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千奇百怪,所求各有不同,一個勢力之中,來自五湖四海之人又豈能毫無矛盾芥蒂?
劉邦曾說自己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不如張良,戰必勝攻必取不如韓信,鎮國家撫百姓不如蕭何,只是能用這三人,故而天下爲他所有。
話雖輕描淡寫,但其中難處卻是顯而易見的。單說將劉邦換成其他人,哪怕是換成韓信,張良和蕭何能夠服膺?沛縣功臣集團可能接受韓信?換成張良和蕭何也是如此。
用人,難處不僅在用賢,亦在能讓賢人和睦,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和睦。歷史上袁紹麾下也是賢臣良將濟濟,田豐、沮授被人稱讚爲良、平之才,審配、張郃、高覽、荀諶都是一時之選,並不比曹操的謀臣武將班子差。
而袁紹的問題便在於沒能緩和各方勢力的矛盾,“人才”們互相攻訐,吵吵鬧鬧,人主之纔不及他們,又如何能分辨對錯?
是以從劉備就任冀州刺史後,李澈便一直在向他灌輸一碗水端平的思想。比如不要太過偏向於元從們,劉備一開始的打算可是讓李澈署冀州刺史府事,如今這個位置卻是由荀彧、沮授分攤,這便是妥協平衡的結果。
但各方勢力總有強弱,尤其是如今劉備的根基在冀州,冀州士族便是劉備幕僚中最大的一股勢力。荀彧爲代表的外來派、李澈爲代表的元從派都有所不如,這種差距不是指高層,而是中下層的執行,終究是要倚靠冀州士族的。
這種劃分只是一種簡單的區分,現實中自然沒有這般涇渭分明,例如荀攸,他算是外來派,但也屬於元從一系。田豐緊跟李澈,視角上也不在侷限於冀州一地,冀州士族之中,趙魏士族,冀北士族,渤海士族也是互有隔閡。
政治事務中人的立場,用地域劃分也只是簡單概括罷了,畢竟常人心中或多或少還是會偏向鄉梓。
但具體到官職分配卻又不同,在兩漢以來的察舉制影響下,鄉梓互薦可謂蔚然成風,由於察舉制的存在,鄉鄰抱團的現象更爲嚴重,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人人都作此想。
那麼冀州士人自然希望官位都能由冀州人擔任,每一個官位,便是一份利益,人爲財死鳥爲食亡,自古莫有例外。
然而如今一個冀州擠進來幾方勢力,本就僧多粥少的官位更顯緊缺,一部分冀州士人就動起了歪腦筋,希望能讓一些人騰出官位來。
此前劉備入雒,荀彧總掌冀州軍政要務之時也與這些人起了不少齟齬,只是春風化雨的荀彧讓他們無處下手,有力無處使,甚至只能被荀彧牽着鼻子走。
這次他們又將目標定在了遠在青州的李澈身上,尋找機會上上眼藥,畢竟隔得遠,天長日久之下,想必是能起到一定作用的。
卻不料剛一開口便被沮授喝止,幾位位居高層的冀州士人也只是冷眼旁觀,這種情況下傻子也發覺到了不對。
而留在堂中的冀州士人們此時正在劉備的威嚴下顫抖,雖然平時不拘小節,對於屬下也頗爲寬厚。但劉備事實上已經基本建立了在冀州的威嚴,左將軍、宜城侯、領冀州牧,那層層光環籠罩之下,便是當今天下位列前三的諸侯。
他手中的是一個完完整整的河朔大州,雖然飽受摧殘,但整個冀州基本都在掌控;而南方各大州部中卻有不少異見者,曹操的兗州內有相對獨立的陳留太守張邈;徐州牧陶謙更是與匪寇妥協;豫州內除了陳王,還有黃邵、劉闢這些黃巾,以及奄奄一息的豫州牧黃琬;荊州牧袁紹更是有些有名無實,只能控制荊北幾郡。
能與其相提並論的,或許只有西南的那位劉君郎。
而這般局面卻是冀州士人一手打造出來的,在沮授等人的遊說下,他們共同讓利放權,推舉出了這樣一個強勢的牧守,是希望能在亂世中提升冀州人的地位。
如今與這位牧守產生了矛盾,他們才真正感受到了那份恐怖。這不是韓馥那種空頭刺史,除非冀州所有人聯合起來反抗,否則他們連兩敗俱傷的資格都沒有。
劉備神色冷峻,淡然道:“備知曉諸君所思所想,也很感佩諸君所爲,備能有今日,終究是離不開諸君的助力。”
沮授澀聲道:“明公言重了,明公天縱之資,吾等投效也只是兩利之舉,不敢居功。”
“公與不必如此自謙,功過是非,備心中都有一杆秤。備不縱罪人,但也不會抹去功臣應有的功勞。韓文節退位,是諸君一力推動;備能統轄諸郡如臂使指,也是諸君通曉大義;這一樁樁一件件,無人能夠抹殺分毫。”
劉備敲了敲案几,冷聲道:“但是,規矩就是規矩,既然諸君奉備爲冀州之主,那主從關係便已定下,賞罰自上而出,這是天下至理,諸君都是飽學之士,想必比備更明白這個道理。
備能夠容忍你們的矛盾,畢竟人生在世,豈能事事皆有共識?如明遠所言,爲了吃東西的酸甜鹹都能爭吵起來,何況這官帽子?但凡事應當有度!攻訐同僚,還是位在其上的同僚,這種行爲着實過於陰私!
諸君也不用腹誹備偏向明遠,備可以把話放在這,若是明遠這般攻訐公與、正南,備也斷然不會容忍!但明遠也絕不會做這種事!”
劉備伸手從袖中掏出一封信,放在案几上,冷聲道:“公與,你們不妨來看一看,明遠信中究竟說了什麼,再想一想方纔那混賬的所爲,備倒是想問一問你們,可有羞慚之心?”
沮授顫顫巍巍的站起來,走至案几前拿起信紙,只是輕輕一掃,便如遭雷殛,澀聲道:“授私心過重,有負重託,請明公降罪。”
看着沮授通紅的眼神,劉備嘆道:“公與,備知道你們沒參與這件事,但你卻放縱了這件事。我很失望,真的很失望。”
言罷,劉備拂袖便走,看着跪了一地的冀州士人,荀彧嘆道:“鄉黨之私,竟能讓如沮公一般的智者做出這般愚行,着實可謂可怖。”
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的審配,荀彧又輕聲道:“正南兄該管一管家中人了,你剛直不阿,但齊家也是儒門弟子不可不重視的一環啊。”
審配頓時勃然色變,看着荀彧離去的背影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