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也知道楊員外曉得，然楊員外卻是因着某種緣由不肯道出，她怎麼勸他，他也不肯鬆口。
柳氏無法，又不能到官差那裡告發自已的夫君，她便只好日夜垂淚，自責自已沒有照顧好獨子，這才漸漸落下了重疾。
這會聽楊員外已然鬆了口，柳氏不禁上前緊抓住楊員外的手，問：
“誰？那女子到底是誰？”
楊員外艱難道：“萬嬌樓……青眉！”
楊立聰戀上青樓風塵女子，這確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倘若只是風塵之中逢場作戲，大概楊員外也不會如此着急，楊立聰是真心愛慕青眉，這讓楊員外連楊立聰死後，也不肯鬆口將青眉說出來，就怕外人碎嘴說，楊立聰爲了個風塵女沒了性命。
出了楊府，葉子落沒再騎馬，牽着馬兒跟着前頭邊走邊想事的陰十七，他快走兩步追上：
“楊員外也是覺得青眉與楊立聰之死無關，所以才隱瞞不說，又因着不想楊立聰連死後都得損了名聲，這才……”
陰十七打斷葉子落的話：“我能理解，子落，但我能理解不代表我會贊同。”
葉子落沒再開口，畢竟因着楊立聰的沉默確實讓他們走了不少彎路。
而青眉，就目前而言，是最有可能的兇手嫌疑。
沉默了一會兒，葉子落嘆道：
“我們得儘快找到青眉。”
陰十七道：“嗯，不然怕死的下一個就是她了。”
葉子落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什麼？難道她不是……兇手？”
陰十七棱模兩可道：“沒說不是，不過不到最後，我就怕……她兩者都是。”
什麼兩者都是？
葉子落不明所以地看着陰十七，陰十七擺手道：
“還記得我說過漏網之魚麼？”
葉子落點頭。
陰十七繼續道：“紀光發與姚君三人都是去年八月初十當夜的垂釣人，姚君三人死了，紀光發也被擺在明面上，就等着時間一到……”
她比了個死的動作：“已是這麼多人知道的事情，那也就不是什麼漏網之魚了，所以我猜漏網的那條魚兒應當另有其人，而現在我就怕這條魚兒會是……青眉。”
葉子落皺眉：“怎麼會？倘若青眉就是兇手，她怎麼可能殺了自已？”
陰十七撇嘴：“怎麼不會？倘若青眉真是漏網之魚，那就說明去年八月初十那一夜在五子湖邊的人不止四個人，而是五個人。”
葉子落道：“你覺得青眉就是第五人？可是紀光發不是說了沒第五、第六、第七個麼？”
陰十七道：“倘若當時他們四人都沒有看到青眉呢？”
葉子落有點通透了：“你是說……青眉躲在暗處？”
陰十七止住了這個話頭：“這個躲在暗處的人肯定就是第五人，這一點我能肯定，可青眉到底是不是第五人，我還不能確定，但青眉十之八九可能就是第二個兇手這一點，卻是幾乎可以肯定了，現在只剩下找到她證實……必須在明日出事前找到她纔好，可她會在哪兒呢？”
葉子落道：“會不會回去了？”
陰十七隨口道：“能回哪兒……”
還沒說完，陰十七突然跑了起來，跑了幾步後又跑了回來，扯着葉子落的胳膊往馬兒上騎去：
“快！我們去萬嬌樓！”
葉子落被陰十七扯得臉紅紅的，他臉皮薄，又有陰十七雙手扯着拉着，直到馬兒跑了起來，吹着夜風，他纔好了點。
心裡也奇怪，他什麼時候這樣容易害羞了？
徐蓮花向他表白的時候，他也沒什麼感覺，連耳根都不會紅，怎麼陰十七隨便一個打趣，隨便一個拉扯，他就能臉紅成熟蝦？
路上溫潤的葉子落一直繃着臉，認真地想着問題。
陰十七着急着她心中的猜測，也沒去注意葉子落的情緒，到了萬嬌樓，她直闖入漸漸客來迎往的萬嬌樓。
直闖入萬嬌樓後院，她記得小香說過，每月青眉不在的三日裡，小香都會待在後院幫忙做些雜活，特別是會在後廚幫忙。
葉子落處理着陰十七直闖入萬嬌樓所帶的後續麻煩，一邊與萬媽媽說道，一邊看向後院。
小香果然是在廚房裡，陰十七進去的時候，小香正在幫忙洗菜，只一隻手在洗菜，另一隻手隱在寬袖中，只輕輕穩住砧板。
這個時候正是萬嬌樓最忙時段的開始，後廚該早早備好酒菜，所以陰十七進去，大夥也只是擡頭看了來人一眼，一個主廚模樣的人問：
“誒！你誰啊？進廚房裡來做什麼？趕緊出去！這裡不是尋歡作樂的地方，要尋歡作樂到前院樓上去！”
陰十七沒有作聲，她只是看向小香。
小香也擡了頭，正看着陰十七，默默地將隱在袖中的左手往背後移。
這個藏起來的動作落在陰十七眼裡，只讓她抿起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我是來找小香的，小香！我們到院裡說說話。”
一個也在幫忙洗菜切菜的婦人瞧着陰十七那俊俏的模樣，笑小香：
“小香，你還不趕緊的！這可是好事，多俊的公子啊！”
特別是陰十七一身的富貴，在萬嬌樓裡幹活幫閒的人哪一個不是眼尖的人。
瞧一瞧，便知道陰十七是個出身不錯的公子爺，都以爲小香這是傍到富貴了。
小香卻知道不是，她畏畏縮縮地不敢邁出半步。
陰十七道：“你是想在這裡說？”
小香搖頭。
陰十七伸出手：“那過來，你相信我，我可以阻止她。”
小香還是搖頭：“你找不到她！”
陰十七道：“我可以。”
小香不明白爲什麼她會相信眼前這位不過見過三次面的公子，而就在這第三次的會面裡，她居然可以將她內心痛苦的回憶將之傾泄。
這是在過去一年裡，她完全沒有想到，也不敢想的事情！
陰十七與小香面對面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小香痛苦地流着淚，她把左手慢慢伸出過於寬大的袖口，原本該是五指的手指卻只剩下四指！
葉子落與萬媽媽進到後院院子裡時，恰恰看到這一幕，萬媽媽驚呼出聲：
“這是……怎麼回事？”
萬媽媽瞪大了眼跑近石桌，質問着小香：
“小香你說！你這是怎麼回事？尾指怎麼沒了？”
突又想到了青眉，萬媽媽搖擺起小香的雙肩來：
“青眉呢？她每個月總不在的三日裡，她是去哪兒了？你的尾指爲什麼會不見了？是誰幹的？是誰吃了豹子膽敢動我萬嬌樓的人！”
萬媽媽越說越激動，激動到將小香搖晃得頭有點發暈：
“媽媽……媽媽！你別搖了……我不知道姑娘去哪兒了，不知道……”
萬媽媽還想再問，陰十七一個示意，葉子落已然將萬媽媽拉出小院。
萬媽媽不甘心，還想再回來，葉子落道：
“萬媽媽，你應該知道我們是替官府辦差，你再胡攪蠻纏，便是干擾公務！”
萬媽媽諾諾地停了大喊大叫的嘴，有點慌地看着葉子落：
“那我家青眉……還會回來吧？”
與萬媽媽擔心她的搖錢樹會不會回來不同，小香卻是不怎麼希望青眉能回來，因爲青眉的回來意味着她的噩夢還得繼續……不，不會繼續了。
小香悽慘地笑着。
自葉子落將萬媽媽帶走，自知道逃不過伸出左手去，小香便沉默着，再沒開過口。
陰十七看着小香，陪着小香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
“其實你也是下一個吧？”
小香斂着的眼因陰十七突然的話，而驀地擡起，她震驚地瞧着陰十七：
“你……”
陰十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想你是下一個，紀光發也是下一個，那麼到底他是第四人，還是你纔是第四人，其實也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即便不是第四人，也該是第五人。”
小香聲音發顫，情緒已然崩潰：
“我藏了一年……深深藏了一年……”
陰十七誘導着：“說出來，將那一夜的事情都說出來，你是怎麼會到五子湖去的？”
小香定定地看着陰十七好久，眼裡滿是掙扎茫惘：
“是我的錯……確實是我的錯……姑娘懲罰我……那也是應該的……”
一年前，青眉與楊立聰相遇相愛，可兩人的愛情並不被祝福，因着青眉身處風塵，因着楊立聰父親極力反對，兩人愛得頗爲辛苦。
楊立聰是一個正直孝順的男子，他既不願放棄真愛青眉，可也不想與楊員外鬧得父子反目，他自小所學的仁孝不允許他這麼做，青眉也不同意。
青眉自小孤苦伶仃，她最是羨慕幸福美滿的家庭，她不忍心因她之故而破壞了一個本該父慈子孝的家庭。
所以兩人決定苦熬，熬到一年一度的花月盛會。
於是快到花月盛會的時候，楊立聰入住了蓮花客棧。
而就在暴風雨的那一夜，去年的八月初十，青眉擔心楊立聰所帶入蓮花客棧的袍服太薄，青眉讓小香帶了青眉親手縫製的厚袍服到了蓮花客棧。
可到蓮花客棧的時候，小香便見到有一個人拖着陷入昏迷的楊立聰上了一輛馬車，然後小香尾隨着這輛馬車到了五子湖。
馬車或許是因着老舊，跑得並不快，小香撒開腿丫子跑着，竟也能追上馬車。
陰十七問：“你有沒有看到是誰把楊立聰溺死的？”
小香搖頭：“沒有，那人一身黑，蓑衣斗笠，又下着暴風雨，我看不清……”
不僅看不清，那時她也是心慌得厲害。
倘若不是還記着楊立聰是青眉的心上人，小香大概連追上去的勇氣都沒有。
可後來，小香寧願她從來就沒有追上馬車的勇氣。
因爲勇氣，她從來大概就沒有擁有過。
小香道：“你不知道那個時候我躲在暗處，看着那人硬是把自昏迷中醒過來的楊少爺幾次按下湖水去的情景，我害怕……害怕極了……”
馬車到五子湖邊的時候，被拖到湖邊去的楊立聰醒過來過，只是像是很快又昏了過去，沒掙扎幾下便被第一個兇手完全溺死在湖水當中。
再然後，便又是將楊立聰拖回馬車，兇手將馬車再次起行，緩緩趕回蓮花客棧。
那感覺，就像是閻王殿的牛頭馬面，鎖着該死的人去往黃泉路一般，兇手整個過程都很從容。
陰十七問：“那個時候，你是不是還有看到五子湖邊的其他四人？”
小香點頭：“有，姚君、逍遙子、林涯、紀光發，他們四個人也在，那會他們分散在湖邊各自釣着魚兒，除了姚君與逍遙子坐在一起釣魚，林涯與紀光發各自坐得很遠，四人分了三個地方而坐……”
後來小香不敢再跟馬車，她憋着一口氣跑回了萬嬌樓，然後在青眉大吃一驚的眼神中，昏了過去。
隔日睡到正晌午才醒了過來，再後來她還來不及與青眉說昨夜裡發生的事情，蓮花客棧那邊便已然傳出楊立聰遇害一事。
青眉接連幾日恍恍惚惚，數日便削瘦得沒個人樣，整個人失魂落魄。
終於到了緩過勁來的時候，青眉突然間便不再不吃不喝，練琴排舞，陪客接客，一切很快正常起來。
陰十七道：“因爲你告訴了青眉，那一夜你所看到的所有事情？”
小香右手死死捂住左手斷了尾指的傷口，那裡還包紮着斷口，被她一用力，血一下子染紅了白色的紗布：
“對！”
那會青眉不可思議地看了小香許久，看到小香以爲青眉會殺了她泄憤。
可青眉沒有，她讓小香幫她，一定要幫她，就當是贖罪！
小香道：“我們準備了一年，整整一年，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怎麼達到威脅後該有的效果，怎麼弄到被官府列爲禁藥的鶴頂紅，怎麼讓他們四個見死不救的混帳心甘情願地去死！”
小香突然笑了起來，笑到眼淚掉了出來：
“我也是見死不救的混帳！所以姑娘要切我的手指去讓紀光發相信的時候，我沒有半點猶豫！”
陰十七問：“青眉現在在哪兒？你真的半點也不知道？”
小香淚眼朦朧地看着陰十七：“不知道，但我知道姑娘最後也不會活着，等到該死的人都死了，她不會再獨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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