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清晨,天色大亮。
披白掛素的武略侯府漸漸熱鬧起來,冗長的青石路上有三兩小丫鬟擡着食盒走向上院,低低的說話聲越過爬滿牽牛花的院牆,傳到東跨院裡,卻聽不真切。
不過,大抵也都是議論她的婚事吧?
傅家七小姐傅縈穿了白紗衫兒,素白挑線裙子,側臥在廊下斜放的醉翁椅上。醉翁椅輕輕搖晃,似嬰兒的搖牀,柔和的陽光籠在她身周,灑在她蓋着臉以遮擋陽光繡了只小白貓兒的紈扇,模樣說不出的自在寫意。
就將一旁焦急得滿地亂轉的四小姐傅薏反襯的更加慌亂。
“……趁着天色還早,你快些逃吧!祖母是鐵了心要將你許給她侄孫做第三房繼室,爹爹他們下葬已經七日,今日恐怕就是他們來擡你去趙家的正日子!”
東盛國習俗,家中長輩過世,子女要麼趁其下葬頭七之內成婚,否則就要守上三年。傅老太太爲了名聲肯等到今日已是極限,難道她會願意再等三年纔將傅縈的嫁妝擡進她孃家的門?
傅縈嬌軟的聲音從紈扇下傳出:“四姐稍安勿躁。”
緩緩坐起身,以扇遮住陽光。一張尚顯稚氣卻難掩秀致的小臉上掛着安撫的笑。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這麼沉得住氣?”傅薏險些岔了氣:
“莫說你現在好了,就是前些日你昏迷時,祖母和二嬸他們都能帶着趙家那位表哥來內宅搶人!若不是母親會些個功夫在身上,你醒來的又及時,五弟還曉之以情說動了祖母,恐怕當日就將你綁走了!莫非……七妹妹,你難道又要做傻事?!”
傅薏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嚇的臉色慘白,一把拉住了傅縈的雙手。
七日前他們的父親、二叔、三叔,以及大堂兄、二哥和三堂兄的遺體,被上國周朝的使臣親自送還回國,當日就舉行了隆重的葬禮。
他們的皇帝還奉周帝的囑託,當場追封了他們的父親爲世襲罔替的武略侯。
卻不料葬禮後七妹被周朝使臣單獨請去,看了一封父親留下的遺書,出來後就一頭碰上了廊柱。被擡回府時只剩下一口氣。
大夫說讓準備後事時,她呼吸卻漸漸平穩了。大夫直呼是奇蹟,便說她性命可保,但恐怕一輩子都要癱在炕上。
他們的“好”祖母,就在次日人還昏迷不醒時帶着人闖進內宅來搶親!
誰知七妹當場就醒了,不但沒癱,更沒癡,與五弟一唱一和說服了祖母延期行事,機智沉穩的叫她們都驚愕不已。
只是現在她還“沉穩”,也太急人!
“四姐,我沒做傻事啊。我那時是不留神跌倒碰了頭,根本就不是自盡。”
傅縈的聲音溫柔綿軟,慢條斯理,彷彿還帶着嬌嗔:“我又不傻,爹和哥哥他們是爲聲援周朝戰死的,他們下葬時周朝使臣還在呢,我哪裡敢當着他們的面兒自盡表示不滿?”
她也真算得上命運多舛,在現代病逝,以爲自己命數已盡,一睜眼,卻附身於一隻名貴的純種波斯貓身上。
她很是沉悶了一陣,動物的腦容量有限,她雖淡忘了很多現代的事,忘卻了自己是什麼人,但總不會是大奸大惡,怎麼轉世還走了畜生道?
不過時間久了,她只能認命。
何況她的“主人”——東盛國長公主對她十分喜愛,許是養了三個兒子沒有女兒,還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女兒”。
加之她聽得懂人言,該賣萌時賣萌,該沉靜陪伴時絕不會含糊,又懂得討喜。長公主對她更是寵愛,特意吩咐了兩個婢女專門伺候她梳毛清潔和飲食,還都得稱呼她一聲“小姐”。
雖然做了喵星人,好歹過的無憂無慮,還不用捉老鼠,她也就圓滿了。
誰知不過是偷吃一口香酥雞,就丟了小命兒!
她的“喵”生是在主人的懷中結束的,最後彷彿還聽見人說,她是發現了菜裡有毒,爲了救主才犧牲了自己……
以爲這下子就徹底完了,真真是生的憋屈死的光榮,想不到再一次醒來,也就是六天前,她竟成了傅家的七小姐。
從繼承了原主那不完整的記憶中,她知道她不是自盡,而是被人絆倒的。
只不過這段記憶模糊,不知兇手是誰,現在局面又混亂,她不好說出來,只能慢慢去查。
二人進了正屋,空曠的屋內只剩下一張方桌和兩把圈椅,其餘的傢俱物事,都被她的母親宋氏當武器對付搶婚的人砸了。
傅縈倒了杯溫水,在圈椅優雅坐下,捧着半新不舊的青花鯉魚戲蓮瓷杯啜了一口。
她作喵星人時就沒少聽伺候她的兩個婢女八卦傅家的事。
傅家大老爺,也就是她現在的亡父,也算得上是個英雄。
他原本只是個鄉下娃子,父親是木匠,母親出身小戶商賈。有兩個弟弟,一個是紈絝,一個一事無成。自己靠着軍功做到了營千總,在這一塊匾掉下砸到三位大人的盛京城裡,根本就算不得什麼,若不是出了泰城的事,想必婢女們也不會將他的過去扒出來嚼的津津樂道。
去年,上國周朝與北蠻的戰爭爆發,周朝天子御駕親征。東盛國作爲周朝的鄰邦小國出兵聲援,皇帝就將傅家大老爺擢爲從五品武略將軍,隨意給了兩千兵馬派去前線。
泰城一戰,周朝天子中了圈套,領兵冒進誤入北蠻國境,而傅家大老爺帶領各小國聯軍三千人留守泰城,對抗突然兵臨城下的兩萬北蠻兵馬,尚且用奇謀破敵八千,死守了泰城四十五日,直到彈盡糧絕全軍覆沒,被屠了城。
因爲他的死守,纔沒讓北蠻長驅直入進入大周的國都,周朝天子及時趕回,肅清了蠻兵。
傅大老爺傅剛的英勇事蹟,也就傳回了盛京城。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也被推上風口浪尖。
婢女們當日還說:“……據說傅家全家只剩下個老太爺、一個病貓嫡子和一個庶子,好男兒都英勇就義了。周朝就算有封賞來,傅家男丁凋零,也很悽慘。”
她當時曬着太陽聽着八卦,只覺得這些都與自己的喵生毫無關係。
誰知道,現在她卻成了“悽慘傅家”的一員。
從零碎記憶中看,這家人簡直是極品中的戰鬥機,其中種種細節,她都懶得細想……
只能說,傅家十年前就分了家,大老爺不但贍養父母,二房三房還賴着長房混吃混喝近十年,如今眼看男丁凋零,這兩房遺孀妒恨皇上只給了有官職的大老爺封賞,他們的丈夫兒子原本沒官職,只給了點撫卹金,就覺得自己家男人死的不值錢,憑什麼老大死的就那麼值錢?
老太太又是個貪財不講理的,覺得長媳剋夫克子克全家。
現在都合計着要逼死長房遺孀,再“分家”一次呢。
所以纔有她剛醒來的那一幕,先將她給一個狗不食的做填房,嫁妝先弄走,然後纔好慢慢擺弄她母親。
“七妹妹,姐姐求你了,快逃吧!那趙子海都快四十了,你才十四,聽說他前兩個老婆都是被活活氣死的。你若去了這輩子就毀了!”
傅薏奪過傅縈手中的茶杯,將一旁早就預備好的包袱塞給他:“你這就溜出去,我知道後院有個狗洞。”
說着話,傅薏眼淚撲簌簌落下,一把抱住了傅縈:“咱們身量差不多,蒙上蓋頭他們分辨不出來。等到了趙家,我自然會尋脫身的方法,姐姐無能,只能這樣幫你,你出了府就千萬別回來了,天大地大……”
少女柔弱的雙臂圈着她,明明自身難保,還一心爲了妹妹着想。這個庶出的姐姐對她是極好的。傅縈靠在傅薏的肩頭,動容的眼眶發溼。
“四姑娘,七姑娘,你們一起走吧。”俞姨娘不知是何時到了內外之間的落地罩旁,她是宋氏的陪房,傅薏的生母,對宋氏一直心懷感激,忠心耿耿。
“幸而這些年我沒長胖,換身衣服蒙上臉,其實也看不出來的,我替七姑娘去。只是可憐太太身邊無人照顧,她還病着……”自前線傳來傅家男兒戰死的消息,老太太就趁宋氏一病不起,撒潑撤走了長房所有僕婢。
“姨娘,你不能去!”傅薏焦急的道:“你若去了,被發現後定會被打死的!我則不同,我若是逃不掉,好歹也不至喪命。”
“不,不,你與七姑娘一起逃吧,趁着這會兒老太太屋子裡還靜着,趕緊走!”
“我不逃,我代七妹去!”
……
“你們誰也不用去!”
宋氏高瘦的身量,披了件墨藍的褙子,裡頭只穿了中衣虛弱的走來,臉色蒼白的道:“他們敢再來,我宰了他們!我的鴛鴦劍也很久沒飲血了!”
“娘。”傅縈快步去扶住了宋氏,融合了部分的記憶,那親情卻是真真切切的:“我早說過,你們都不必慌,他們縱然來搶人,我也有法子對付。”
“別渾說了。娘都不是他們那麼些人的對手,你能怎麼辦?”
宋氏望着傅縈還未完全消腫的額頭,嘆道:“娘知道你懂事,不想給娘惹亂子,但現在不是顧慮的時候,我早就勸你走,你偏不聽,偏等到今日!他們來擡人,必定浩浩蕩蕩的一羣……娘會盡力給你守住的。”
“我就是要他們人多啊。”傅縈扶着宋氏坐下,語氣依舊綿軟,其中蘊含着安撫的力量:“娘,姨娘、四姐,你們都不必擔心。我之所以沒有逃,是因爲在不能確定一擊制勝之時,不能亂逃,要看準時機,因利乘便。”
後面的一句是從前傅剛常說的話。
想起戰死的丈夫和嫡長子,宋氏的眼圈一紅。
然尚且來不及細想,外頭就傳來一陣錯雜的腳步聲,幾名粗壯的婆子帶着幾個丫頭快步進了院子,還沒進門,便有人扯着嗓子高聲道:
“七姑娘起身了嗎?老太太說趕早不趕晚,讓您趕緊跟着咱們走,這就去趙家拜堂。”%開新坑了,求圈養╭(╯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