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的暗流涌動並沒有影響到雒陽,朝廷公卿們因爲魏王進京而焦慮,因爲新的官制而惶恐,但雒陽民衆不關心這些。經歷了數年的混亂,只要魏王能帶給他們安定生活,那魏王就是天。
趴在朱雀闕的牆上,眺望着整個雒陽,李澈百無聊賴的道:“荀令君不愧是‘王佐之才’,偌大的雒陽城沒有因爲大王進京而產生動盪,全賴令君之功啊。”
和沒個正形的李澈不同,荀彧哪怕是在這種僻靜之所,也是始終保持着儀表風範,面對李澈的調侃,他只是淡淡的道:“大王仁善愛民,民心所向,雒陽自然不會動盪,下官只是做了些分內之事,衛將軍過譽了。”
此時荀彧的內心遠不如表面上這般平靜,當他遞拜帖準備上門拜訪時,這位衛將軍卻帶着他徑直來到了高高的朱雀宮闕,原本這不該是臣子能輕易上來的地方,但想必也是徵得了天子與劉備的同意,那麼這一舉動就很值得考量了。
兩人是爲溝通釋疑而來,這裡顯然不是什麼好的去處。
“荀令君不必想的太多,在這裡只是爲了讓荀令君感受一下,平日裡風輕雲淡的居高臨下,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
對於荀彧這種含着金鑰匙出生的高門子弟,地位的差別是烙印在骨子裡的。哪怕他們平日裡表現的謙沖守正,平和淡然,骨子裡那種高高在上的心態卻是抹不掉的。
甚至由於自身刻意的謙和,往往會忽視這一點,自覺已經足夠的禮賢下士、謙遜低調。
聽李澈說完,荀彧愣了一下,微微猶豫了片刻,擡腳走到牆邊,試着從這雒陽極高處眺望整個京城。
《藝文類聚》引《漢宮典職》有載:偃師去宮三十五里,望朱雀闕,其上郁樸與天連。站在距離雒陽三十五里外的偃師縣,都能看到高高的朱雀闕,彷彿與天相連一般。
那自朱雀闕下望又如何?荀彧以前沒有過這種經歷,當他的目光投向遠方時,才驀然發現,百姓真的很小,甚至整個雒陽城都很小,但這種感覺似乎並不陌生。
“陟彼北邙兮,噫!
顧瞻帝京兮,噫!
宮闕崔嵬兮,噫!
民之劬勞兮,噫!
遼遼未央兮,噫!”
李澈忽的高歌起來,荀彧勃然變色,霍然轉頭看向這膽大包天的衛將軍。
“看來荀令君也聽過這《五噫歌》?”李澈似是不覺有異,笑吟吟的道:“樑伯鸞當真妙人,滿朝盡言北宮合制,皆贊明章儉樸,大名鼎鼎的班孟堅都盛讚新宮‘奢不可逾,儉不能侈’。唯他一人,暢舒胸臆,隨心所欲,大丈夫也。”
雒陽北宮落成後,由於其相比較長安宮室而言較爲儉樸的特點,受到了滿朝文武的一致讚譽。在大臣們看來,宮室奢靡不可怕,但要按照禮制來;長安的未央、長樂等宮殿顯然是逾禮的,作爲對比,自然要大力誇讚雒陽宮室的合制。
然而名士梁鴻樑伯鸞在路過雒陽時卻發出了不一樣的感慨,數十里外辛勞困苦的民工,與那高入天穹的宮闕彷彿處在同一副畫面,卻又有着奇異的割裂之感。
因舒胸臆,而作《五噫歌》,卻觸怒了漢章帝,不得不避難隱居齊魯。章帝怒氣消退後放言只要梁鴻願意做官,便既往不咎。梁鴻卻帶着自己的妻子南下吳地,隱姓埋名做起了豪強的長工,並因才學而得到主家的尊重,在人生的最後時光裡潛心著述,並與妻子琴瑟和諧,成語“舉案齊眉”便來自於這對夫妻。
李澈在這朱雀闕上高歌五噫,實在是不符合他以往一心爲皇權着想的形象。畢竟這首歌本就是在抨擊皇室奢靡。
“衛將軍究竟何意?”
李澈指了指遠處,笑道:“站在此處,若不謹記此歌,恐怕會生驕慢之意,這話不僅是對天子而言有理,我想對於令君而言,對於天下所有公卿官僚而言,都是有理的。”
“衛將軍很欣賞樑伯鸞?”
“我很欣賞他的做派,從不掩飾自己的想法,不滿天子不滿朝廷,直言便是。既是反感,又如何能惺惺作態再去爲官?倒是這滿朝公卿,不少人居家則痛斥閹宦外戚亂國,臨朝便戰戰兢兢,甘爲鷹犬,豈不可笑?”
“但這直言的代價,卻是幾十年顛沛流離,埋葬在異鄉。”
“你向常人直言其非,尚有被一拳放倒的可能,向天子直言,卻只做着明君納諫的美夢,沒有考慮到後果,未免天真了些。所以我並不看好荀令君所希望的士人制衡天子,沒了閹豎,士人中也會有很多人甘作閹豎,你以爲他們是厭惡閹豎亂國?或許一部分人是這樣,但不少人只是因爲閹豎搶了他們當狗的機會。”
李澈說的很不客氣,荀彧面色變得有些難看,但卻無法反駁,李澈說的興起,指着崇德殿的方向,譏笑道:“當然,這部分人屬於士人中的廢柴,荀令君大概是瞧不起他們的。可另一部分人,對他們來說,閹豎是攔住了他們的路,搶了他們的財!
趙忠族裡爲他在鄴城修建了一座奢華近於王宮的別府,其族人橫行鄉里,掠奪資財,張讓等十常侍幾乎個個如此,這些都不是假的。但如今他們沒了,這些事還是時有發生,爲何?要我說,有些人除了多個把,其他方面和閹豎也沒什麼區別。”
“衛將軍未免太過激了。”荀彧蹙眉道:“正直清廉之士,還是佔多數的。”
“可他們鬥不過不正直不清廉的人。”李澈攤了攤手:“我從來不否認士人中好人比例高於宦官和外戚,讀過聖賢書,大抵心裡還是有不少禮義廉恥的。可他們既然鬥不過宦官和外戚,又怎麼鬥得過那些不正直不清廉的士人?
宦官的腦子大多不太好,偏激而又貪婪,外戚也因身份限制,沒有多少學識;可若是像許相、袁術這種人省去了宦官中轉,直接成了朝廷權臣……荀令君,這對於清廉正直之士纔是最大的禍害吧?想着讓如今這些士人去與天子共天下,我覺得還不如維持三方爭鬥,至少大部分時候任何一方都不敢太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