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今天的吉爾尼斯城,我們的街巷與大道,兵營與工廠的廢墟,格雷邁恩家族飄揚的旗幟,和我們的驕傲。骯髒不堪的城市街道堆滿了由任何傢俱和垃圾搭成的街壘,鋪路石的掀翻顯露出了城市底下因污染而變黑的土壤。暗灰色和紫紅色的破布曾是被揮舞的戰旗,懶散地隨着不散陰魂的吐息而晃動着。即使演員早已逝去,陰雨仍然即時地蒞臨舞臺,敞口的炮裡灌滿了陳年的雨水,炮口的紅鏽彷彿是撅起的脣。矛槍和火槍上也厚厚凝了一層鐵鏽,正如他們的主人早已倒下一樣,它們也懶得動了。人類的、狼人的和亡靈的屍體橫向交錯着,有的互相依偎着保持他們睡着時的姿勢,躺着或靠在街壘後,被掛在或炸飛在樹梢上。在一些極其狹窄的小巷,屍體好像是從樓頂扔下來一樣,七八具疊在一起只是爲了堵塞了整個小巷,讓下一刻就被擊斃的戰友爬過他們。這些是凝固了兩年卻沒能被任何雨水洗去的血。有很多我們不願意再次提到的血腥和恐怖,這些血肉之軀和被稱爲戰爭武器的由屍體縫合而成的怪物被隨意地擺在一起,愛國的赤誠和卑鄙的入侵沒有分別地躺在一起。代表死亡的紫色幽暗城戰旗的色調似乎在晦暗中比灰色的吉爾尼斯旗幟更加鮮亮。這一切錯落的擺放僅僅是供盤旋在腐臭之風的黑鴉欣賞,它似乎滿意於這樣的陳設和諷刺:人類和亡靈一起生了蛆,文明和野蠻就這樣同歸於盡,化爲烏有。
這裡有在九月狼人全面入侵的時殉難的屍體,有十月巷戰中倒下的勇士,也有數月後在此躺下的異族聯盟士兵,他們皮膚和頭髮的陌生顏色正好表現了對這一切的不解。他們雖然是我們的盟軍,但不曾認識這個國度,也更不知道在爲什麼而戰。躺下的有數量一樣多的亡靈,它們妨礙着追憶者向着庭院廣場中所有倒下的英雄敬禮。亡靈是世界的污點,他們從墳墓裡爬出就是爲了在活人的世界中參雜無盡的痛苦。他們在美酒中下毒,在麪包裡投煤,把我們的家園糟蹋的和他們自己的墳墓一樣醜陋。追憶者將一切落寞和悲涼都看得這麼清楚,惋惜之情從心中難以自已地涌出,以至於突然意識到他正在回憶一段錯誤的過去,這段過去用血污阻擋了我們的記憶,透過這層血污,我們很難清晰。於是追憶者拐到他曾經生活過的擁護者街,進入了74號的一間他所熟悉的咖啡館坐下,細細理着思緒,雙手抱十,身子前傾,額頭後的風暴開始消散,一片新的舊景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日曆被翻回到國曆1199年八月二十日,被撕下的日期粘了回去,這一切不堪都一掃而空,街道現在潔淨如初,就如一切死亡和苦難都沒發生過一樣。隨着追憶的腳步,被炮火和戰爭巨獸破壞的牆角瓦礫又粘回了它們原來的位置,又回到水泥間牢固好了。被雨水沾溼緊貼在地面上的零散書頁和報紙也不在風的作用下升起,升過公園長椅和空中的晾衣架,這些紙張像回家的家鴿一樣成羣結隊地飛過大街小巷,回到大學區的國立圖書館。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店鋪門面也重新開張,那些斷胳膊斷腿的桌子椅子,完全成稀巴爛的櫃子,壁爐裡的石塊和被燒成灰燼但還剩這麼一張兩片的黑邊賬單,像一個拳擊手被一擊重拳擊中肚子後噴出來的混合物一樣胡亂攤在街上,現在都被店鋪一口氣全吸回去了,完整又精確。在格雷邁恩區,一座公寓樓被燒燬後只有一個人留在裡面,一個在睡夢中被濃煙嗆死的老頭子,警報和喧囂沒能吵醒他,他也沒有子女衝到屋子裡把他抱出來送到安全區域,因此自顧自地就這樣認命了。現在他還坐在那從未有人替他推動的輪椅裡,皮肉被燒得焦黑以至於難以辨認面目。沒有更多的炮火再打擾這個老人的睡眠,他大腿上鋪的洛丹倫式地毯被燒成灰燼,但仍留在兩腿之間,沒有亂風將它吹散,仁慈地爲可憐的老人在膝間留下最後的庇護和安慰。而現在磚牆重回舊地,有致地重新搭建好,木頭重新構成橫樑,木板重新搭成天花板,牆紙重新貼牢,天花板又被鋪好,毛毯平整地舒展開來,牆上的油燈照亮了周圍被燻黑的牆,老鼠偷偷地鑽過從背面咬開的乾酪櫃,牀底的尿盆再次散發出淡淡的淺黃味。老人鼾聲依舊,呼吸均勻,一起一落的呼嚕節奏並未改變,正如他永遠睡去之前一樣,房間也沒有改變,當他醒來的時候是不會看到任何戰爭和災難的景象的,一切正常,不會感到任何吃驚。咖啡色的窗簾被完好無損地掛在相框別緻的窗子兩旁,被帶子束着,和昨天保姆離開時一樣。只要窗臺上的鬧鐘的分針指向三,保姆就會準時來檢查老人的圍嘴和褲子。然而我們的故事比這場災難還要早三十年,所以他還在他的苗圃裡幹活,沒有落到癱瘓的地步,他還可以健康地過上十幾個年頭。
一切正常。樹幹被擺正,街區間的水井又被斟滿,擊碎的銅鐘隨着一聲輕響又掛回教堂頂端,冷酷的高爐再度咆哮成赤紅,掀翻的小貨船從水底浮出,帆布飄揚着絲毫沒有溼度,一箱箱拉塞爾-菲舍的正品香檳被完好無損地裝載着。黑鴉在驚慌中飛離扭曲的死楓樹,驚訝地向下俯視盤旋,因爲馬車的鈴鐺琳琅響起,枯樹褪去的死皮一旦落入地面便化爲蓬鬆的土壤,茂密的葉子長滿枝頭讓烏鴉無處可落,只好拍拍翅膀飛走了,留給知更鳥夫婦給他們的幼鳥築巢,教它們唱歌。
一切都在追憶者眼前在狂喜中不緊不慢又迅速地恢復秩序,塑造成他心中想要的樣子,爲故事即將就位的人物們搭好舞臺。他迫不及待地轉過這個街角,望望那個街角,一個個檢查商鋪的牌子,看着商鋪玻璃窗反射着對面的樓房,然後扒在窗子上擠扁鼻子努力看清裡面他所熟悉的一切設施。追憶者偶然地瞥到那張似乎應該破舊卻仍舊新鮮的日曆,日期讓他意識到這並不是他所生活的年代,甚至他尚未出生,或者這個日期不得不讓他駐足回溯,在他大腦間大把大把地翻回那些日記,因此他在回憶中變得沉默和嚴肅。這就是1199年,三十二年前的吉爾尼斯城,和三十年後的她並無巨大差別,只是一些小細節和當今不同:比如一些鋪路石的顏色更淺,因爲它們是被翻新過的;還有路燈被架得更高,因此也更亮了;每個街區都多了一兩座房子……這種現象在發展迅速的城市算是相當緩慢的,所影響到的僅僅是街道變得更加狹窄,人口的增多讓城市更加擁擠,人們更加煩躁,工業污染也更嚴重,佩索斯河的水也變成了烏泱泱的黑色。以及變本加厲的階級矛盾,然而我們很難僅僅在街道上看出。三十二年前的人們清閒多了,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得有幾張票子才能活下去,一切都在和諧的發展中,並且所有人都期盼着吉爾尼斯建國1200週年的慶典。這就是故事開始的年代,空氣裡充滿了期待和喜悅。追憶者當時並未出生,但他確實記得,一本三十二年前的日記,就是這一切記憶的傳承。記憶在人們間傳播就像我們流同樣顏色的血一樣,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