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串淚珠從齊姜的臉龐滑落,給她平添了幾分柔弱之姿。
齊姜說哭就哭,令作壁上觀的貴女們面面相覷,心裡想的都是:齊姜被公子趙尚真退婚後,真是較之以前脆弱了許多。想起坊間傳出她自殺的傳聞,這麼看來,竟有七八分可信了。
齊姜知道自己這麼一招絕對能把柔瀾給噁心壞。
要不怎麼說最瞭解自己的人是自己的敵手呢?柔瀾顯然也明白了齊姜的用心險惡:她在大庭廣衆之下哭泣不過是藉此噁心自己,叫自己趕緊閉嘴而已。柔瀾心中暗恨:如果可以,真想將她那張惺惺作態的臉給撕爛。
柔瀾見識過齊姜的無恥,尤爲深惡痛絕。她深知自己討厭矯揉造作之態,偏就愛用這個來噁心人。她從不會跟自己起正面衝突,只會在祖母面前裝乖巧,偏偏祖母就吃她這一套。明明自己纔是祖母的親孫女,祖母待她竟比自己還要好。如今回想起,簡直是新仇舊恨難以清算了。
被退婚的女子最憂心的什麼,不就是婚事麼?想到齊姜頭上頂着一個“被退婚”的帽子,柔瀾心中又暢快了許多,“雖說你被退婚了,名聲也不好,不過你不用擔心,在魏國你選不到夫婿,還有遠嫁他國這個選擇呢。”柔瀾這話說的,簡直是要往齊姜心頭插刀了。
其時王室式微,有實力的諸侯國皆蠢蠢欲動,在這種政治形勢下,國與國之間的聯姻變得頻繁起來。貴族女子外嫁他國多數是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以個人身份代表國家進行聯姻。對於婚配自由的貴族女子來說,外嫁他國約等同於棄子。
當然不排除有因真心相愛才聯姻的情況存在,但這樣的人畢竟只有絕少數。在周王室式微,諸侯國權力漸大,天下的局勢不明朗的情況下,但凡有點實力的貴族都不會考慮將女兒外嫁他國。
以齊姜的家世及她父母對她的寵愛,柔瀾說這話,純粹是給齊姜找不痛快。若不是迫於國君詔令,誰肯遠離家國,嫁到一個陌生的諸侯國中去?雖說現在的天下還是周王室的天下,百姓也是周朝的百姓。不過,在很多諸侯國的百姓心目中,周王室形同虛設。在這種思想潮流下,百姓的個人情感歸屬當以自己的國家爲重,其他諸侯國在他們心目中自然也就“陌生”了。
柔瀾話音剛落,李敏銘就開口打破了沉默,“說起來,怎麼沒看見芙兒呢?”這明顯是要轉移話題了。
柔沅公主領會到李敏銘的深意,柔柔一笑道:“芙姐姐尚在滕國探親罷?”
曲芙兒是魏國上大夫曲如風的女兒,她的母親沈氏是滕國的貴族女子。曲如風與沈氏是典型的國與國之間的聯姻。沈姓是滕國國姓,滕國近幾十年來大規模地將國內的貴族女子送去其他諸侯國聯姻,藉此聯合他國吞併小國,無論是土地還是勢力都得到了極大的擴充,隱隱地有與魏晉宋齊四大諸侯國並駕齊驅之勢。
曾有人笑言:這滕國爲了天下局勢,把國內的貴族女子當作貨物一般送去他國聯姻,他們國內的男人的婚配該怎麼辦?長此以往,滕國就真是“寡”國了。
滕國話“滕”字與“寡”字讀音相同。編排滕國的人話雖刻薄,卻也從側面上說明了一個事實:諸侯國若想發展勢力,聯姻是最便捷快捷的方式。有了滕國這個先例,近年來國與國之間的聯姻不由得變得慎重起來。柔瀾作爲魏國公主,一言一行代表的是魏國,她在公開場合裡公然說出有關與他國聯姻的話,無疑是犯了忌諱。若是這話傳到國君耳中,柔瀾只怕會有一頓排頭好吃。
這次有什麼人來參加春祭,又有什麼人沒來參加春祭,李敏銘如何會不知呢?她故意在這個當口提起曲芙兒,無非是隱晦地提醒柔瀾話多必失這個道理。
齊姜看了李敏銘一眼,無聲地笑了。未來世子妃的圓滑,總算讓她見識到了。李敏銘輕飄飄的一句話,既幫她解了圍討了人情,又給柔瀾提了醒,真是一舉兩得。
柔瀾顯然也想到了其中關節,乖乖地閉上了嘴巴。
在座的貴女中再不識相的人,也都察覺到了其中的暗潮涌動。柔沅公主見在場氣氛沉寂,主動起了個話頭,她天真地道:“聽說滕國禮法森嚴,不知當中是如何的光景?”
有人接口,“聽說是規矩多多。有什麼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說法;要求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輕易不拋頭露面;又看重禮法,講究聽從長輩的話,總歸是沒我們魏國這般自由的吧。”
又有人道:“我真沒想明白怎麼會有這樣的國家呢?”
另有一貴女答道:“別人家看我們民風開放,也會想‘怎麼會有這樣的國家呢?’,風俗民情不同而已。”
有人乾脆冷笑道:“滕國禮法不森嚴一些,又怎能讓百姓聽令於國君?”
說到涉及政治的話題,於這些閨閣女子而言太索然無味了。氣氛再度沉寂下來,適逢有侍女過來通知:“禱祝已結束,夫人請各位姑娘前去祭田。”
貴女們施施然地起立,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裙,攜手離開了涼亭。行走在路上,齊姜不止一次聽到有人小聲地抱怨粗布將其嬌嫩的肌膚磨出紅痕來。每年總有那麼幾個人會抱怨布衣粗糙,相較於肌膚磨出的紅痕,齊姜更在意的是巡邏隊的變化。相較於昨日,巡邏隊巡邏的次數不但明顯有了增加,士卒們的精神風貌也發生了變化,他們行走間大都凝神戒備,氣氛明顯緊張了許多。
齊姜壓下心中的怪異感,隨衆去到了祭祀地。
國君夫人裴氏一身粗布衣裳,卻難掩風華。在祭祀這一天,貴女們除下金玉珠簪、綾羅綢緞,換上荊釵布裙,以最樸素的裝束進行祭祀,以表誠心。裴氏身邊有幾名孕婦挺着大肚子,其中有齊姜的大姊齊芍,對這些孕婦而言,下田插秧只不過是走個過場。
在田壟上的祭臺前,衆女垂首而立。國君夫人裴氏神情肅穆,對着天地念了一段祝詞,大意是求上天保佑魏國五穀豐收,百姓安居樂業。
相較於沉悶的祭祀儀式,插秧這一環節其實還是挺熱鬧的。
等裴氏親手插了第一叢秧,貴女們也隨之下田。這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女們向來嬌生慣養,她們插的秧苗實在不能看,看那些秧苗全部歪歪斜斜,能不能種活都是一個問題。
插秧祭田沒有時間限制,全看個人意願,雖有插的秧苗越多越誠心的說法,但像裴氏這種大人物,插/下第一叢秧苗領了個好開頭,便下去梳洗更衣了。其他與裴氏同年紀的婦人,不是陪着裴氏一同離去,便是等到差不多時候就退下。留下來的多是未成婚的少女,作爲標杆的未來世子妃,自然是要留到最後,以示誠心。
在裴氏離去時,齊姜總算見到了她的一個密友——王氏,閨名舒兒。王舒兒遙遙地對着齊姜作了個手勢,無聲地打了個招呼。齊姜揮了揮手,莞爾一笑。
齊姜將手上的秧苗全插/進田裡,甩掉手上的泥漿,站直了身子。她環顧一週,除了站在田壟上等待着侍候的奴婢們,田裡的人只剩下那些未出閣的少女了。
齊姜爬上田壟,甩了甩身上的泥漿。方纔她踩在滑膩的泥裡,不小心滑了腳,一屁股坐了下來,現在渾身髒兮兮的。如果她還是七八歲的光景,在泥潭裡打個滾也覺好玩,現在一身黏糊糊的十分難受。耳邊嬉笑聲陣陣,毫無疑問,那些姑娘們真的是來玩兒的。事後來收拾田裡爛攤子的人估計也夠嗆的了。
候在田壟上的侍女爲齊姜披上披風,掬水給齊姜淨了手,領着齊姜前往附近的莊舍梳洗更衣。莊舍建在溫泉旁,每年祭田完畢,所有人都是去莊舍裡沐浴更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