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氣依舊陰沉,烏雲在其上翻滾洶涌,面露崢容。剛過晌午,蒼穹卻漆黑似墨染,幾道閃電打下,隨即轟雷而來,大地也似爲之戰慄。狂風肆虐,柳枝搖曳,直搖的天地支離,才肯善罷。
喬代楓望着這般惡劣的天氣,瑟縮了一下身子,轉頭望見正欲出門的幾人,喃喃低語道:“真是腦袋讓門擠了,偏要現在去什麼該死的杳冥山!”
林愛聽到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才道:“你若不願意去倒也罷了,葉子你也不要去了。外面風寒,當心身子纔是。倒是馮老伯,你把具體的位置告訴我們即可,何必親自去。依我看,你也待在家中等我們消息得了。”
陳逸川點了點頭,贊同道:“是啊,這種天氣,人越少越好!就我們倆人,不易被發覺,也方便些。”
喬代楓一怔,他只是略微抱怨一下,並沒有打算不去,正欲否決,卻瞥見林愛眸中似有似無的警覺,不由心中明瞭,已然知曉留下自己是爲了馮老伯的安全,當下便閉了口,緘默不言。
馮老伯無奈的擡眼望天,何況自己年事已高,這般陰翳的天氣,恐怕還真個經不起折騰,苦笑了一下,纔將具體位置告知了二人。
葉子卻沒作何感想,只是微微一笑,道:“好,那我便坐等捷訊。”
林愛眸子一緊,心下稍有驚詫,面上卻極爲淡然,她取過傘,道:“那你們當心了,逸川,我們走。”
大門微敞,一股勁風撲面襲來,颳得兩頰生疼。凜冽之氣包裹周身,陳逸川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的拽緊了衣領。而林愛卻恍若未覺,走出門去。
門外的風更加肆無忌憚,天空陰霾更甚,襯托的四周更顯淒涼。耳邊只剩下風的咆哮,將一切湮沒。
陳逸川望着林愛瘦小的身影在風中傲然挺進,那份孤獨,那份絕決,清麗面容,透出幾分冷峻,冰冷不可方物。不禁令人生出天地間惟其獨尊的王者霸氣的錯覺。
一瞬間,他看的有些呆了,腳步躑躅,略有彷徨。
林愛似察覺出他的異樣,不禁回頭婉然一笑,調侃道:“在想什麼,你也看上我了?”
陳逸川臉上一紅,幸好天色太過昏暗,稍遮擋一二,也看不真切,省了二人的尷尬。境況稍緩,他才緩緩開口道:“你是不是已經發現了什麼?”
林愛搖了搖頭,嘆息道:“若真要發現了什麼倒也好了,只是發覺有些異常。你不認爲我們的行蹤別人似乎瞭如指掌麼?”
陳逸川微一沉吟,便已明白林愛話中含義,但也不確定,仍試探道:“你是說……”
林愛哼了一聲,面上已多了一分肅殺,她冷然道:“不錯,在此之前我們所遇狀況皆是隨意而起,但自從你那日受傷後,這種異狀變得也未免太過巧合!
那夜我、喬代楓、葉子自馮老伯家離開後,便被人牽引到斷崖處,緊接着便發生了御鬼冥親。幸得高人相助,才險象環生。再然後,馮老伯又被陰陽師追殺。我奇怪的是,馮老伯的住宅如此隱譎,就連陳族長般狡詐之人也未可知,那日本陰陽師又如何得知其住所?”
陳逸川所料果然,思忖道:“我在明敵在暗,被跟蹤而不讓我們發現,這也正常的很。”
林愛不置可否,苦笑了一下,將天邊愁思渲染。眸子驟然縮緊,深邃森然,如同澗潭,不可見底。她的語調淡漠,聽不出憂喜,到頭來只化作幾許無奈,道:“我便知你會如此說辭。現下我還沒有證據,也不敢妄言周邊誰是那血櫻家族之人。且瞧着,一旦我抓住其把柄,定不會有她好果子吃!”說到最後,林愛眼中閃過一絲兇戾,洶涌的殺氣恍若要破瞼而出。
但那也僅是曇花一現的功夫,陳逸川再觀時,林愛眸中已恢復了往日的清明,顧盼生輝。似乎方纔只是自己的錯覺,亦或是花了眼睛。
談論間,二人不覺已到了極爲僻靜的杳冥山下。放眼望去,崇山峻嶺之中蔥鬱甚濃,此山巍峨挺立,險峻中帶有一絲秀麗,天空因烏雲而低垂,恍若此山直入天際。
遠山如黛,翠綠的植物點綴其上,恰到好處。霧氣氤氳,隱藏起鋒芒,更襯托出了幾分嫵媚,恍若蒙着面紗的少女,讓人看不真切卻也悸動。
陳逸川環顧四周,只見荒草蔓延,無邊無際,又加之這等晦暗光線,竟是未有何發現。
林愛瞧在眼裡,笑道:“看也沒用,如若能輕易發現他們的行蹤,我們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既來之則安之,還是尋找九龍寺要緊!”當下便走入山間小道,身影沒入林間。
陳逸川心道也是,隨即跟了上去,道:“你真有把握那九龍寺還存在於山中?”
林愛隨手拈下一束松枝,漫不經心的在手中把玩,道:“九成。馮老伯上次說有人在陰雨天時見過九龍寺佇立在原地,無風不起浪,謠言不可盡信,也不可半分不信。”
一道閃電劃過蒼穹,耀眼生花。身處林中,光線更覺昏暗,耳邊也只有松濤澎湃之聲,偶爾傳來不知名的鳥叫,令人心驚。
霧氣更重,寒氣逼人,身上衣衫半是被汗水,半是被霧氣打溼,貼在肌膚之上,很是難受。
兩人爬至半山,眼前豁然開朗,一片空曠的場地,讓人眼前一陣清亮。但怪異的是,這裡幾乎寸草不生,與四周茂密繁盛的樹林相差徑庭。只有黃土,在風的吹襲下漫天飛揚。
此山並不甚高,爬至此二人只是微微喘息,胸口起伏並不劇烈。見到眼前塵土瀰漫,不禁捂住口鼻,心下詫異。
悶雷傳來,轟隆作響。林愛擡眼望天,只見是愈發陰沉了。一路走來,卻並未有下雨的跡象,不由暗自慶幸。否則山路本就難走,再加上泥土鬆動,定是更難。她皺了皺眉,見這光禿山坡之上並無一物,不禁疑道:“這裡就是九龍寺的所在?莫不是我們走錯了路?”
陳逸川略一思索路線,與陳老伯描述的並無差異,這才搖頭道:“不可能,九龍寺是在這裡無疑。只是,我連塊兒木板也沒看到。”他苦笑着掃視山坡,這山坡並不很大,一眼便可觀遍全景。
除了黃土,一無所獲。
林愛嘆了口氣,卻覺臉上一片涼意,一滴水落在額上。雷聲滾滾而來,似上古神獸的低吼。天空再也兜不住那片海洋,傾盆大雨轉瞬而降。
二人趕忙將雨傘撐起,但仍是遲了片刻,身上單薄的夏衣已被淋溼。風狂雨疾,天地之間,兩道身影佇立山間,恍若鬼魅。
林愛見陳逸川欲將上衣脫下,便知其意,忙制止道:“你傷剛好,別再受了風寒。我們還是先回……”話未說完,便已頓住。
二人不可置信的望着方纔還空蕩蕩的山坡,張口結舌。那裡,一座寺廟拔地而起,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的佇立在風中,周身幽綠,熒光閃爍在黑暗中恍若獸眼,正擇人而噬。黑氣氤氳中詭異萬分,當真猶如自幽冥地獄冒出的鬼寺!
二人只覺寒意更甚,方纔那裡可是什麼也沒有啊!那這座寺廟又是自何處冒出來的?
林愛的眸中似也染了那抹幽綠,半晌見並未有什麼異兆,這才‘咦’了一聲,緩緩向那座寺廟走去。陳逸川也沒有感到有鬼氣存在,疑竇叢生之下也走了過去。
廟門前,漆黑鎏金的匾額上寫有三個大字:“吉日寺!”由於年代久遠,紅漆已然斑駁剝落,只剩下些許印子,但仍可以依稀辨出那字是龍飛鳳舞,端的是好字。
風乍起,將黃色的絲絛吹的裂裂作響,但也只是絲絲縷縷,顏色也褪的淡了。廟門歪斜,經風的咆哮,已然是強弩之末,轟然倒地,激起一片塵土。
突如其來的聲音將正在觀看牆壁的林愛嚇了一跳,她悚然回頭,卻見是門倒了,不由舒了口氣。
從外形來看,這廟實在是太過破敗,恐怕再過不多久,便要散了架。只是那大理石的外牆仍淡淡充斥着幽綠,不由讓人匪夷所思。林愛湊在上面聞了聞,頓覺腐臭之氣直衝鼻間,當下便臉色一白,幾欲作嘔。
陳逸川見她面色有異,不由出口問道:“怎麼了?”
林愛強忍住胃的痙攣,半晌才道:“你聞一下。”陳逸川依話照做,結果可想而知。
林愛一把將他拽入寺中,雖說已經破敗不堪,但多少也可遮擋一二風雨。陳逸川面色稍緩,才道:“那是什麼?”
林愛稍有興奮,笑道:“果然和我們所料一般。你還記不記得那殯儀館大叔說的話?”
陳逸川有些摸不到頭腦,兀自納悶道:“當然記得,他說……”他打住了話頭,驀地醒悟過來,驚詫的望着林愛,道:“難道那是屍油?”
林愛“嗯”了一聲,道:“也不盡然。我聽聞古時有一種神秘汁液,寫於紙上不見其字,需浸水才得,而字跡卻是熒光幽綠。其配方最主要的原料便是屍油,其中又加入了曇花,紫草,木香,檀根汁等數十種花草木的汁液,然後煉製而成。講究的還要加入香精以掩其腐臭。顯然你母親時間倉促,才致使這九龍寺牆上有這般腐臭的味道。”
陳逸川又想起母親,心中難過,聲音中多了一絲嘶啞,道:“定是當日我母親發現了什麼,便將東西藏於寺中,卻被我爺爺發現。但他不知是哪座寺廟,這才下令拆廟。我母親被逼無奈,纔去殯儀館偷了屍油以此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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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愛深深凝視着他,眸中閃過一絲憐憫,道:“你母親當真聰慧至極,竟用這種方法將九龍寺隱了身。連陳族長這等疑心甚重的人也蠻了過去。也不知她是從何處發現了‘隱靈水’的秘方,將其刷遍九龍寺身,難怪寺廟只在下雨時隱隱閃現。這樣就算有人發現,看到其幽綠髮光,也會嚇得半死,只以爲是鬼寺!原來九龍寺就一直佇立在此,只不過是施了障眼法。”
陳逸川又道:“那汁液叫‘隱靈水’,你怎的知曉?”
林愛瞥了他一眼,言簡意賅道:“看書。”說罷,便不再理他,打量起了九龍寺的內部。
陳逸川苦笑了一下,哪本書上會記載這等無稽奇事!罷了,她不想說又何必強求。
九龍寺的內部結構也不繁複,九根支撐樑柱分立,上面雕刻着騰雲駕霧的金龍,不多不少,整整九條。九在數字中是最大的,因此自古以來已把九這個數視爲皇家大氣的吉數,如九五之尊爲例。
九條龍形態各異,但卻皆活靈活現,桀驁之氣恍若破柱而出。
黃色帷幔上佈滿了藏文,密密麻麻的,也不知寫些什麼,大約是西域經文罷。上面滿是塵土蛛絲,凌亂不堪。
最深處是一座佛龕,供奉的居然是地藏菩薩。金漆亦是剝落,所剩無幾,顯得佛像斑斑綠銅,極爲怪異。閃電打下,光影重重間,更爲猙獰。
林愛注意到佛像的手指,並不是雙手合十,而是一隻手垂下,一隻手呈蘭花狀,不由添了幾分滑稽與可笑,佛像的莊重由於這一敗筆而蕩然無存。
佛像前有隻紫銅鍛造的香爐,香灰囤積,昭示着當年九龍寺的鼎盛。旁的壁上是佛像繪圖,顏色被水汽浸潤,花了一片,長了綠苔,青翠陰潮。雨水自破了的瓦間滴落,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現下雖已破敗如斯,但從佈局來看,當年的風光旖旎依稀可辨,這似乎是一邸皇家寺廟。
陳逸川又望了一眼廟門的匾額,道:“馮老伯說這是一座藏廟,藏文吉日寺,譯爲漢文便是九龍寺。看這輝煌的九龍與壁畫,當年定是香火繁盛。可現如今,正是逝者如斯夫,令人唏噓。”
林愛略帶憂傷,手指劃過香爐邊緣的鳳紋,道:“剎那芳華最終不過一捧黃土。這世上,誰又在意誰的人生呢?”冷風穿堂而過,這樣淒涼的天色,此話聽來竟是別樣的哀慟,又是幾許無可奈何。
陳逸川聽在耳中,心中激盪,竟隱隱作痛起來。
一道炸雷驚醒夢中人,林愛自嘲的笑道:“發什麼感慨啊,把正事卻給忘了。”
陳逸川也回過味來,不禁啞然失笑道:“對,險些忘了線索。你說,我母親會把它藏在哪裡?”
林愛卻不答話,只微微一笑,開口唸道:“半山腰上山坡外,金碧金瓦寺廟敗。吉日九龍攀巖柱,是福是禍壁畫彩。”邊念邊走到壁畫旁唯一的雕龍樑柱前,用手輕輕敲了敲,居然是空心的。
陳逸川讚道:“這下全對上了!佛爺手指蘭花態,悲憫世人無名脈。”他看到佛像的蘭花手,順着無名指的方向望去,指的便是那根樑柱龍嘴處。
林愛向上望去,道:“難怪我們猜這詩謎不得要領,原來是要應對此景方可,真是妙極。否則即便得到此詩也毫無用處。”說罷,便似笑非笑的望向陳逸川。
陳逸川只得走了過來,苦笑道:“這等差事自是又落在了我頭上!”當下便雙手抱住柱身,開始向上攀爬。
林愛哼了一聲,揶揄道:“那是自然,難不成你讓我這女孩子做如此不雅難看的動作。”
陳逸川也不爭辯,脣邊漾開一個笑容,心情大好。待爬到那龍頭之處,卻看到龍嘴處有一暗格,便單手將其打開,伸手摸索了片刻。面上一喜,拿出一個跟首飾盒般大小的石盒。
他只覺入手頗爲沉重,通體黝黑,甚是晶瑩。在柱上也不及細看,便鬆手滑了下柱來,放在了佛龕上。閃電打下,將石盒映照的靈光流轉,煞是奪目。石盒之上刻着幾十行密麻小篆,陳逸川仔細辨了半晌才認出是佛家的《法華經》。
林愛伸手摸向石盒,只覺觸手光滑細膩,質地硬而剛,怕也只是寧碎不斷吧!
陳逸川心念一動,眼神深邃而嚴肅的凝向林愛,道:“打開之前,我們最好想一想要去哪裡?”
林愛被問得一愣,脫口道:“去哪裡?”
陳逸川佯作諱莫高深之狀,道:“對,是去哪裡!你不覺得這很像《大話西遊》中的月光寶盒麼?”
林愛這才恍然大悟,“撲哧”一聲大笑起來,如此無厘頭的言語,虧他想的出來。
陳逸川脣邊勾起一道好看的弧線,略帶寵溺的看着林愛發笑。待林愛止住了笑,又問道:“若這真是月光寶盒,你想回到什麼時候?”
真的可以穿越時空麼?林愛眼神迷離起來,那一片靜謐安寧的村莊,小溪流淌,樹木成蔭,歡聲笑語,絡繹不絕。場景一換,卻又變成漫天大雪,所見之處只有白茫。眸子裡漸變茫然,似沒有任何聚焦。她輕聲低喃,若不可聞,卻又異常清晰:“若要可以,我只願回到18年前。”
陳逸川沒想到這一問卻引得林愛傷神,不由暗自懊悔,原本是想逗她開心,沒想卻弄巧成拙。不過,18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陳逸川心中泛起幾分好奇,不過當務之急還是打開石盒比較好。不由勸道:“都是我亂說,你別在意。”
當下便打開了石盒,但見裡面放有三張白紙,不由眼前一亮,與林愛異口同聲的念出那首詩的最後兩句:“千年碑文花崗岩,玄深奧妙猶自在。”
林愛恢復了眸中的清澈,將三張紙拿起,看到第一張紙上卻是一首詩:“憶昔貞觀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癝俱豐實。”
她皺了皺眉,又望向第二張紙,上面赫然又是一首詩:“直言進諫不畏權,戎馬執鞭治宏觀。智鬥夢斬涇河龍,千古第一鎮天山。”
她強壓下心中不耐,看向第三張紙,果不其然,仍是一首盡人皆知的佛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是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她本以爲答案就在這石盒之中,不料卻是三首詩文,不禁嘆了口氣,苦笑着遞給了陳逸川。
陳逸川看罷,亦是苦楚難當,不禁煩極反笑,道:“我母親未免也太過謹慎了罷。這謎團究竟要解到什麼時候?”
“還是謹慎些的好,不然下場便會如你們一般!”寺外,一道陰沉的聲音乍起。
隨着一道閃電,二人這纔看到寺外不知在何時,已被數名黑衣之人所包圍,面上俱是蒙着黑巾。
爲首之人正站在寺外的當中,眼神陰鷙且駭人的盯着二人:“乖乖把信件交出來,免你們不死!”那人的聲音在黑巾後面聽起來發悶,但仍掩蓋不住那人的狠戾陰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