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坐在案首,端着一隻魚戲蓮葉青瓷茶杯。她的目光落在杯中,似在認真地觀察着茶梗浮動。被裴氏召喚而來的嬌客們站在大廳中央,垂首而立,態度恭謹,全然失去了先前咄咄逼人的氣勢。
裴氏的態度令廳內衆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理智回籠,這會兒才知道什麼叫害怕。
裴氏有意晾一下這些天之驕女。這些個在都邑城中排得上名號的大家閨秀在重要的春祭上聚衆打架,簡直是沒把她這個國君夫人放在眼裡。這事若是傳了開去,丟的不止是她們的臉,還有她的臉面。
在裴氏看來,爭執的起因不重要,事情的真相也不重要。女兒家的爭鬥,總歸逃不出相互構陷的套路。裴氏問清了她們爭執的起因——容辛的貼身衣物丟失,她們懷疑是齊姜動的手腳。雖說短短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間,但該查的也查清了。事實上,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齊姜偷藏了衣物,而容辛的衣物最後在湯池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
這種小把戲在裴氏看來簡直是擺不上臺面的東西。歸根到底,無非是有人利用齊容兩人的積怨來生事,藉此挑起雙方矛盾,或是用來陷害齊姜,或是藉此讓容辛難看。
當所有證據指向柔瀾的時候,裴氏修煉多年的臉皮功夫一朝破裂,怒摔了一隻心愛的茶碗。簡直愚蠢!這種小把戲,她十來歲的時候就不屑去耍了。要想一個人身敗名裂,多的是方法。隨便動動腦子,就能使出十條八條來,柔瀾偏要用這種上不了檯面的手段,十足十她那生母一樣,只看眼前蠅頭小利,棄大局於不顧,愚不可及!
虧她養在她身邊這麼長時間,她的高招她學不到,偏不知跟誰學了這些不上臺面的東西,說出去都丟她的臉!
裴氏擡眸看向齊姜,後者臉色平靜。齊姜除了性情讓人欣賞外,其他的還真入不了她的眼。可就這樣的女人,竟惹得......裴氏皺了皺眉,將心中的不快壓下。罷了,這總歸只是一廂情願的事,若不是齊姜沒有別的心思,她早就容不了她了,又怎能由她四處蹦躂?
裴氏心裡想了許多,臉上的神色卻越發柔和。她擱下茶盞,慢條斯理地道:“事情已查清楚了,容家姑娘的衣物也找到了,這事我想原是一個誤會。可是,”裴氏的語調一轉,“不管是怎樣的誤會,你們動手就是不對。女子該有的溫良賢淑你們不能丟,這次你們是錯得離譜。明天的賞花宴你們不用參加了,回家去閉門思過一個月吧。”
裴氏這番處置,大有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意味,齊姜頗爲不滿。裴氏若想查清誰纔是事情的設計者,又怎麼會查不到呢?總歸是她查出來了,卻不願公開作出懲罰而已。
聽了裴氏的處置,齊姜看到容辛明顯地鬆了一口氣。齊姜還來不及思索容辛這怪異之處,只聽裴氏繼續說道:“聽說容家姑娘受了傷,我這裡有瓶上好的雪膚膏,你拿去用吧。女兒家要注意一點,可別讓傷口留了疤。”
容辛出列,低眉順眼地道:“謝夫人賞賜。”
給一巴掌,又給個甜棗吃。這是裴氏慣用的手段。
說起受傷,齊姜被人圍攻受的傷也不輕,她脖子上還留着幾道明晃晃的紅痕呢。裴氏卻彷彿毫不知情,對此沒有半點表示。齊姜心中的不滿又深了些。
打架一事就這麼輕輕地揭過了。齊姜心裡明白裴氏這是徇私了,但其他人卻是不知道,還以爲齊姜這次沒受到懲罰,是她利用自家權勢將這事掩了下去。看着谷小宛憤憤不平的模樣,齊姜十分無語。
這次事情,容辛和齊姜是兩敗俱傷,得益者是柔瀾。對矇在鼓裡,不知道真相兼且被柔瀾利用的人,齊姜覺得根本不值得同情,她們自己笨當了別人的靶子,也怪不了別人了。
齊姜回到住處,齊芍檢查了齊姜的傷處後,狠戳她的額頭,直罵她笨。
“她這人愛出陰招,真讓我防不勝防啊。”齊姜無奈地辯解。
宋氏則十分惱怒,女兒家的鬥爭只要無傷大雅,家長總是會睜隻眼閉隻眼,可柔瀾做出這麼出格的事,實在不可忍。
還說什麼“打架”,簡直更不可忍。她的小女兒以一對十,處於下風,明顯就是捱打,又哪裡是“打架”了?國君夫人這次處理真是有失偏頗。這事國君夫人雖下令封口,但是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多舌之人,遲些自然會有人“不小心”地泄漏風聲出去。到時候,小女兒的名聲就更差了。
經過此事,宋氏不得不考慮將齊姜送出都邑了。如果,如果女兒真的在豐郡找到良人,她也認命了。都邑是非多,遠離都邑是非地,或許女兒能找到屬於她的新天地也說不定。
齊姜不知道在短短的幾刻鐘裡,她的母親就對她的前程作出了決定。她本人還在樂呵呵地爲當晚的篝火大會作準備呢。裴氏說的是她們明天一早回去,言下之意她們還可以參加晚上的篝火大會。
春祭是魏國的重要的節日,時間持續半個月。除了魏國王室舉行盛大的祭祀外,民間的祭祀也很熱鬧,每天都有各種花樣的慶祝活動。而篝火大會無論在王室的祭祀裡,還是在民間祭祀裡,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篝火大會主要是模擬豐收後的情景。在熊熊篝火下,衆女戴上面具,圍着篝火載歌載舞,過程十分喜慶熱鬧。
當然,也有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們利用篝火大會藉機接觸一下平時不那麼容易接近的大人物,例如裴氏。若是在篝火大會上得到裴氏的垂青,青雲直上不是難事。
晚宴尚未開始之時,齊姜跑去看人搭木架子。篝火晚會在廣場上舉行,現下有僕從來來往往地搭建着木架子。木架子有兩人高,聳立在廣場上,格外的醒目。以木架子爲中心,廣場的臺階上放置着樟木矮几。光只是看着場景的佈置,便知今晚的晚宴有多熱鬧了。
篝火晚宴可以不用再着荊釵布裙,少女們可以盡情地妝扮。齊姜上身穿了一件鮮豔的窄袖交領短襦,下身配以同顏色的長裙。頭上梳了傾髻,插了幾朵桃花作裝飾,看上去活潑調皮。
齊姜戴上一個獠牙怪物面具去嚇人,惹得侍女們驚呼連連。
夜幕來臨,廣場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裴氏舉着火把,點燃了木架臺,晚宴開始了。熊熊的篝火下,映得衆女面如桃花。衆女戴上各色各樣的面具,圍着篝火載歌載舞。
一場歌舞完畢,衆女退下,由伶人演繹着古時豐收的場景。行至熱鬧處,歡笑聲響徹天際。齊姜脫下面具,擦了擦汗。今晚的人多數都來齊了,唯獨不見柔瀾。她該不會是被禁足了吧?齊姜陰暗地想。
廣場人頭攢動,齊姜環視一圈,終於讓她找到王舒兒和慕容澄。她頑皮心起,戴上了面具,想着要去嚇一嚇她倆。打量了四周的環境,齊姜故意繞開人多的地方,心裡想的都是該如何地出其不意嚇唬她們兩人。
“你獨自一人要去哪裡?”冷淡的嗓音在齊姜身後響起。
齊姜轉頭看去,只見世子殿下領着一隊巡邏兵向她走來。齊姜暗呼倒黴,卻沒有摘下面具,只裝作不解地歪頭看向他。
世子殿下命巡邏隊往人少的地方巡邏,才道:“不要獨自一人去偏僻的地方。”見齊姜還是不說話,他又道:“你啞巴了?”
齊姜暗道無趣,“殿下怎麼認出是我。”她悶悶的聲音從面具下傳出。
世子殿下冷淡地“哼”了聲,“你這鬼祟模樣,想讓人認不出都難。”
齊姜腹誹世子殿下的用詞,卻不敢出言反駁,她將面具摘下,對着世子殿下笑了笑。
世子殿下無視她討好的笑容,反而將目光落在她脖子上,道:“聽說你以一敵十,甚是英勇。”
聽了他這話,齊姜眼皮跳了跳,這位殿下性情冷淡,愛說反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是個甚爲守禮的人,聽到名門淑女打架,是他最不能忍的事吧。
齊姜臉上的笑容僵住,她實在沒有接話的本事。幸好世子殿下也不需要她接話,他從袖中拿出一瓶藥膏遞給她,正是千金難買的雪膚膏。
齊姜拿着雪膚膏,正要說感謝的話,卻不想那邊巡邏隊有人跑過來找世子殿下,說是有要事稟告。士兵說話刻意壓低了聲音,齊姜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只見世子殿下聽了,眉頭輕蹙,恐怕不是小事。
世子殿下轉眸見齊姜睜大眼睛看着他,一臉好奇的表情,他緊蹙的眉頭鬆開了,淡淡地道:“趕緊回去,不要一個人閒逛。”說完便同士兵離去了。
齊姜對着世子殿下的背影作了個鬼臉,重新戴上了面具。她往廣場走去,隨手將雪膚膏拋起、接住,拋起再接住。不料一個失手,沒把瓶子接穩,瓷瓶跌落了地,就地滾了幾下,滾到了一雙官靴下。齊姜擡頭看去,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名身穿士兵服的巡邏兵。齊姜笑了笑,道:“麻煩你......”
那廂,世子殿下趕去士兵所說的出事的地方。只見地上躺着一名昏迷的巡邏兵,這名巡邏兵身上的士兵服被剝去,只餘雪白的裡衣。趙尚歸道:“殿下,看來我們這兩天加緊了巡邏,那人藏不住了纔對士兵出了手。”他話音剛落,忽聞一道驚叫聲響起。
聽到那個聲音,世子殿下和趙尚歸雙雙變了臉色。世子殿下率先往事發地奔去。趙尚歸手一揮,“來人!隨我來!”說着,也隨着世子殿下的腳步奔去。
齊姜剛說出“麻煩你”三個字的時候,對上了巡邏兵的眼睛。他如今的模樣跟她之前見過的不同,可是那對嗜血的眼睛,她從來沒有忘記過。
危險只在一瞬間。
在他拿出匕首的時候,齊姜尖叫了一聲,腳一軟,整個人跪坐在地,卻不想竟讓她躲過了致命的一刀。刺客擊殺不成,下一刀竟是向着她的臉蛋刺去。世子殿下趕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一幕,危急之中,他抓過身邊一個弓箭手的弓箭。拉弓,搭箭,向着刺客的手腕射去。
來勢洶洶的弓箭止住了刺客的行動,隨後趕來的士兵們跟刺客進行了激烈的打鬥。這時,刺客想再對齊姜出手卻是難了。齊姜坐在地上,只覺渾身顫抖發冷,她抱緊雙臂,想借此攝取溫暖。不料碰到了手臂,卻是火辣辣的痛。齊姜摸了摸,摸到一手的血,想來這是方纔刺客刺偏了的那一刀。
齊姜腦海裡全是那對嗜血的眼睛,那對眼睛的恨意太深,她見過絕對不止一次。某些記憶一股腦地涌出,齊姜心中恐懼太深,渾身顫抖不止,竟支撐不住昏迷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