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來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聖河岸邊,婆欏樹下,小和尚居然還一直等在那裡,南宮涵都不免因他的堅持而動容。
“我回來了。”這是南宮涵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回答。
小和尚道:“幾日不見,你的修爲可曾有所提高?”
南宮涵搖頭,道:“沒有。”
小和尚道:“所以你回來這裡,是爲了力量?”
南宮涵先是點頭,卻又搖頭,道:“不是力量,是用力量守護、捍衛。”
小和尚露出微微笑意,笑的卻有些苦。
南宮涵看得出這種苦,便問道:“大師是否有什麼心事,能與我說說嗎?”
小和尚道:“算不得心事,只是恨,恨自己居然沒有早一點悟到這一層,若我早一點知道力量可以拿來守護,也許……”
南宮涵驀地想起,西天原來已經被屠善無間所佔據,小和尚之所以笑中帶苦想來也是因爲這個原因。
南宮涵剛要說什麼,小和尚卻搶先開口道:“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已經放下。”
南宮涵道:“沒錯,就算西天被屠善所佔,但只要我們還活着,就還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小和尚聽言卻笑出了聲,問道:“你難道以爲我是因爲這件事纔不開心的?”
南宮涵道:“難道有別的原因?”
小和尚道:“西天雖然被佔,大善也被囚禁,但大善的根基還在,西天也還在,這一切不過定數,定數來時無法抗拒,定數走時任誰也無法讓他多留一刻。”
南宮涵道:“那大師是……”
小和尚道:“算了,反正已經過去了。既然你已經回來了,我們繼續之前的修行吧。”
南宮涵側臥在八棵樹下,感受着其中的枯榮變化,讓自己的呼吸與之相合,一切都變得那麼安靜,安靜的讓人可以忘記自己的存在……
而另一個地方,那裡卻無法這裡的安靜!
喊殺聲!劍刺聲!刀砍聲!暗器破空之聲!
還有屍體倒地,鮮血迸濺之聲!
段痕的劍在千人大陣之中揮砍,眼也被染成了紅色,愈殺愈紅,愈殺愈狂,愈殺愈是嗜殺!
段痕從未有過如此重的殺心,但此刻殺心萌動,段痕心中竟是從未有過的暢快!
砍!砍!砍!
殺!殺!殺!
砍!砍!砍!砍!
殺!殺!殺!殺!
段痕的劍自那一刻開始就沒有停下來過。
劍光!
血光!
還有那不存在,殺氣閃耀着的光芒!
屍體一片片倒下,如一朵朵盛開的死亡之花!
一千人的陣仗原本五十丈見方,但這時卻已經擴張至六十丈,因爲每個人都在退,面對段痕這樣的怪物有幾個人能夠不退!
段痕的劍仍在揮舞,縱然千人之中卻無朋友,除了自己都是敵人,他還需要什麼顧忌?
劍在血肉骨骼之中劃過,發生如的聲音猶如喪鐘,千人大隊仍在擴張,擴張則意味着退卻,劍沒有一刻停止,死亡之花仍在劍鋒之下盛開!
殺!殺!殺!殺!殺!
屍橫遍野不停,腥風血雨不停,哀鴻滿地不停!
戰不停,殺不停!
衆人都幾乎已經忘記了反抗,甚至都已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即將來臨的死亡!
一道人影,站在隊伍最末,晃然來至大隊中心!
劍光又是一閃,但卻頓時止住,只因另一道劍光將其阻止,雙人相交,迸現一道耀眼光芒,足與日月爭輝!衆人還未來得及喘氣卻又屏住呼吸,只因爲——他來了。
可能是當真殺紅了眼,段痕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等他終於定下心神看清楚面前這人的時候,卻也難免吃了一驚。
“元——格——七——殺!”段痕一字一斷的將這名字說出,每個字都機會要在嘴裡咬碎了才說出來,而擋在他面前這人,也的確是元格七殺。
原來段痕與南宮涵尚在那岩漿之中與他化自在交談之際,元格七殺卻已經來到這留榭香居,也許真的只有一個時辰,但一個時辰已經可以做很多事情,元格七殺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成了這裡的主人。而見到段痕來此犯境,元格七殺一是要爲自己在此地立威,二則是要再領教一番段痕的劍法。
畢竟,能在他劍上留下缺口的人已經不多。
而見元格七殺要親自教訓一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衆人則有向外退了一步,圍出一個十丈來寬的圓圈,圓圈內則是他與段痕一決勝負甚至判定生死的所在!
“爲什麼只有你一個人?”他要找的另一個人自然是南宮涵。
段痕道:“我一個人便已足夠對付你。”
元格七殺後退一步,卻將長劍還入鞘中,道:“我知你此來爲了什麼,只要你能讓我長劍出鞘,我便讓你去見那個人。”
段痕不欲廢話,劍鋒一轉,劍自雲一招已沿着劍鋒傾瀉而出。
劍自流雲,無形無相,這一招非但無從捉摸,就連破解也無從下手。眼見這一招已經迫在眉睫,元格七殺卻反手一揚,將那柄未出鞘的劍拋向空中,而當劍落下之際正是劍尖朝下,不偏不倚,正砸在段痕劍脊之上,劍勢一偏,威力頓減,元格七殺伸出連根手指一鉗,段痕的劍卻已被他夾在手中。
段痕欲將自己的劍拉回,卻發現自己的劍如生了根一般長在元格手中,任自己如何運勁發力竟不能使其動上分毫。段痕急中生智將劍一橫,元格手指隨之一動,段痕相後拉扯元格便反向發力,卻不想段痕後扯之力陡然變爲前送,而此時這一劍的劍鋒距離元格胸口不過寸許而已。
元格不防段痕這一招,手下一鬆,段痕瞧準時機抽劍,劍終於又回到自己手中。
甫一交手,段痕表面雖未吃虧,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段痕的實力比起元格七殺仍有一段距離,只看元格能在舉手間便破解段痕劍自雲一招,便可以猜想其實力高與段痕多少。段痕自己何嘗不知這一點,但他卻必須要撐下去,因爲他答應了幻之第六,一定要撐到他趕來這裡,在那之前他絕不
能認輸,更不能死。
元格七殺將先前拋起那把劍背在身後,轉過身卻是要走。
段痕當即喝道:“你要逃?”
元格七殺背對段痕,迴應道:“憑你一人,連讓我出劍的資格都沒有。”
段痕卻不服氣道:“不試試又怎會知道接過。”
元格七殺卻道:“我不知你將我留在這裡的原因是什麼,但就算是爲了送死,我也沒有興趣殺一個連劍都握不穩的人。”說罷他卻當真離開,段痕俯身前衝,欲將其攔下,但自己卻被那一衆門徒攔下。
段痕正欲出劍掃清面前障礙,卻聽一人命令道:“住手。”聲音不是很高,但卻字正腔圓,讓人聽得清清楚楚,絕不會又半分質疑。而且這聲音在段痕聽來,卻居然十分熟悉。
“是你。”段痕終於記起是誰。
行魔如軟體動物一般滑到段痕面前,道:“我知道你會來這裡,但沒想到你會來的這麼快,這麼早。”
段痕道:“遲早我都是要來的。”
行魔道:“但其實我還是希望你能晚些來。”
段痕道:“爲什麼?”
行魔道:“因爲你來了這裡,就只有兩條路可選,一、成爲那個人的奴隸,一生供其驅使。二、就是死。除了這兩條路之外你根本沒有退路,選擇退也就等於選擇了死。你也該知道,在這個地方你還不是無敵的。”
段痕微一沉吟,道:“看來你說的很對。”
行魔道:“所以你已經做出選擇了,對嗎?”
段痕道:“在我做出選擇之前,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行魔道:“你儘管問。”
段痕道:“你既然幫我甦醒第九感覺,讓我可以在五方之地內感受到魔的存在,現在卻又爲何要替屠善無間賣命?”
行魔道:“行魔所行不過一浮念耳。你該知道,魔分內外,外魔可以同時擁有身體與意識,而內魔則只擁有意識,必須依附其他宿主才能生存。行魔,其實當屬於內魔,只是行魔比較特別之處在於他所依附的宿主並非實體存在,而是這世上最強的念力。原本善是最強的念力,所以我幫你,但現在最強的念力屬於屠善無間,所以我就屬於他。”
自己明明擁有意識,但自己的意識卻不屬於自己,這是否是一種無奈?
段痕淡淡一笑,道:“看來我已經有了自己的選擇。”
行魔單手一抓,一把類似東瀛武士刀一樣的兵器便出現在他手中。
“讓我成全你吧,比起看着別人殺了你,我還是親自動手心裡會舒服一點。”
段痕卻問道:“爲什麼要殺我?”
行魔道:“因爲我知道你會選擇死。”
段痕道:“原本是的,但現在我改了主意。”
行魔驚道:“什麼!”
段痕道:“我說,我改了主意。”
“此話當真?”一道黑影出現在段痕面前,那一張恍惚的臉根本無從分辨五官,但任誰都知道,這人當然就是屠善無間。
段痕道:“計算這話是假,你隨時都可以殺死我,不是嗎?”
屠善無間呵呵一笑,道:“但要我相信你,卻還需要一個投名狀。”
段痕道:“什麼投名狀?”
屠善無間道:“待會,走進這大門的第一人,我要他的首級,我相信你做得到。”
段痕看着那扇大門,臉上原本浮着笑意,但一浮念閃過的瞬間,他的笑容卻僵硬在臉上,因爲他想到了接下來會走進這裡的人是誰。
淚痕,淡的不着痕跡,但南宮涵卻還是有所察覺。也許是因爲這周圍實在太過安靜,安靜到一滴淚滴落,都那麼驚天動地。
南宮涵站起身來,雖然橫臥在地但身上卻未沾染一絲泥土,因爲這裡是已是淨土。
小和尚背過身,好像很不希望南宮涵看到他的表情,但南宮涵始終還是看到了。
“大師,”南宮涵道:“有什麼心結解不開,爲何不說出來呢?”
小和尚道:“說出來,就能解得開嗎?”一句話說的那樣無奈,那樣悲涼,透過這句話南宮涵幾乎已經看到他的傷心。
南宮涵道:“至少比壓在心裡會舒服一些。”
小和尚卻道:“我爲何要舒服,我有什麼資格活的舒服?”
南宮涵不懂這句話,卻似乎能體會到小和尚此時的心情。
小和尚目光移向遠方,喃喃吟道:“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南宮涵記得這兩句詩,也還記得他自己當日的選擇。
小和尚又看向南宮涵,道:“知道嗎,其實我很羨慕你,尤其在你放棄成佛而選擇了自己心愛的女子的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甚至是敬仰。如果那時我再堅持那麼一下,也許今時今日,我也不必後悔。”
南宮涵終於聽懂小和尚的話,也終於知道小和尚究竟爲何而傷心。
“她呢?”南宮涵上前問道,問的很大聲,大聲到就算小和尚是個聾子也可以聽得到。
小和尚苦笑一聲,自語道:“她在哪兒?她在哪兒?……”
南宮涵能夠體會這種感覺,只是他想不到這已六個清靜的小和尚竟然也是一個癡情種子。長嘆了一口氣,南宮涵道:“既然大師還是如此放不下,爲何不去見她?”
小和尚苦嘆道:“若還能見到她,我如何會不去見。爲了忘記她,我化身白象,成爲佛的坐騎,只希望無限佛法可以讓自己六根清淨,不再去想這許多兒女情長,但遇見你之後,我才發現自己當時是多麼軟弱。”
他是一個胖子,醜陋的胖子,但說這話的時候南宮涵卻忘記了他是個胖子,在南宮涵眼中,他只是一個癡情種子。
小和尚自嘲的笑了一下,又道:“就在幾天前,我終於鼓起勇氣去見她,但我卻親眼看着她被那些人一件件剝光衣服,最後咬舌自盡保全自己清白。我殺了那些人,但卻換不回她的命,我不必再煩惱那雙全之法,因爲我已兩者皆負。”
這故事不長,南宮涵卻好像陷入這故事之中難以自拔。
自古只有多情人才
知道多情人的苦,南宮涵懂得小和尚的心意。
“也許,下一世你們還會相遇,只要那時你還會記得她。”南宮涵不知道這算不算安慰,但這卻是他所能給小和尚唯一的希望。
小和尚道:“整整十世輪迴,我以爲自己可以忘記她,但此刻我卻還記得她的一顰一笑。”
南宮涵道:“既然如此,你何懼再等一世?”
小和尚哀嘆一聲,道:“下一世,下一世她又會是怎樣,又會遇到誰?”
南宮涵道:“如果你真的喜歡那個女子,那麼你就是她命中註定要遇見的人。沒有人知道下一世會怎麼樣,且不說下一世,便是下一瞬間要發生什麼只怕我們也不知道。但如果因爲不知道而不敢前行,你將永遠活在這苦苦的等待與失望之中。”
小和尚道:“那你說,我該如何?”
南宮涵只是淡淡的笑了一聲,道:“我不能告訴你該怎麼去做,但如果是我,她若死了,我不會獨活。我會陪她一起死,黃泉路上她至少不會寂寞,至少來生,我可以祈禱自己再遇見她,若那時她已經忘了我,我也會讓她重新愛上我。”
小和尚癡癡的望着南宮涵,那話就如一把把刀子,割碎的不是他的心,是他爲自己編織的無數謊言和藉口,也將他的懦弱斬成了碎片。
小和尚露出了一絲微笑,如頓悟一般的笑。
“你是對的,下一世會發生什麼我的確不知道,未來本也不在我的掌握之中。你過來,我給你一件禮物。”
南宮涵走上前去,小和尚道:“把手伸出來。”南宮涵居然真的很聽話的將手遞了上去,小和尚左手托住南宮涵的手背,右手只是輕輕一握,掌心卻泛起淡淡白光,祥和而溫暖。當這白色的光芒接觸到自己的掌心時,南宮涵只感覺一股如太陽一般的暖意流進自己身體,和煦而溫柔,這是他這一生之中所感受到過的最祥和最安寧的力量。而他同時也知道,小和尚是在將自己畢生的修爲交託給自己。
“我知道這樣一來我就會油盡燈枯,但我已無懼。來生若是有緣我們定會重逢,只要那時你還記得我。還有,我將我的六根短箭也交託給你,雖然知道對你不會有什麼幫助,但也算謝你點醒了我。”小和尚的身體明顯開始消瘦,原本肥胖如同肉球的身體,現在卻只剩下一層皮囊。
終於,小和尚手中那最後一絲光芒也消失不見,他的人安然倒下,已經難辨五官的臉上卻分明浮現着笑意。
南宮涵將那力量握在手心,在中暗暗發誓:“大師恩情,來生做牛做馬也定當報還。”
將小和尚的屍身安葬,南宮涵又側身臥在婆欏樹下。雖然他的心還無法寧靜,雖然還無法達至“風信子”的境界,但這一切對他而言已經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不是因爲他繼承了小和尚的修爲,而是他繼承了小和尚的佛心。
段痕還等在那扇被自己劈碎了的大門之前,他在等待着幻之第六的到來,他甚至已經開始幻想該用什麼樣的招式殺死他,然後再用什麼理由去和也許還沒有死的第一劍翔解釋。
他忽然想問自己,就在方纔,他的選擇爲何不是死,而是自以爲是的要留在這裡,然後尋找機會除掉屠善無間。難道屠善無間是笨蛋,看不出他這一點心思嗎?
自嘲的笑了一聲,他只有繼續望着門口,希望有什麼奇蹟發生。
行魔又從遠處走來,他的超級感覺即便是對方浮念之間的變化都能察覺,如何感覺不到行魔的到來,他多希望行魔此時是從門外走來,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殺了他,然後名正言順的留在這裡。
只是這世上的許多事情,又豈是想想那麼簡單的。
行魔來到段痕身邊,開門見山的說道:“我知道你爲什麼留在這裡,你是爲了除掉屠善無間。但你也該知道他是怎樣的角色,憑你根本對付不了他,你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而已,以前你還有些用處,現在他手下如你這般修爲的人比比皆是,你對他根本微不足道。”
段痕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知道你爲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行魔道:“我曾在你的心中生活過,我知道這是一顆怎樣的心,我不希望這顆心消失。”
段痕道:“我也曾在你心中生活,我卻不知道那是一顆怎樣的心。”
行魔道:“總之,你最好趕快離開這裡,不然你一定會後悔。”
段痕道:“我後悔過,但我信這次我不會。”
行魔道:“你應該還記得第十四暗吧。”
段痕道:“當然。”
行魔道:“你現在可能夠感覺到他的存在?”
段痕閉目巡視,用他的轉識成智去感覺周圍一切有關第十四暗的信息,果然,在一個陰暗的聚集地,他依稀看到了第十四暗的蹤跡,只是這第十四暗顯然已經不是往日的第十四暗,而是他人的階下囚。
行魔道:“感覺到了嗎?”
段痕睜開雙眼,微微點頭。
行魔道:“你自認爲你的本事比起第十四暗如何?”
段痕閉口不答,但他卻也知道自己的實力比起第十四暗,卻仍有些許差距。
這答案行魔當然也知道,他又問:“但是將第十四暗一招擊倒的卻並不是屠善無間,而只是他一個手下,而且是在十六縱列中位列最末的人而已。”
“十六縱列?”段痕顯然沒有聽過這四個字,這四個曾經如雷貫耳的字。
行魔道:“十六縱列是屠善無間精挑細選的手下,按照強弱之別將其分作十六個等級,而每一個等級之中究竟有多少人卻不爲外人道也,而且每一縱列之中又各自有各自的首領及其規矩。”他遠遠看了一眼北邊那一排廂房,廂房三十二間,十六縱列的首領各自一間,其餘的人擠在一間。
在這裡只有最強纔有資格享受最好,即便是第二都沒有資格。
因爲在這裡,第二與最後一名沒有區別。
段痕道:“那裡,就是十六縱列?”
行魔微微點頭。
段痕道:“看來我有必要領教一下。”
這時,大門外已有人走了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