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昔日待過的學校,唐閒倒也沒多少感慨,最大的感慨便是黎家的富有,遠遠望去學區似乎有多了幾棟黎家捐助的教學樓。
也難怪當年黎小虞可以十二歲插班到第六學年的班級。
這個時間學校已經沒有了人。隱約能在學生們宿舍樓外,看到點點燈火。
唐閒帶着黎小虞進來的時候,也未遇着什麼人,一路通行。
黎小虞的身份卡,在三十九堡壘而言,等同於是萬能鑰匙。
他們來到了學校的人工湖。
這是一大片湖泊區,在如今這個時代沒有大學中學之分,所有學區的規模都如同古代的大學的規模。
這樣的淡水湖泊與真正的湖泊無多大差異,不遠處還設置着觀景臺。
唐閒帶着黎小虞,來到了觀景臺。
黎小虞其實記得這裡的一些事情。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因爲沒什麼朋友,她便經常來這裡。
每次來這裡的時候,周圍的人便會離的遠遠的。
她望着唐閒的側臉。第一次覺得唐閒的眼裡不那麼淡然,在凝望着這片湖泊的時候。
“我聽冬染說的,那個女孩子在第三學年轉去了別的學區?”
唐閒沒有回答黎小虞這個問題,只是盯着遠處。
黎小虞便沒有繼續再問,也安安靜靜的,等待着唐閒。
許久後,唐閒才緩緩的,用一種追溯久遠記憶的口吻說道:
“我以前是一個很討人厭的人。個性非常惡劣。真的很惡劣。”
“第一學年初,大家剛來到學區的時候,都還是十一二歲的孩子,老師會讓大家自我介紹。像小柯,商路他們,都遠不是現在的樣子。小柯那個時候還留着鼻涕泡,商路則害羞的結巴。
仔細想想,童年對於我們來說,看似遙遠,但若往回頭看,它永遠是在青春前邊一點兒的位置,不曾變過。
自我介紹的時候,大家也講述着自己未來想要成爲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夢想。
有的人真的實現了,有的人卻失之千里,比如於小喆,就過着與夢想無關的日子。有的人開始很優秀,但最後去了底層生死不明,有的人看似愚笨,卻在最後活得比誰都明白。
我記得當時有一個孩子說,自己長大了想要成爲聖誕老人。我已然記不住他名字,但我那個時候……很討厭,覺得怎麼會有人蠢到會將不存在的東西作爲夢想的。
我沒有去剋制,覺得是聽到了笑話,笑了起來。
老師問我哪裡好笑,我便說:
‘這個世界是不可能有聖誕老人的。只是愚蠢大人跟玩具廠商的營銷計策和爲了自我滿足而做出的行爲。所謂的聖誕禮物也不過是父母趁着小孩熟睡時躡手躡腳的塞進去的。得多麼愚蠢纔會將這樣的幻想當做理想?’
那個孩子開始哭,我也被老師責備了一頓。
由於第一印象的不好,我成了一個很討人厭的存在。
但我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也許是因爲我缺失了一些情緒。
他們表現出來的很多行爲在我看來太愚蠢。
學業上也是如此,簡單的科目都要學習很久很久才能學會。
就連作弊的手段都那麼拙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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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同學之間打架鬥毆的理由幼稚可笑。
女同學之間暗地排擠誰的原因也同樣白癡。
我對他們的鄙夷向來不加掩飾。
學業上,對於請教我問題的人,我會告訴他們答案和思路,但發現他們還是不懂後,也會直言他們的愚笨。
總而言之,在第一學年的時候,即便是小柯和商路這樣的,也都跟我關係不好。
因爲我實在是一個不顧及他人情緒的人。
認識顏小鈴便也是在這個時候。”
“顏小鈴?”黎小虞感覺這大概便是這個故事的另一個主角。
對這個名字,她似乎有些印象,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唐閒繼續說道:
“顏小鈴,大概便是這些白癡裡,最白癡的那個。她智商上有所缺陷。笑起來的時候看着很癡傻。
她是屬於天選之試裡沒有天賦展現,必然會被貶去底層的,真要去了底層,以她的心智,也很難活下去。平日裡大家也不太喜歡跟她一起玩。
我經常會用很惡毒的言語去形容顏小鈴的智商,不同的是,換做別人便是會被一羣人怒目而視,換作顏小鈴被我罵,他們有的人會跟着奚落她。
顏小鈴看着大家笑,也就經常跟着笑。嘲笑她的人便更加肆意的嘲笑她。
我有一次看不下去,怒斥顏小鈴‘他們是在嘲笑你啊,你跟着笑什麼?’
顏小鈴看我有些生氣,便也對我露出那種屬於她的招牌式的白癡笑容。
我實在是無法理解,便不停罵她,她起先還是在笑,但後來慢慢的,看到我一直很生氣,便笑不出來,開始不安的看着我。”
黎小虞也討厭愚蠢的人。
但這個故事聽起來有些怪怪的。
“我不理解,她這些行爲代表着什麼?”黎小虞問道。
唐閒輕輕的搖了搖頭,說道:
“這個白癡,每次笑的時候,都會看到別人的嘲笑,她根本分不清那些情緒,似乎所有的笑都是一種,所有的哭也都是一種。笑就代表着喜悅,哭就代表難過,怒就代表不高興。世界簡單的就像只有三種情緒。她便以爲自己笑,周圍的人就會感到開心。”
黎小虞睜大眼睛。
“顏小鈴很笨。老師教給她的功課,基本她都是不會做的。
也沒有人知道顏小鈴的家庭背景如何,反正金字塔的規定便是這樣的,年滿十二歲的孩子,無論優劣,不管心智是否健全,一律會送到第三層來學習六年。
對於大多的人來說,這六年便是人生中最舒坦的六年。
顏小鈴是一個註定會被淘汰的人,她的腦子根本無法跟上學區裡的學習進度,將來大概也是無法適應金字塔的社會體系的。
但這個世界就是有很多傻子,喜歡自以爲是的努力。私下裡,顏小鈴總是會帶着她再過幾年也未必能理解的問題來詢問我,得到的自然是被我羞辱一番。以及許多人習以爲常的嘲笑。
第一學年的期中,測試的時候,她不出意外的學年墊底。
面對大家的嘲笑,顏小鈴還是像個白癡一樣的笑着。
並不是那種苦澀的笑容,也不會笑中帶淚。她的情緒純粹的就像一堵新砌的白牆。
我跟顏小鈴,大概便是兩個最讓人想羞辱的人。
但是試圖對我這樣做的人,都會在達到這一目的之前,被我用更刻薄的方式羞辱回去。
沒多久,便不再有人敢找我麻煩。
順理成章的,大家便都去欺負顏小鈴。她有一次臉被石頭砸腫了。半邊臉鼓起來,整個樣子看起來很滑稽,走到哪裡便被嘲笑到哪裡。
她想笑,卻發現臉上的肌肉一抽搐,就會異常的疼。
其實就是學校裡的人發現了這麼一個定律,只要對着顏小鈴笑,她就一定會還以笑容。
於是他們就想出了這麼一個點子。想看看在沒辦法笑的時候,顏小鈴會不會還那樣笑的像個傻子。
顏小鈴果然沒有辜負衆人的期望。忍着疼痛,笑的異常難看與扭曲,像是我們發黴了的靈魂。
自然也有對顏小鈴好的人。
欺負她的人,大多來自底層,性格惡劣。試圖幫助她的人,多是一些二三層人家的孩子。
不過在他們發現顏小鈴總是愛往我身邊湊的時候,便也慢慢疏遠了她。
小孩子規則就是這樣的。被發現了跟討厭的人接觸,也會連帶着被討厭。
儘管連我也討厭顏小鈴,但她就愛跟着我。
因爲確信即便教她也沒辦法教會她,所以我並不想要把時間浪費在沒辦法獲得收益的人脈上。
學年下期的某一天下午,顏小鈴拿着裝滿了食物的盒子,想要送給我。
我便問顏小鈴,‘你到底是哪裡不對勁,非要跟在我後面,是覺得我兩智商中和一下,你就能擁有正常人的智商了嗎?’
便又是一羣人鬨笑。
顏小鈴也跟着笑,說道:‘因爲只有唐閒身邊沒有人啊’。
我恍然間明白了一點,這個女孩大概是產生了某種錯覺。
她其實內心裡能夠隱約明白大家很討厭她。也隱約明白大家討厭我,便覺得跟我是一類人。
這種可笑的關聯使得她總愛往我身邊湊。
她笑着將食盒給我。
由於嫌棄學校的營養餐難吃,我經常偷跑出學校尋找食物,因此很多次被老師們責備。
這不是什麼秘密,後來第三學年,小柯,商路他們也經常跟着我一起混出去找吃的。
在顏小鈴的理解裡,大概是我總是吃不飽。便帶着食物想要送給我。
我沒有接受這種自以爲是的行爲。
顏小鈴也不在意,每天都會帶來食盒,或者她根本理解不了,依舊是閒了就往我這兒湊,我偶爾會奚落她,那些她問了無數次的題我還是懶得解答。
可是說來奇怪,我沒那麼煩她了。心裡開始想着隨她去,她總歸會明白自己在浪費時間。
她依舊在做着毫無用處的努力,經常一個人翻看着記載礦區知識的書本。
我路過的時候,有時候會看見書頁頁碼。一整個學年過去,別人學完了快一整本,她的進度也就十來頁。
第一學年年底的測試,自然的,她依舊墊底。
這是不會有任何改變的事情,直到第三學年她離開,她都總是墊底。
第二學年初的時候,她還是跟第一學年那樣。被人嘲笑的時候,也會露出笑容。
曾經喜歡欺負她的人,也沒那麼愛欺負她了。大概是因爲膩味了。無所謂,人的興趣總是會慢慢改變。
但欺負她的人不曾變少。
669學區有個弱智,這件事也不是什麼秘密。
新來的學生依舊會欺負她,尤其她是二學年的學姐。這個身份讓低學年的人在欺負她的時候,更加興奮。
顏小鈴還是會對着這羣人笑,證實着這個學區的傳言。
這是一個情緒殘缺的人,恰如我一樣。
我對顏小鈴稍微接受了一些,她跟着我的時候,偶爾也會與她說兩句話。
也不在乎她是否能夠聽懂,反正她的反應都一樣。
但是對其他人,我依舊沒有什麼耐性。
你別看商路小柯他們跟我關係不錯,但其實都被我罵過,罵的面紅耳赤的。
也就是第二學年的某件事,我與他們關係才緩和了些。
我的身邊,依舊沒有別人,只有一個傻子不斷的往我這裡湊。
又有一次,一羣孩子圍着顏小鈴,一邊扇她耳光,一邊看着她發出傻笑。
我沒有幫助過顏小鈴,她往我身邊靠,我也就當是她的一廂情願。
可那一次看着顏小鈴捂着紅腫的臉做着白癡一樣的笑容。我覺得有些煩。
在她腫着臉,慣例帶着食盒給我的時候,我便說道:
‘如果下次別人欺負你的時候,你能夠不再傻笑,我就接受你的禮物。’
我永遠記得顏小鈴的表情,在我以爲她會笑着答應我或者笑着搖頭的時候,她卻哭了。
她一邊哭,一邊認真的點頭。
從那之後,我接受了顏小鈴的食物。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可笑。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像是變了一個人。
也是那之後,顏小鈴在別人欺負她的時候,真的沒有再笑過。
我漸漸明白,她大概是知道的,隨着一年時間的變化,因爲總是無法融入其他人的圈子,她大概也知道了笑容和笑容間,原來有不同含義的。
我以爲當顏小鈴不再同以往一樣,被欺負的時候也會傻笑,就不會有人再欺負她。
畢竟這已經沒有樂趣了不是麼?
但事情卻並不是這樣的,顏小鈴被欺負的更慘了。
第四天的時候,她被送去了校醫務室。
那一天我發現自己身邊意外的清靜。靜的有些不適應。
這種不適應,就像是潔白無瑕的牆上,多了一抹蚊子血。
我越發的厭煩,最終去了校醫務室,看到了渾身是傷的顏小鈴。
顏小鈴見到我的時候,依舊是帶着笑容。
一番詢問後,我才從顏小鈴含糊不清斷斷續續的回答裡拼湊出了答案。
原來是一學年的學弟們,又來欺負她了。
只是這一次,顏小鈴沒有露出笑容看着他們。就像是本該發出哀嚎的獵物倔強起來,他們便發狂一般的要讓顏小鈴笑。
可傻子執拗起來,真是九頭牛都拉不動。無論怎麼欺凌顏小鈴,她都始終一張臉。
她笑着對我說:唐閒,被人欺負的時候,我沒有笑也沒有哭。
我才知道,原來那天接受顏小鈴禮物的時候,是她第一次哭。
以前不管別人怎麼欺凌她,她都是不哭的。
我明白顏小鈴這麼做的原因,只是害怕違反了跟我的約定,我會再拒絕她的好意罷了。
生平第一次,我因爲一些別的原因對着這個傻子發脾氣。
但想要罵顏小鈴的時候,卻開不了口,發現找不到詞。
她實在是太蠢了,對她發火也沒有意義,大概如此吧。
在小孩子的戰爭裡,有一個默認的幼稚可笑的規定。
那就是不準告訴大人。
我原本對這種沒有效率的原則嗤之以鼻,但這一次,我發現有些事情還是自己動手比較有意思。
我聯繫了商路和他的朋友們,答應幫他們提升成績,要他聯繫其他人幫我懲罰第一學年中欺負顏小鈴的幾個孩子。
原本沒有報什麼期望,想來他們對於顏小鈴也沒有幫助的意願。
更何況我是一個讓人討厭的人。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居然答應下來。
準備一起挑事情的人還不少,其中大多都是被我罵過的。一時間我還以爲他們有斯德哥爾摩綜合徵。
後來才知道,不過是這羣人都欺負過顏小鈴。心懷愧疚罷了。
那大概是一場暴動,從最開始的一小撥人,到後來兩學年半數的男孩們都攪和進來了,打得不可開交。
這樣鬥毆沒什麼意義,行爲可笑又弱智,我倒是第一次覺得有些暢快。
在顏小鈴回來後,大家也都沒有說什麼。
她依舊無法融入其他人的圈子,還是隻能跟在我後面,像是我的一道影子。
讓我煩躁的是,我居然連僅剩的那些厭惡也沒有了。看着她傻笑的樣子,像是見着早就習慣到寡淡的東西。
其他人發現顏小鈴漸漸變了。
倒並非是聰明,只是不再嘗試着去接近其他人。也不會對任何一個人露出笑容。
只有在看着我的時候,纔會依舊笑的像個白癡。
我後來也問過她原因。
她有些呆滯的說:
‘因爲只有唐閒允許我跟在後面。我走不到其他人身邊的。’
我心說罷了,就算我身邊跟着一個累贅,一個地地道道的白癡,也不算多稀奇,不過是兩個討人厭的傢伙扎堆罷了。
便讓她跟着就是。
也的確如此,在大傢伙的眼裡,顏小鈴是喜歡我的,只是就像牆上的蚊子血,我縱然討厭她,卻也抹不乾淨,任其跟着罷了。
沒有人會說什麼。
只有商路和他的幾個朋友知道,二學年和一學年暴動的原因,便是我爲了替顏小鈴出頭鬧出來的。
於是第二學年,顏小鈴成了我的跟班這件事,就成了大家逐漸習以爲常的事情。
欺負顏小鈴的人也變少了很多。
顏小鈴卻並沒有改變她的作風,她還是隻對我一個人笑。
她懂事了一些,已經能夠看明白,有些東西,不是掛在人們臉上的,而是藏在人們眼睛裡的東西。
一些像是同情,優越,鄙夷混雜的眼神,她已經漸漸認得清,笑容便越發少了些。
但每次我看着她的時候,她都還是笑的跟個笨蛋一樣。
我問顏小鈴,如果第六學年,沒有天賦怎麼辦?如果沒有天賦,便會貶去底層。
她說:我可以跟着唐閒,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我說,如果我不讓你跟着呢?我不知道我的天賦是什麼,但我一定會有天賦,我未來要去的地方,你根本去不了,在這個金字塔裡,比山脈相隔更遠的,是人與人之間階層上的差距。
我也不知道顏小鈴是否聽得懂。
只是頭一次,這個白癡露出了害怕的神情。
彷彿小心翼翼握在手裡的沙子依舊在慢慢的滑出手心。
我看着顏小鈴害怕的樣子,又覺得煩躁起來,便說道:你再努力些,我也許會讓你跟着。
她又開始笑。還似初見那般簡單。
我懶得去計算以後的事情,想着就算帶上一個拖油瓶,我也能夠活得很好。
顏小鈴也的確很努力。有時候甚至不再跟着我,而是一個人趴在教室的書堆裡。
可是沒什麼用。她的成績一直是墊底,即便新學年的那些學弟們,也沒有比她更笨的。
就這樣,第二學年也慢慢的結束。顏小鈴帶着沒有起色的成績,迎來了第三學年。
第三年學年就沒有那麼漫長了,至少對於顏小鈴來說,是很短暫的。
這一年,我開始試着和其他人和解,開始跟所有人慢慢關係轉好。當然,討厭我的人還是很多的。甚至在我與小柯商路他們和解後,更加討厭我。
不過還是很奇怪,明明在第一年,我覺得這是不可能改變的事情,就莫名其妙的,開始慢慢發生變化。
彷彿有着另一個人格在我的靈魂裡誕生。
這一年我和小柯商路他們的關係開始慢慢的好起來。
我嘗試開始不那麼刻薄的看待其他人。
但我依舊不相信聖誕老人。
還是這一年,顏小鈴跟在我身後這件事,引起了越來越多人的注意。
這大概還是有些噱頭的。像是最聰明的人後,帶着一個最笨的人。議論的人也多了不少。
顏小鈴的眼裡,漸漸多了一些情緒。是一些鎖碎的恐懼。我沒有在意,想來只不過是她庸人自擾。
但之後不久,她卻做了一件很傻很傻的事情……”
有些冗長的故事講到這裡的時候,唐閒卻停住了。
黎小虞在有些漫長的停頓裡,才猛然回過神來。
她想起來了,顏小鈴這個名字,她是知道的。
這是一個被她忽略掉的名字。
只是在調查第三學年轉校學生名單時,連帶着看到的。
因爲成績墊底,人又呆傻,她下意識的判斷唐閒不可能喜歡這樣的人。
可事情卻完全出乎黎小虞的意料,一個最聰明的人,身邊總是帶着一個最愚笨的人。
“發生了什麼……她又是爲何轉校?”
“她沒有轉校,她只是走了。”
唐閒的語氣平淡,整個故事他也始終保持在這種平淡的情緒裡。
黎小虞卻並沒有聽明白。
“她去了哪兒?”
“顏小鈴很笨的。別人說什麼,她就信什麼,不曾變過。
她想要變得聰明些,因爲只有更聰明些,才能留在我身邊。
不知道是從哪裡聽來的,有人告訴顏小鈴,在湖泊的中心有一條魚,只要找到這條魚,就能變得更聰明。
這明顯是欺騙她,可她並不具備分辨能力。尤其是一羣人拿着我不要她這件事嚇她。
於是顏小鈴遊向了湖泊的中央。
她遊在湖中心後,看着遠方那羣人叫喊着:
‘魚呢?魚在哪裡?我找不到啊……’
鬨笑聲越來越大,岸上的人已經等不及要看到顏小鈴狼狽的爬上岸。
但沒多久,他們笑不出來了。
因爲顏小鈴始終沒有游回湖岸的意思。
她就不停的找,遠方的人能夠依稀看到她的體力一點一點流失。
人工湖泊裡,金字塔裡,怎麼可能會有魚?
只是顏小鈴哪裡會知道?
她開始撐不住了,開始溺水,直到溺水的時候,發出的聲音也不是求救。
而是彷徨的大喊着:
‘魚呢?魚呢?’
她便這麼不停的叫着,聲音越來越淒厲,也越來越憤怒。
可她就是沒有想要游回來。
那羣欺負她的人嚇壞了,在顏小鈴嗆水了好幾次後,他們纔開始大喊着求救。
我趕到的時候,只能依稀看到奄奄一息在水裡掙扎的顏小鈴。
我發狂一樣的衝進湖泊裡,大喊着她的名字。
顏小鈴聽到了我的聲音後,竭力的想要多浮出水面一會兒。
她的聲音已經很虛弱很虛弱了。隔着很遠的距離,已經沒有人可以聽到了。
但我就是聽得到。
她在對我說,唐閒,我找不到那條魚。
她的雙手漸漸沒有了力氣。
我最後見到她,她在害怕的哭泣着,那是顏小鈴第二次哭。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沒辦法游回去。便想着一定要找到那條魚。
但大概是看着我很慌張,便又想要笑出來安慰我。
不單單是笑,還有很多很多複雜的情緒。就像是她不甘心找不到那條不存在的魚一樣。
那張從來只有一種情緒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那麼多情緒。
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呢?真的很奇怪,我們明明每天都藏着那麼多情緒在自己的皮囊裡,我該是早就見過了,可我就是感覺到,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一張臉。
從來沒有過……”
黎小虞聽到這裡,才終於明白了顏小鈴去了何處。
她看着唐閒,唐閒的語氣始終平淡,只是怔怔的望着湖泊遠處。
在黎小虞看來,自己與唐閒這樣的人,是早習慣了獨自一人的生活的。
可是看着唐閒的側臉,她第一次感覺到這個男人,前所未有的孤獨。
她沒有問結局,因爲如果顏小鈴還活着,現在他的身旁,大概便會有這麼一個跟班。
也沒有問那些欺騙顏小鈴的人,是否得到了懲罰,因爲一切都沒有意義。
但故事並沒有到這裡講完。
唐閒無聲的笑了笑,說道:
“但我不愛顏小鈴。”
黎小虞怔住。
“我後來病了很久,這個過程裡,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如果顏小鈴還活着,我會像對待親人一樣對待她。但我不愛她。”
“後來大家也漸漸遺忘了她。因爲這件事我之後的反應也很淡,談及顏小鈴,大多數人也只是覺得,她從一個討厭的跟屁蟲,熬成了我的朋友。”
“她只是來自於三十九堡壘底層的一個卑賤的家庭,這件事也很快平息,那幾個孩子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而我一如既往的過着我自己的生活。我沒有表現的特別悲傷難過,畢竟那沒有什麼意義。”
“只是在後來,在與小柯,商路,於小喆,還有在底層認識的,如柳浪,羅六眼,或者一些老礦工相處的時候,我才明白了顏小鈴到底是誰。”
黎小虞不懂。
唐閒仰着頭,說道:
“顏小鈴到底是誰呢?沒有人在意她,沒有人記得她,她總是自顧自的對我笑,跟在我身後,就像我的影子。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就在想,她大概就是我的影子吧,畢竟也只有我記得她。”
唐閒又搖了搖頭說道:
“後來我才發現,她不是我的影子。原來這個世界,是有聖誕老人的。他把我殘缺的情緒,通過另一個情緒殘缺的女孩,帶給了我。”
不知爲何,聽到這裡黎小虞胸口忽然堵得慌。
唐閒的目光又落到了黎小虞身上:
“因爲顏小鈴的存在,我才能夠變得不那麼惡劣,再後來纔有了許許多多願意幫我的朋友。”
唐閒笑道:
“也因爲有她這樣的人喜歡過我,我纔敢坦然的相信,即便我這樣的人,也會有人去喜歡的。”
黎小虞望着唐閒,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睛如此澄澈。
她猛然想起來,自己還是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與唐閒對視。
那抹蚊子血,終究成了唐閒心裡一顆的硃砂痣。可黎小虞卻一點也酸不起來。
她在這個故事裡,聽到的是兩個情緒殘缺的人,如何慢慢的改變了對方。
如果沒有那個可憐的女孩,也許現在的唐閒,完全會是另一個性格吧?
“故事已經講完,也很晚了,你該回去了。”
“我再坐會兒……”黎小虞並不想走。
唐閒沒有勉強,點點頭,說道:
“對了,這個故事,我沒有對別人講過。”
“我不會說出去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山水相隔的距離,階層的距離都是可以到達的。唯有生死的隔斷,難以相通。所以,最好活得久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