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迎面倒在棺材裡,傷口已經復原,可失血太多,全身軟弱無力,眼看他把蓋子嚴嚴的罩上,又聽到釘錘叮噹,他已將蓋沿牢牢的釘死。
利齒猶在脣邊,我推不開蓋子,只好縮回手等侍。笙想把我關住以示警告,可我也不會原諒他,在棺底,我厲聲喊叫:“笙,除非你不讓我出去,否則我決不會放過你。”
“好。”他在外面哈哈大笑,“我們走着瞧。”
也許是不想聽我繼續咒罵,他把自己的棺材擡出房間,關上門,揚長而去。
我漸漸安靜下來,所有的事情在腦中盤旋。盈盈死了,章巖是否已發現?他會不會悲痛大哭?一定會的,像他這麼溫柔如玉的男子。感情,是人類的特質,然而我已不可能擁有,但也學不會似笙般的冷漠。我不過是一個矛盾的怪物。
牽掛掙扎很久,直到遠處傳來雞鳴,我終於沉沉睡去。
笙將我關了三天,最後一天晚上,我實在忍受不下去,極度的缺血令我肌膚寸寸乾涸,似有無數只嘴脣在體內蠕蠕而動,它們遍佈尋覓、鑽探、舔食、撕咬,逐漸令我快要瘋狂。絕望中,我開始拍打狠抓棺板,淒厲狂叫,求笙能讓我出去。
笙在外面聽了很久,直到我聲音嘶啞絕望,他纔過來打開棺蓋。
“乖乖。”他臉上還掛着笑,“幸好是在城外,你這聲音響得連三裡外的人都能聽到。”
我俯在地上渾身顫抖,母親曾說過萬般受苦,猶以餓死者最爲慘狀,皮包瘦骨,滿臉悲慼,雖有口也不能食,在最後的時光裡,一寸一分,宛若凌遲。
我在地上哀哀翻滾,棺板內滿是指甲印,現在,刻到了棺材外面。
“怎麼樣?”笙無動於衷,吃吃地笑,“知道厲害了麼?你現在是否還在思念那個男人?是不是還想再見他一面?”
他在諷刺我,但我已無力反擊,任由他過來拎起我,帶出房去。
“你只知道太陽和桃木銀刃是我們最大的敵人,卻沒想到吸血也是最根本的生存。”在走廊裡,他淡淡說,“忘了本又如何配活下去,若是再不醒悟,總有一天,你還是要餓死的。”說完,他把我推入另一個房間。
我被推得撲倒在地,身後,笙已關了門,他自出去捕食了。
房間裡有人轉過身來,藉着窗外的月光,湊過身仔細打量我。
“是你!”
“是我。”我輕輕回一了句,心裡不知是苦還是甜。
那人是章巖,笙把他弄來了,我不敢擡頭看他,立刻手腳並爬着縮回暗處。現在的樣子,不說自己也知道,那種恐怖的泛着青筋的皮膚,雪白飢渴的牙齒,我不要他看到我這副模樣。
“朱姑娘!”他更驚,立刻過來扶我,“你怎麼了?”
“我……沒事。”我悲哀地道。
笙還是不肯放過我,他非要我親手殺了章巖,以示決心。
“朱姑娘。”章巖在耳旁嘆氣,“我怎麼會到了這裡,你又怎麼會在這裡?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他什麼也不知道,也許笙是把他打暈了帶來的,笙不喜歡獵物在害怕中死去,他非要哄得他們心甘情願,那時的鮮血甘美而微甜。
“別害怕。”他見我抖抖地不肯開口,以爲是受了驚,忙柔下聲音低勸,“放心,有我在這裡,我們想辦法出去。”
這話說得我更難受,他在安慰我,保護我,然而片刻之後,他便是我的口中食物。
“你走吧。”我努力剋制住自己,擠出聲音說,“快些走,走了就千萬別再回來。這……這裡有妖怪。”
“妖怪!”他頓時衝口而出,“朱姑娘,你也知道城裡出了怪物?它喝人的血,連盈盈……”他說不下去了,我偷偷擡起頭看他,黑暗中,他雙目圓睜。
我們都沉默下來,他以爲我不知道,可我看得分明,一滴滴的淚珠自他面上滑落,那雙秀美的眼睛,朦朧得叫人心醉。這一刻,我願意盡我所有的一切,去換取一個平凡的身份,哪怕只有一夜的時間,也好擁着他一同哭泣。
我的手伸到一半,又返回來,千萬不能碰到他,我會控制不住自己。
“不要緊。”他卻伸過手來拉我,脈搏跳動的地方,緊貼在我的手面上,“我不怕妖怪,我們一起走,我帶你走。”
我再也忍不住,呻吟掙扎,努力躲開他的手臂,抱頭竄到房間的另一角,埋身於黑暗裡,我大聲尖喝:“滾,快滾,我不要見到你。”
“怎麼了?”他莫名其妙,“你出了什麼事?爲什麼不肯和我一起走。”又努力安慰:“別怕,我們在一起,我不會拋下你不管的。”
他張開手臂過來擁抱我,溫暖的身體裡隱藏着涌動的生命之泉,似一泓碧水圍繞上龜裂的土地,我渾身發抖,拼不住誘惑,突然在他頸上咬了一口。
“啊。”他震驚,猛的推開我,連連向後倒退。
我支着牆面,慢慢立起身體,月華中,他看得倒吸冷氣,張大了嘴,他終於明白了。
“對不起。”我只會說這一句。
“你……”他也顫抖起來,指着我,“是你!”
我悲哀地看着他的眼色由驚到悟,最後衍生出恨意。“原來,是你殺了盈盈。”他紅了眼,“想不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一個東西。”
一字字,似一把又一把的尖刀,反覆捅在我心口上,一記連着一記。我知道,這傷口,將永遠不可能再痊癒。 шшш●ttκan●c o
當年,傑刺了我一劍,喝罵:“妖孽。”然而章巖文弱,他用他的溫和文字,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他說:“你原來是這樣的一個東西。”
我抱頭狂叫起來,他是否又會說這是鬼哭狼嚎?笙早知道這樣的結果吧,他丟下我離去,是因爲明知道沒有他,章巖也會逼我完成所有的決定。
可我還是令他失望,悲號聲中,我從窗口竄了出去。
樓外深黑一片,我慌不擇路,一頭扎入密林,奔跑踉蹌跌跌撞撞,幾次翻倒在地。
最後一次滾在地上,我手指觸到蠕動的動物,一隻毛色灰敗的老貓被我驚醒,它睜大陰森的圓瞳看着我,似乎覺查出不妙,想避開,我毫不猶豫,奪手抓起它塞在嘴裡,醜陋的動物喵喵尖叫,它也有溫暖的體香,粘凋的血液,嚥下去不過幾口,卻可以暫時緩解我身體裡狂亂的。
不知何時,月華透過幽暗的叢林,它冷冷地看着我,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吞嚥仍帶有惡臭的貓血。
有一點笙說得對,首要之選,永遠是先活下去,幾滴惡血,就能夠令我苟延殘喘。
待身體稍稍恢復,我趴在地上,壓着眼前的死屍,一動也不想動。
章巖說:“你原來是這樣的一個東西。”這一刻,我才終於明白,我不過是一個東西,不算人,不是鬼,躋身於茫茫虛無縹緲境域,尷尬侷促,上不着天,下不挨地。
良久,我聽到有人聲鼎沸,同時一道沖天的亮光,在來時路的盡頭輝煌。
我輕躍過去,在密密的繁葉中,露出一角蒼白,注視林外的動靜。
很多人,年輕力壯的漢子,手執火把,剝剝落落火星濺了一地。他們包圍在我和笙的那棟樓前,卻又膽戰心驚地不敢上前。
章巖立在最前面,夜裡有風,他青色的衣裾,似片翻飛的落葉,然而死於鮮豔,無疾而終。他在說:“放火,燒了這樓,連同這一片土地,全部寸草不留。”
衆人潑油點燃,我隱身在林中,只仔細的打量他,一張清秀的輪廓,在熱浪和火花下,已映照出新的眉目,宛轉溫文裡迸生出的激烈,那一縷英氣,於他,是陌生,在我,是熟悉。
這一刻,他就是傑。
隔着樹影人羣,我唯覺悲哀無奈。我不是生氣,也不難過,所有的一切,是緣,是命,唯有受之坦然,漠然置之。
義無反顧,斬草除根,人類的感情最黑白果斷,所謂人妖殊途涇渭分明,他不會因爲我的慈悲而反過來施捨於我。我只是不明白,畢竟我剛剛纔放了他,他怎忍心,唉,他怎忍心。
枯木沸油瞬息點燃,吡樸吡樸地燃成一團,衆人分散成幾簇,跑去點燃周圍的樹林,我緊緊抓着樹幹,一時不想逃開。
這時,章巖還在樓前,他定定地望着已燒成骨架的殘桓斷壁,獨自癡癡佇立。他是否念及了我,撥開所有的道德倫理界域原則,在內心的深處,他是不是存有一絲溫柔情懷,因而戀戀不捨?
我看他慢慢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凝視着枝頭的火苗,良久,聚脣欲吹,可還沒用出力來,火苗卻已自行熄滅了。漫天火光中,衆人驚呼大叫,笙披着黑色的鬥蓬如只妖魅的巨鳥,自空中迎面撲下,一把拉住章巖的衣襟,拖着他躍出人羣。
與此同時,轟隆隆樓架坍了一地,我想也不想,飛竄出樹叢緊跟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