,如行雲流水,招式銜接處渾若天成。
即便同一招,葉青亦能以不同之招應對,偏偏均是給人恰到好處,妙之毫巔的唯美韻律。
彷彿出招攻防純忽本能,招式應對也因不假思索以致迅快駭人。
無從預料葉青會如何應對,夜歌行一時根本無法尋得破綻。但是夜歌行亦是身經百戰,越鬥越勇,彷彿醉心此道之人遇見精妙劍招心癢難耐,更是欣喜若狂,非要傾力破解不可。
葉青也是十分興奮,渾身熱血沸騰,將劍招運使的淋漓盡致,他很久沒有體會過這樣全心全力的戰鬥,更難得之處是雙方並未附加強大的內力,純是技藝比拼,葉青還是首次體會到這種酣暢淋漓的切磋鬥技。
殘陽如血,白日將盡。
夜歌行和葉青在枝頭卓然而立,手中的落櫻之劍終歸不堪重負,只餘短短的劍柄。二人相視一眼,目中皆有惺惺相惜之意,不約而同地放手鬆開劍柄。
片片落櫻如指尖流沙自二人手中翩翩落下。
夜歌行低頭看着衣襟上沾粘的落櫻。衣襟、胸前、袖口之上,共有五片完整如初落的櫻花。
反觀葉青一襲黑衣,身上亦有五片落櫻,卻並不完整,都只有一半殘花。
夜歌行看罷微笑不語,沉吟半晌,感慨道: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往原來是歌行過於自大了,多謝青弟指教。”
“我也要多謝夜師兄悉心傳授。”葉青柔聲回道。
夜歌行輕輕搖頭:
“那是青弟天賦異稟,無需多謝。”
說罷,夜歌行轉身看向將落的瑰麗夕陽,輕聲道:
“我卻是真心想感謝青弟,賜藥報信之恩,在下沒齒難忘。若山莊能渡過此劫……”
“哎!”葉青連忙出聲阻止他說下去,“夜師兄難道沒有信心蕩劍除魔?何必說什麼萬一不成的話,我知你已有必勝之念。”
“青弟心思通透。”夜歌行含笑而立,目光微凝,“非是我有必勝之念,有人犯我師門,我是非勝不可。若不幸戰敗,也不過是一條命而已……其實從很久以前,我一直在等着有一天能將它還給師父。”
他淡淡的語聲傳入葉青耳中,像是清脆的雨聲自空中落下,又彷彿是蓄勢待發的利劍,鋒芒內斂地紮根大地,終會破土而出,綻放曜日光輝。
葉青亦不知說什麼,他深切明白夜歌行心意已決。
他的心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然決定了,就像是立下無聲的誓言,根本不需要說出口來提醒自己,也無需向任何人證明。
他的生命和一切,都曾經給了一個無聲的誓言,他決定用畢生去守護與貫徹。
“青弟,我希望你們離開。”夜歌行忽然轉身望着葉青,口中卻是出人意料的話。
葉青有一瞬的愕然,繼而微笑搖頭:
“我和朋友們是爲自己而來,你不用擔心。”
夜歌行沉吟片刻,嘆了口氣:
“你們當然不是意氣用事之人,仗義相助之心我也深爲感激。可是……”
“我知道會有危險,但是手中既然有劍,目見不平,豈能漠視?”葉青說罷,微微垂首看向無提等人飲宴的地方,“夜師兄放心,我會盡力保護他們的。”
夜歌行聞言不再勸阻:
“是我多言了,若有不測,青弟請答應我照顧好心瑤,帶她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葉青躍到他身旁,凝眸望着夜歌行一字一句地沉聲道:
“我不會答應你的,夜色山莊一定會平安無事,而你會一輩子守護它,直至百年以後,等你衰老的無力舉劍才能放手。在此之前這個責任你別想推給任何人。”
“哈哈,青弟真是強人所難,給我如此之重的負擔。”夜歌行高聲大笑,神態恢復一片輕鬆淡然,又道,“那我偶爾也能放假出去遊山玩水吧?”
葉青聳了聳肩,笑着道:
“這個嘛,得由夜姑娘做主了。”
“也是。”夜歌行含笑點頭,面若暖陽,“以後我會常備美酒等待青弟的。”
“好。”葉青微笑着應道,擡頭望了望天色,時間總在不知不覺中快速流逝,“天要黑了,我們回去吧,恐怕他們已經等急了。”
二人落下枝頭,身若輕燕縱身而下。
“咦?”葉青走回林中樹下的酒宴處,卻只見無提和東方星河在把盞閒談。
白鹿在一旁好像無聊壞了,把身體裹在櫻花堆裡發呆,一見葉青回來刷的一聲躥過來跳到他懷裡。
葉青不由失笑,伸手運一股柔勁接住白鹿,它身量可不小,任它莽撞胡鬧地撞進懷裡,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怎麼只有你們倆,她們跑哪裡玩了?”葉青坐到桌邊,開口向兩人問道。
無提搖了搖頭,表示不清楚:
“走了有一會兒了。”
“哦,這樣啊。”葉青點點頭,伸手削了幾片水果餵給白鹿。
夜歌行檢查了一下堆在一邊的空酒罈,發現還剩一罈沒喝完,笑着搬過來擺在桌上:
“還好這壇裡還剩一些酒,讓無提兄和東方兄在此久等,我在這裡賠罪了。”
葉青表示自己不喝了,夜歌行只好給自己和無提、東方星河各斟滿一碗,三人舉杯暢飲。
“哎,青弟,你這白鹿是何來歷啊?”夜歌行忽然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