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燕王奉詔來到養心殿,他一來,就察覺到了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凝重氣氛,整個人立即警覺起來。
其實,除了在封爲東宮之尊這件事上,父皇遲遲不表態,導致他一直摸不透父皇的意思之外,其他的時候,父皇對他一直都和顏悅色。
可今天完全不一樣,父皇臉色黑沉,眼神也陰沉到了極點,整個人都如同一頭暴怒的虎,而且,地上還有摔碎的瓷杯碎片,顯然,父皇剛纔發了很大的脾氣,明顯是針對自己的。
更要命的是,此刻,蕭天熠也在養心殿,他長身玉立,尊貴優雅,站於父皇身側,精緻而深邃的五官看不出任何喜怒,但他越是這般平靜,越讓燕王心底生出一種強烈的不安。
燕王斂去內心的不安,動作頓了一下,還是故作鎮定道:“兒臣參見父皇。”
卻遲遲沒有聽到父皇讓他平身的聲音,燕王的心漸漸沉了下去,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很有可能和現在鬧得滿城風雨的杜盛一案有關。
幸虧自己早有先見之明,將和杜盛平日往來的痕跡早已經清理得乾乾淨淨,無論怎麼查杜盛,都牽連不到自己,而且爲了萬無一失,他派人去滅杜盛的口。
雖然計劃失敗了,但燕王相信,杜盛手中並沒有什麼有力的證據可以牽連自己,從杜盛入獄之後只交代他自己的罪行,對燕王閉口不提的表現就可以看出來,他還沒有蠢到無可救藥。
雖然極力安慰自己,但燕王始終忐忑不安,如果這個案子是別人辦的,他完全不擔心,問題就在於,此案是蕭天熠親自審查的,那就不知道他會查出什麼意想不到的東西了?
尤其是對上那雙一眼看不到底的幽深雙眸的時候,燕王更是心下一沉,但此時父皇在場,他又極善於做場面功夫,只是若無其事笑道:“世子也在?”
蕭天熠只是微微頷首,優美的脣角勾起一抹極爲淺淡的笑意,算作是回答。
但這抹高傲自負的笑意讓燕王更爲心驚,以他對蕭天熠的瞭解,這可不是好兆頭,忽然聽到父皇的冷哼,心下一緊,小心翼翼道:“不知父皇召兒臣前來所爲何事?”
皇上依然一言不發,只是臉色陰沉地瞪着燕王,沒人知道他心中的震驚,杜盛一案,本就讓人觸目驚心,而且,背後的黑暗還不止如此,還牽扯出了以前戶部大大小小數不清的貪腐之案。
涉案金額之大,讓皇上氣得七竅生煙,想不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竟然出了這麼一個鉅貪,剋扣軍餉,剋扣災銀,剋扣工款,凡是過手的銀子都要撈一筆,那些本應發放官兵,災民,民夫的銀子,至少有一半落到他的手中,而且,居然已經形成了戶部多年的慣例,更讓皇上怒不可遏。
杜盛表面上勤勉忠懇,兢兢業業,背地裡竟然是這麼個禍國殃民的貨色,現在導致國庫虧空,幾乎入不敷出,財政陷入一片混亂,皇上更沒想到的是,燕王竟然牽涉其中,也是,區區一個杜盛,哪有那麼大的膽量?原來是燕王在背後給他撐腰。
見燕王鎮定自若,一想起他曾經還說一定要嚴懲杜盛,還戶部和朝局一個清明,皇上的怒氣就越發深濃,劈頭問道:“蕭鶴軒,杜盛多年貪腐一事,你果真不知情嗎?”
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燕王表面上卻鎮定自若,信誓旦旦道:“父皇明鑑,兒臣的確不知情,竊以爲杜盛這種鉅貪,應嚴懲以震懾天下…”
到了現在還在裝腔作勢,皇上猛地把一疊書信扔到他面前,“夠了,在朕面前,還滿口胡言,你自己看看!”
落到腳下的書信,讓燕王面色大變,他當然認識這些信件,心底涌出陣陣惶恐,他和杜盛所有交往的所有痕跡,他早就命令杜盛必須當場銷燬,就是爲了防止授人以柄,可這些書信是從哪裡搜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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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防止是僞造的,他急忙打開信件查看,越看越心驚,真是低估了杜盛這隻老狐狸,居然在他眼前玩了花樣?什麼時候,這幾封信被他偷樑換柱地藏了起來,這個老東西竟然暗中藏了一手?
燕王正處在被杜盛耍了的極度氣憤中,父皇陰冷的聲音傳來,“蕭鶴軒,你總不會連自己的筆跡都不認得吧?”
燕王一驚,擡眸瞥見蕭天熠似笑非笑的眼神,淡漠得彷彿完全不關自己的事,心徹底沉了下去,杜盛入獄之後,從來就沒有透露過任何和自己有關的事情,也只有蕭天熠的手腕,才能從杜盛口中挖出他留着保命的東西,忽然有種心驚膽戰的感覺,“父皇…”
皇上怒極反笑,不過頗有自嘲的味道,“朕爲君多年,看杜盛看走了眼,看你也看走了眼,不知道是朕的愚昧,還是你們的高明?你們不去做戲子實在可惜了。”
那些信都是燕王寫給杜盛的,內容都關乎絕密,是燕王和杜盛關係非同一般的鐵證,若不是被蕭天熠慧眼查了出來,還不知道燕王會欺瞞自己到什麼時候?
這話的分量極重,也是燕王生平第一次被皇上怒罵,以前見父皇劈頭蓋臉罵蕭遠航的時候,他一直都幸災樂禍,可沒想到,沒了蕭遠航,輪到自己被罵了。
雖然杜盛私自挪用國庫一事,他事先根本不知情,但現在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因爲父皇一定會認爲,一個杜盛,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膽子敢挪用數目如此龐大的國庫,一定是他在背後指使的。
皇上面寒如鐵地瞪着燕王,他一向對燕王寄予厚望,原本是想好好磨練,所以遲遲不立他爲東宮太子,卻沒想到他的膽子這麼大,造成國庫不可估量的巨大虧空,辜負了自己對他的所有期望。
證據確鑿之下,皇上根本就不想聽燕王的辯解,寒聲道:“連國庫的主意也敢打,朕真是低估你了。”
“父皇…”燕王百口莫辯,“兒臣…”
這一局,他徹底失算了,他自以爲得計,卻先是被杜盛那隻老狐狸擺了一道,後是證據落入了蕭天熠的手中,猝不及防之下,輸得太慘。
皇上沒有再看燕王,聲音威嚴而淡漠,“這幾天把你手中的事情交接一下,回府好好想想。”
什麼?燕王目瞪口呆,這些年步步爲營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就因爲一件案子的牽連,他就被要打回原形?叫他如何甘心?驚叫道:“父皇…”
皇上神色忽然轉厲,“閉嘴,朕這樣做,已經是格外開恩,否則以你在杜盛一案中的分量,朕絕不會輕易饒了你,出去。”
被父皇怒斥,燕王再也不敢狡辯了,瞥見一旁神色淡然的蕭天熠,只得訕訕道:“是,兒臣告退。”
燕王走後,養心殿寂靜無聲,皇上忽然覺得氣喘不勻,連連咳嗽,蕭天熠優雅醇厚的聲音響起,“還請皇上保重龍體。”
皇上擺了擺手,餘怒未消,“這個逆子,虧這些年,朕還這般寵愛他。”
“皇上龍體爲重。”蕭天熠對皇上處理燕王一事,不做任何評價,燕王隱藏得如此深,如果不是這次櫻櫻利用歐陽世家的消息扳倒杜盛,還沒這麼容易牽出他。
皇上臉色鐵青,一言不發,若不是蕭天熠找到了證據,自己還不知道會被燕王蒙蔽到什麼時候,他氣得胸口劇烈起伏不定,驚覺他早已不是當年那般年輕氣盛精力充沛,而膝下皇子,卻是這般令人失望,蕭遠航那個野種就不必說了,一直深受器重的燕王竟然也是如此陽奉陰違,以致闖出彌天大禍,而其他幾個皇子,也無一人能堪當大任。
或許是皇上鬢邊的銀絲讓蕭天熠心口微微泛起一起疼痛,他無聲地給皇上倒了一杯茶。
一杯冒着熱氣的茗茶呈送到皇上面前,冒起淡如霧靄的輕煙,他捂住胸口,忽然深深望住蕭天熠。
一身玄色金線織就的華貴錦袍,丰神如玉,英氣逼人,一雙眼眸燦若星辰,睥睨衆生,霸氣四溢,鋒芒正盛,這個侄兒,一直都是皇室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
雖然照如今的局勢來看,蕭天熠是最適合接掌東宮的皇室子弟,但皇帝也有皇帝的私心,普天之下,哪一位皇帝不希望承繼大統的儲君不是自己的嫡親血脈?
蕭天熠眼眸一深,鳳眸流光,卻淡然出聲,“如果皇上沒有其他吩咐的話,臣告退。”
“陪朕坐坐。”出乎意料的,皇上主動開口留下蕭天熠,這也是他爲君多年最爲糾結的一次決斷。
皇上心中有着激烈的掙扎,他明白,他不能自私地將江山社稷交到一個明顯不稱職的人手中,那樣遲早會毀了列祖列宗辛苦建立的功業。
蕭天熠雖不是自己所出,但好歹也是血統純正的皇家子弟,爲了龍騰王朝,爲了蕭家基業,爲了天下萬民,無論他心中怎麼沉痛不甘,也應該考慮這種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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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日,朝堂上又有了讓人捉摸不透的變故,不知道爲什麼,備受皇上器重的燕王忽然賦閒在府中?
他原本是最接近儲君之位的那個人,這樣的劇變,很多人都看不懂,只是有些精明的人聯想到會不會和近日杜盛貪瀆一案有關?
不過也只是私底下猜猜罷了,畢竟君心難測,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人驚得目瞪口呆,燕王賦閒,皇上龍體欠安,竟然下旨,淮南王府世子攝政,主理朝政。
這件事不僅在前朝引起了不小的動盪,在後宮同樣引起了劇烈的震盪,尤其是原本要成爲新太子之母的容妃,更是坐立不安。
而且,她得到了消息,皇上最近在養心殿連續召見大臣,似乎在商議什麼機密要務,雖然她想盡辦法也探聽不出來皇上到底在商議什麼,但從蕭天熠主政監國來看,這樣的動靜絕非好事。
容妃敏銳地嗅出了一絲不祥的味道,難道皇上要立蕭天熠爲太子?外面也有這種隱隱約約的風聲,一掠而過。
鶴軒自從被父皇解除一切職務之後,就一直萎靡不振,容妃急得團團轉,後宮向來是個最見人心冷暖的地方,原本以爲她是將來的太子之母,前來流雲宮巴結的人絡繹不絕,但自從發生這一場劇變之後,流雲宮又再次冷清起來。
容妃頭上的白髮都多了不少,看着曾經意氣風發的鶴軒如今鬱郁不得志,她心裡也不是滋味,卻耐心寬慰道:“你別外面那些人胡說,這天底下沒有哪個君王會立別人的兒子爲太子,親父子哪有隔夜仇?皇上也不過是氣你一陣子,看你沉不沉住氣,他這是考驗你,自古成大事者,哪個不是一波三折?你可千萬不要氣餒,讓那些人好好看看。”
燕王憤憤不平道:“父皇一向偏心,我纔是父皇的親生兒子,他蕭天熠是什麼?他不過是父皇的侄兒罷了,難道侄兒還親過親生兒子?可父皇幾乎對他言聽計從,如今連我的位子也要被他搶去,叫我如何甘心?”
容妃雖然心慌,但只能穩住自己,穩住鶴軒,這個時候,若是亂了,一切都亂了,“出了這麼大的事情,皇上當然要對你施以薄懲,而且皇上並沒有褫奪你的親王封號,由此可見,此事是有轉圜的餘地的,所以,你要耐心等待,一切都會有轉機的,不到最後,一切都是未知數,我就不信,蕭天熠真能登上那個位子?”
曾經他們母子和蕭天熠也算是同盟,如今站在對立的陣營上,而且是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讓容妃也有一種措手不及的慌亂。
如今皇上龍體欠安,不見任何妃嬪,只有主理六宮的淑貴妃偶爾可以見到皇上,一直惴惴不安的容妃也到淑貴妃那裡去試探過皇上的意思,不過被淑貴妃不着痕跡地引開了話題,容妃見淑貴妃不上道,雖然氣得暗暗咬牙,卻不得發作,只能強作歡顏。
現在,蕭天熠攝政,鶴軒賦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容妃努力搖搖頭,難道就眼睜睜地看着鶴軒與東宮之位失之交臂?
可事實證明,天無絕人之路,就在容妃幾乎將手中繡帕擰斷的時候,金鈴忽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來,“啓稟娘娘,太后娘娘醒了。”
容妃大喜,太后真是醒的太是時候了,如果說現在還有一個人可以阻止皇上一意孤行的話,那個人就只能是皇上的生母,真是天助我也。
她和燕王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們立刻去永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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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壽宮。
豪奢依舊,繁華依舊,只是再也不是以前的永壽宮了,太后雖然撿回一條命,但孫秀死了,太后在混混沌沌中過了數月,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改天換日了。
本來以太后的年紀和身體狀況,遭此重創,斷無生機,但醫神石中天的大名絕非浪得虛名,在他不情不願地治療和宮女嬤嬤精心的照料下,太后竟然奇蹟般地醒了過來。
雖然太后是皇上生母,但瞬息萬變的朝局,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睛,並沒有多少人關注太后,她清醒之後,身體依舊十分虛弱,不能下牀走動,皇上得知消息之後,也只是派人送來一些滋補良品,都沒有露面來看望她。
淑貴妃帶幾位妃嬪來永壽宮看望過,交代了一些事情之後就離開了。
太后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已是風燭殘年的人,並不知道外界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她又是極爲敏銳之人,早已經發現,原本總是歡聲笑語的永壽宮,也變得這般寂冷了,而且,最得她心的孫秀也不在了,正在傷感的時候,容妃來了。
“臣妾參見太后娘娘,恭賀太后娘娘鳳體康健。”
“孫兒參見皇祖母,恭祝皇祖母萬福金安。”
太后在嬤嬤的幫助下,吃力地挪動了身體,舌頭也有些不利索,“哀家老了,沒人把哀家放在眼裡了,還有你們來看看哀家。”
容妃忙笑道:“太后說笑了,太后福澤天佑,必有後福,臣妾也不過是盡本分而已,這是臣妾職責所在。”
太后雖然劫後餘生,但觀察力依然敏銳,發現容妃眼圈紅紅的,燕王的精神也很不好,便隨口問了一句,“你們怎麼了?”
容妃就等着太后問這句話,便立即將現在的局勢一五一十地稟告了太后。
太后聽說皇上竟然有意把皇位傳給蕭天熠,氣得差點再一次背過氣去,顫聲道:“皇上…真是…瘋了…”
普天之下,也只有太后敢這樣說皇上,不過,這個話茬,容妃可不敢接,她心中暗喜,面呈憂色道:“您也知道皇上一向縱容世子,世子也有恃無恐,皇上膝下又不是沒有親生皇子,要是敢這般冒天下之大不韙,還不讓史官口誅筆伐,如何跟天下人交代?”
容妃有容妃的擔憂,蕭天熠雖然不是皇上所出,只是皇上的侄兒,但依然是太后的嫡親孫子,都是太后的親孫子,萬一太后根本不介意呢?
所以,必須最大程度撩起太后對蕭天熠的恨意,才能阻止皇上的糊塗之舉。
見太后臉色沉沉,容妃又火上澆油道:“皇上縱容世子,淮南王爺又一向不聞不問,世子歷來都無法無天,娶了寒門商女之後,更是目無尊長,爲所欲爲,我行我素,臣妾擔心現在皇上命他攝政,大權在握,這以後還有誰製得住他啊?”
太后雖然明白容妃的意思,但容妃的話也的確說到她心裡去了,嘆息道:“天熠確實越來越不像話了。”
如果蕭天熠還是以前那個她寵愛的孫子,她可以不計較,但蕭天熠明顯已經失去控制,娶了寒菲櫻之後,更是變本加厲,而且太后一直懷疑寒菲櫻和靜妃的關係,要不然,他的那一雙小世子爲什麼那麼像那個人?更讓太后心驚膽戰,讓她越發懷疑寒菲櫻和靜妃有關係。
靜妃是什麼人?自己太清楚了,那是居心叵測的復仇天使,絕對不能讓她的陰謀得逞,只要是和靜妃有關的人和事,都必須剿滅得乾乾淨淨,她努力聚集力氣,“去告訴皇上,哀家要見他,讓他來一趟永壽宮。”
不一會兒,去通報的嬤嬤就回來了,“啓稟太后娘娘,皇上龍體欠安,正在寢宮休息,說就不過來了,還讓奴婢轉告太后娘娘務必靜養。”
什麼?自己居然被皇上拒見了,太后又是一陣陣氣血上涌,容妃忙殷勤地扶起太后娘娘,“娘娘切勿動怒。”
見太后的臉色很不好,容妃適時添油加醋,“皇上龍體欠安,情有可原,但這世子也真是的,枉太后娘娘最疼的就是他,他不可能不知道太后娘娘已經醒來的消息,卻毫無動靜,這般無情無義的舉動,實在令人心寒。”
燕王道:“母妃,世子如今總攬朝政,日理萬機,一時無暇也是可以理解的,就別太苛責了。”
容妃還沒有開口,太后就冷冷道:“如此不仁不孝之輩,有何德何能堪當大任?”
聽太后這般說,容妃心花怒放,卻故作憂愁道:“可是皇上一意孤行,臣妾又有什麼辦法呢?”
太后掙扎着起身,“皇上不是不來見哀家嗎?那哀家就去見他。”
容妃假裝阻攔道:“太后,您的鳳體…?”
太后瘦削的臉龐浮現一絲倔強,斬釘截鐵道:“就是擡,也要把哀家擡到養心殿去。”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