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她沉浸在與蘇青翊劫後餘生的欣喜之中,刻意忽略着過去這三年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用什麼態度和心情去面對。
蘇青翊沒有問,她也就逃避的不去提起。
可是今天,她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她不用再顛簸在趕路的馬車裡,她身邊的人們,都安靜的睡去了。她卻被這輪圓月給吸引了出來。
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不是你不去想它就能變得不存在的。
坐在走廊裡,靠着欄杆,阿黎的右手撫上左腕。冰涼的觸感提醒她,那是,哥哥送給她的和田桃花玉手鐲。
是啊,哥哥。阿黎再次遙望圓的近乎完美的月亮,長長的睫毛在她臉上投射出一片陰影。
雖然,在平沙城的那三年,自己可以說是一直被囚禁在國師府裡的,而且最後的時候,穆則帕爾對自己做了那樣的事情,可是自己卻依然,無法恨他。
儘管當年是他用自己威脅蘇青翊,讓自己差一點丟了性命,可是,畢竟救了自己的也是他。
那三年裡,除了不能出府,他對自己,有求必應。她相信,她也能感覺得到,他眼裡的chong溺和疼愛不是假的。
他是真心的,在對自己好。也許方式不對,也許他對自己好的原因,與自己對他好的原因不一樣,但是,她無法否認他對自己好的心。
那三年裡,自己是真的將他當做了唯一的親人。她無條件的相信他,不僅僅是因爲自己失憶了,他說什麼就是什麼,還因爲,她能感受到他的善意。最初的時候,他應該就沒想過真的要傷害自己吧。
他只是沒想到,自己會爲了蘇青翊,而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是個孤單的人,從沒人真正去關心他,理解他,相信他,所以,他怎麼會想到,自己能夠爲了別人,那樣決絕的,以身相替呢?
她很感謝他,在她失去記憶的那些日子裡,安靜的陪伴着她,給她無憂無慮的生活。不管他對別人多麼狠戾殘忍,不管他對別人做過多少不可饒恕的事情,但是,他對自己,一直都很好,特別好。
那三年,自己的確過得,非常好。
想到這個,阿黎心裡就有着深深的愧疚和心疼。這三年,蘇青翊一定很不好過。他日日痛苦,夜夜思念,而自己卻在另一個地方,自在歡樂的生活着。
在她心裡,穆則帕爾就和她的親哥哥一樣,是她心裡最愛的親人,而蘇青翊,則是無可替代的愛人。
其實仔細想想,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喜歡上、何時喜歡上蘇青翊的,可是就是喜歡了,她也沒辦法。
如今,她回到了祁國,回到了蘇青翊身邊,她周圍依然有親人的陪伴,愛人的關懷,而哥哥,又是一個人了吧?
無論他曾經做過什麼,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寂寞的可憐人罷了。
回到房裡,阿黎摘下手腕上的鐲子,放到一個空首飾匣子裡上了鎖。垂眸凝視,阿黎心中微嘆一口氣。
好的,壞的,全部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快樂的,幸福的,她會懷着感激放在心底,難過的,不幸的,就讓它隨風而散吧。
秘沙國平沙城,國師府。
阿黎,也就是若扎房間裡,穆則帕爾一個人靜靜坐在榻上。閉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緩緩探出手,一點點摩挲着阿黎曾經蓋過的被子。
這個房間裡,還是充滿了若扎的味道,淡淡的清香,說不清的好聞。
房間裡沒有點燈,只有透過窗戶的月光,打在穆則帕爾堅毅而略帶滄桑的側臉上,深深淺淺,隱隱約約,掩藏着他此刻的表情和最真實的情緒。
“哥哥,你笑了你笑了!”
“哥哥,你笑起來真好看!”
“哥哥,我跳的好看嘛?”
“哥哥,我要吃你做的包子!”
“哥哥……哥哥……哥哥……”
耳邊,若扎軟糯歡快的呼喚依稀還在,穆則帕爾放在被子上的手,不自覺的攥緊。
推開房門,夜空中清冷的月光,如瀑般傾瀉而下,在穆則帕爾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院子裡的桃樹依然長的很好,桃花已經謝光了,留下一顆顆青澀的小果子。阿黎最喜歡的鞦韆依然吊在桃樹下,微微晃盪着。
恍惚間,穆則帕爾似乎又看見阿黎坐在鞦韆上,悠閒的盪來盪去,仰着頭對藍天白雲微笑,享受柔軟的花瓣落下時,滑過臉龐的微妙觸感。
而自己,悄無聲息的站在她身後,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將她高高推上天空,換來她興奮刺激又略帶驚嚇的笑聲。
那清脆的,銀鈴般的笑聲,不住的在他耳邊縈繞,揮之不去。那笑聲,似乎有着強大的魔力,能穿透白雲,觸動耳膜,狠狠撞擊着他許多年不曾有過波瀾的心臟。
迎着月光,穆則帕爾笑了。那笑容,包含着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人不忍心去看。帶着幸福,帶着思念,帶着悲傷,帶着心痛,也帶着那麼……一絲安心……還有解脫……
穆則帕爾雙手背在背後,一步,一步,走出這個小院,留下一地的寂落。他走過的地方,月光從他的影子裡顯現出來,泛着粼粼的波光,星星點點,彷彿這方院子,是一個令人沉溺的無邊大海。
“砰!”
穆則帕爾面無表情的將院子的門關上。關門的聲音那樣沉悶,在這個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院子裡的景物隨着門板的合上,一點一點消失在穆則帕爾的眼裡。當門完全關上的時候,他眼裡最後一點光芒也散去了。
此時此刻,關上的,不只是那扇
門,還有,他的心。
原來愛的感覺那麼甜蜜,又這麼苦澀。在一起的時候,不管是快樂的,生氣的,難過的還是艱辛的,都能讓你覺得充盈而幸福;分開的時候,任何有關她的東西,都能讓你痛不欲生。
就像是一把生了鏽的鈍刀,在一點點一點點剖開你的心,即使血都不流了,淚也沒有了,那種痛感,依然還在,揮之不去,如影隨形。當你以爲時間已經淹沒了一切的時候,它還是會時不時就跳出來,刺痛你,提醒你,讓你永遠無法忘記發生過的事情,失去過的人。
他以爲自己可以足夠瀟灑,卻沒想到,他也不過是個凡人,會爲了無法留下的那個人而失了往日的神采。
他一直堅信,人定勝天。他從不相信命運。可是現在,他突然動搖了。或許真的有宿命這一說吧,否則,爲何自己總是無法擺脫孤家寡人的狀況?
夜裡的輕風吹過,院子裡的桃樹發出沙沙的聲音,樹枝上,青小的果子微微搖晃。
祁國已經換了天,阿黎也沒有必要再回宮去,而且她在意的人,也都不在宮裡,所以她回來以後就直接住在了自己家。
來到這裡九年了,她終於能在家裡守着爹孃,好好感受一下家的溫馨了。
可是,沒過幾天,阿黎就在家裡呆煩了。她本來就是個跳脫性子,在皇宮裡被關了六年,在秘沙國被關了三年,現在好不容易自由了,當然不能一直悶在家裡,那樣的話她就太對不起自己了。再說,離開這麼久,她十分想去看看臨淄有沒有什麼變化。
得知阿黎想要出門玩,瞳澈吞吞吐吐的和她商量:“阿黎,我和你一起去,可以嗎?”
阿黎怔了一下,有些發愣的看着瞳澈,心裡泛起點點澀然。
以前的瞳澈,開朗活潑,驕傲直接。而現在,卻變得如此小心翼翼,委婉客氣……她多希望瞳澈還能像以前一樣,挺胸擡頭的通知她:“阿黎,咱們一起出去玩唄。”可是,不可能了。
就像她無法忘記穆則帕爾無法忘記秘沙國一樣,她爹孃之間的糾葛還有父皇的逝去,都已經是她心中刻骨銘心的痛了。或許她們可以努力去遺忘,但是,卻無法擺脫因此而造成的種種改變。
臨淄中央的皇宮,對他們而言,大概也只能感嘆一聲物是人非了吧。
阿黎拉着瞳澈的手,安撫的笑:“澈姐姐,我們之間還用這麼客氣嗎?”
瞳澈感激的笑笑。她以爲三年不見,阿黎多少會和她有些生疏,沒想到,她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率性自然。反而倒是自己,畏畏縮縮,已經都不像是自己了……
還以爲瞳澈有什麼特別要做的事情,沒想到,她帶自己來了漱玉軒。自己一直當甩手掌櫃,讓蘇青翊打理着漱玉軒,以至於回來以後,差點忘記了來這兒看看。
瞳澈和阿黎淺淺的笑笑,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茶樓。
“表小姐。”見瞳澈來了,張叔和歐陽甫明都點頭示意。這幾年,瞳澈常來這裡,所以他們都已經很熟了。在蘇青翊那裡,張叔知道了瞳澈是阿黎的表姐,所以,一直都以表小姐稱呼。
今日瞳澈似乎特別開心,整個人都顯得活潑了不少。
“表小姐,有什麼好事發生嗎?”張叔樂呵呵的問。
瞳澈抿嘴笑,對張叔說:“張叔,你看看我把誰帶來了。”說完,瞳澈往旁邊一站,身後的阿黎就那樣出現在了張叔和歐陽甫明眼裡。
果然啊,阿黎無奈,她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看到這樣驚訝並且呆愣的表情了。
“張叔,歐陽叔,你們都不認識我了嗎?我小軒哥哥呢?”阿黎調皮的眨眨眼,看着倆人。
張叔和歐陽甫明也同時不相信的眨眨眼:“小姐?”
“是啊,我回來了呀。你們不高興嗎?”阿黎笑盈盈的看着他們。
張叔和歐陽甫明都激動的快哭了,連忙點頭說:“高興啊,怎麼會不高興,小姐你可算是回來了。”
張叔高興的原因,是因爲阿黎回來了,王爺也就不會再鬱鬱寡歡了。這幾年,他眼看着王爺一天比一天低落一天比一天削瘦,心中實在不忍。可是,沒人勸得動他。如今小姐回來了,王爺的心結也就沒了,他是替王爺高興啊!
而歐陽甫明高興的最主要原因,則是因爲自己的兒子歐陽軒。自己的兒子,他怎麼會不知道。兒子喜歡她,可是人家是大家閨秀千金小姐,不是他們高攀的起的。不說現在他們這種寄人籬下的狀態,就算是以前家業還在的時候,他們也沒辦法和王爺去爭啊。終究是不屬於他的人,想也沒用。
可是誰讓他這兒子是個死心眼兒呢?自從知道了小姐失蹤的消息,原本就少言寡語的他變得更加沉默。現在小姐回來了,他是既開心又擔心。
開心的是,兒子的心病總算有了解藥,而且小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能平安無事,自己從心底裡爲她開心;擔心的是,萬一兒子陷得太深,日後,難免還是會狠狠傷一次心的。
不過,眼下,怎麼說都是一件好事。
聽阿黎說起歐陽軒,歐陽甫明就要去後院叫他。
阿黎卻攔住了他:“歐陽叔,讓我去吧。唔,就當是給小軒哥哥一個驚喜吧。”
瞳澈也說:“是啊,歐陽叔,就讓阿黎自己去吧。”
阿黎走到後院,遠遠的就看見歐陽軒在翻曬茶葉。陽光正好,許是因爲有點勞累,他鼻尖上帶着晶瑩的汗珠。
阿黎這樣看着他,覺得這個場景是那麼的相似。多年前,她也曾這樣看着他,這個溫暖陽光的大男孩。
阿黎像是以前每一次來見他一樣,悄悄走到他身後,將腦袋探出去,狡黠的笑着,在他身後說:“小軒哥哥,你又在曬茶葉啊。”
歐陽軒手裡的動作猛地停滯,他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生怕是自己的幻聽。轉身,阿黎就立在那裡,笑盈盈的看着他。
也不知道是陽光太強烈,還是阿黎笑得太燦爛,歐陽軒突然覺得有些睜不開眼。
“阿黎?”歐陽軒小心翼翼的試探着問,將手緩緩伸向阿黎,想要去感受一下,是不是真實的她。
阿黎好笑的看着歐陽軒,一把打掉他伸過來的手,說:“對啊,我回來了。怎麼,你還以爲我是鬼不成?”
本來很感人的見面場景,就這麼被阿黎被破壞掉了。
歐陽軒拿她沒辦法:“你呀,一點都沒變。”還是和以前一樣,活潑率真。
阿黎假裝不滿的質問歐陽軒:“怎麼會一點都沒變呢?難道你沒有發現我便漂亮了嗎?”
“阿黎一直都很漂亮。”歐陽軒衝阿黎淺淺的笑,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那麼溫暖,那麼陽光。
躲在角落裡觀察着兩人的瞳澈,看到歐陽軒久違的笑容,放心的笑了,可是低頭的時候,眼淚卻也一不小心掉了下來。她慌張的擦乾眼淚,保持着臉上得體的笑容往大堂走去。
果然,還是隻有阿黎,才能讓他露出這樣真實溫暖的笑。
回到家的時候,蘇青翊竟然也在。
他溫柔的看着阿黎,阿黎有些不好意思,乖乖的坐在了爹爹的另一邊。這讓蘇青翊心裡偷笑,原來,丫頭也是會害羞的啊。
陸陌霖將兩人的表情變化都守在眼裡,心裡無奈的直嘆氣。罷了罷了,以前,自己是擔心端王和祁城淵之間的爭鬥會傷害到阿黎,現在,一切都雨過天晴了,就由他們去吧。
再說,三年前,阿黎都能爲了他,不顧爹孃,不顧自己的性命了,自己在阻攔,又有什麼意思呢?只要阿黎能開心幸福,他就什麼都不想計較了。
“爹爹,那個,我先回房了啊。”陸陌霖和蘇青翊都一直看着自己,看到她心裡毛毛的,如坐鍼氈。
蘇青翊無聲的笑了笑,陸陌霖輕咳兩聲,說:“就在這兒吧,我們要說的事情,正好和你有關。”
“和我有關?”阿黎疑惑的擡頭,卻看到蘇青翊揶揄的笑着,看着自己。
這時候,陸陌霖平地起驚雷,說:“今日王爺是來提親的,爹想着,不如就把你們的婚事給定下來吧。”
“什麼!”阿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蛇一樣,直接跳起來,說:“爹,我才十三啊!”
“是先定親,沒說讓你現在嫁人!”陸陌霖扶額,他對自己這個說風就是雨的女兒,實在是沒辦法。
“哦……”聽陸陌霖這麼一說,阿黎放下心來,四處打量着。
蘇青翊見阿黎左顧右盼的,好奇問道:“丫頭,你在看什麼?”
阿黎鬱悶的說:“怎麼沒看到彩禮啊,青翊哥哥,你也太小氣了,來提親都不帶彩禮,不行,這麼小氣的人,我纔不要嫁。”
虧得蘇青翊現在沒在喝茶,不然又要全噴出去了。
陸陌霖也是被阿黎的話說的臉一陣青一陣白。這是個姑娘家該說的話嗎?他這個爹爹還在呢!真是沒規矩。
“阿黎!”陸陌霖瞪她:“不許沒規矩。”
阿黎撇嘴:“我又不是第一天沒規矩,你們都是知道的嘛!我這纔回來,爹爹你就想要把我嫁出去啊?你就這麼捨得?”說着說着,阿黎和陸陌霖撒起嬌來。
陸陌霖感慨的捏捏阿黎的小鼻子,說:“再捨不得也得捨得啊,難不成把你留在家裡做老姑娘?”
“老姑娘就老姑娘,我樂意。”
“你個臭丫頭。”聽了阿黎的話,陸陌霖都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了。
蘇青翊無奈的對阿黎說:“丫頭,你也太不信任我了吧?給你的彩禮,怎麼會少呢?岳父大人可是都放到後廂房了。”
“呸呸呸呸呸。”阿黎白蘇青翊一眼:“真不害臊,這兒誰是你岳父了?厚臉皮。”
蘇青翊委屈道:“丫頭,岳父大人可是都答應了,等你及笄,就讓我們成親的,彩禮也都收下了,你想反悔可不成。”
阿黎看看陸陌霖,又看看蘇青翊,脖子一伸說道:“切,誰說我會反悔了?”
陸陌霖和蘇青翊看到阿黎這個樣子,都不由好笑。
阿黎紅着臉,一跺腳,跑去了後院。
她是喜歡蘇青翊,可是爲什麼她總覺得成親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呢?雖然她的靈魂是現代的,可現代的她也只是個二十歲剛剛接觸戀愛的小姑娘啊。
沒有定親的時候,他們的關係屬於男女朋友,訂了親,那就是未婚夫妻,感覺完全不一樣。
就這樣,自己就一輩子都是他的人了嗎?阿黎出神的看着池塘裡游來游去的魚,有些恍然。
她突然有些害怕——以後,自己會不會就沒了自由啊?不是說,古代對女人的要求很嚴苛嗎?必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什麼的,她可做不到啊。還有什麼三從四德,想想都覺得不寒而慄。
而且,而且,這古代的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的嗎?萬一他們成親了,蘇青翊要娶小妾怎麼辦?她可是有感情潔癖的,容不得第三個人出現在他們中間。
此刻的阿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想的那麼遠了。
正在阿黎出神的時候,蘇青翊悄悄從她身後抱住了她。
“丫頭。”蘇青翊輕聲喚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