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戰績,不管拿到哪裡,都不算太難看。
但是在沈毅領兵的生涯裡,這個戰績絕對算不上是好看,甚至可以說是從未有過的巨大損失。
這還只是響水縣戰局的損失。
如果算上西線凌肅那裡,以及萬鍾那裡的戰事損失,這一仗的損失可能已經過萬了!
當然了,響水大營這裡的戰事,沈毅的淮安軍只佔了不到三成,因此這七八千人的傷亡裡,淮安軍的傷亡如果等比例計算的話,應該在兩千人左右。
撇開禁軍的傷亡不提,這個戰損是沈毅可以接受的,可是禁軍也是人,目前也是沈毅的麾下,又不能真個撇開他們,不計入戰損之中。
沈毅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點頭,開口道:“大仗暫時打完了,但是小仗還沒有結束,還有傷員的救治,也不能懈怠。”
他看向焦鍛,孟煉兩個禁軍的將軍,開口說道:“前幾日,沈某就託付建康的商號,還有淮安的張知府蒐羅傷藥,徵集大夫,現在都在陸續送往響水大營,禁軍受傷的兄弟們大概不少,就先一併送往響水大營,統一救治。”
“等傷愈了,能走道了,兩位將軍再派人把他們接回禁軍,或者…”
這些傷員裡,一部分重傷的,即便能夠保住性命,大約也很難再在五軍營當差了。
沈毅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或者,由五軍營另行安排。”
兩個禁軍統領都驚喜不已。紛紛對着沈毅抱拳道:“沈侍郎這樣安排,再好不過了,我等帶麾下將士們,拜謝侍郎!”
人的生命力說強不強,有時候摔一跤可能人就沒了,但是說弱也不弱,例如在這種冷兵器時代,在戰場上除非被人直接命中要害,否則哪怕是斷胳膊斷腿,都是不會死的。
最起碼暫時不會死。
而軍中報上來的“傷亡”名單裡,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這些,這些人即便扛了過來,沒有丟命,也已經沒了再戰的能力,因此也被視爲減員。
沈毅此舉,無疑可以幫助禁軍很多的傷員活下來。
跟這三個主將說了一會話之後,禁軍的兩個將領先行離開,蘇定則是跟着沈毅一起,進了沈毅的帳篷,兩個人在帳篷裡落座之後,沈毅看了看蘇定已經熬的通紅的雙眼,微微嘆了口氣:“你也好幾天沒有睡了罷?”
“也沒有。”
蘇定微微低頭道:“實在扛不住的時候,屬下也會找個倚靠眯上一會兒,其實戰局沒有特別緊張,原本也是有時間睡覺的,只是屬下自己太緊張…”
他微微苦笑:“睡不着覺。”
沈毅默默點頭,開口道:“這一仗是硬仗,笨仗,難爲你了。”
他問道:“咱們淮安軍,戰損如何?”
“差不多損失了一千八九百人。”
蘇定微微低頭道:“這其中,有一千五百人以上是陣亡,重傷了三四百,能不能扛過這幾天,很難說。”
“至於輕傷的…”
蘇定微微搖頭,苦笑道:“已經無可計數了。”
“這還只是這兩天總攻齊人的戰損。”
“如果算上前些天的傷亡,再加上東邊萬千戶那邊的傷亡,咱們響水大營…”
“戰力減員,恐怕要在五千人以上。”
沈毅拍了拍他的肩膀,開口道:“一會兒,你先去睡一會兒,然後把具體的數目報上來,我給伱你們報功。”
說到這裡,沈老爺的聲音有些沙啞:“禁軍的傷亡,也報上來。”
蘇定微微低頭:“屬下明白。”
說完這句話,蘇定卻遲遲沒有動彈,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沈毅看了他兩眼,默默說道:“喝兩杯?”
蘇定低着頭,兩隻手都微微發抖,然後他狠狠點頭:“喝兩杯!”
“不喝,恐怕怎麼也睡不着了。”
沈毅扭頭,對着帳外喊了一聲:“蔣勝!”
“去把薛威叫來!”
“再打兩罈好酒來。”
門外的蔣勝應了一聲,連忙去辦事去了。
這天,在這個臨時的營帳裡,淮安軍最頂層的三個人,喝的酩酊大醉,七扭八歪的躺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沈老爺喝醉之後,也終於得以沉沉睡了過去,這一覺睡醒,就已經是下午了。
他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痛不已,勉力睜開眼睛,就看到自己的帳篷裡,坐了一個極其熟悉的背影。
沈毅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然後緩緩坐了起來,先是兩隻手捂着額頭,清醒了一會兒之後,這纔開口說話,聲音嘶啞。
“師兄什麼時候來的?”
“中午到的這裡,帶了一些應急的金瘡藥,還有止血散過來。”
張簡倒了一碗熱水,遞在了沈毅面前,然後打量了他一眼,微微嘆了口氣。
“你瞧瞧你現在這個模樣,衣衫不整倒也罷了,鬍子拉碴,哪裡有個兩榜進士的模樣。”
他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責備,實際上卻是關心沈毅,沈老爺喝了口熱水之後,身體舒緩了不少,他吐出了一口熱氣,微微搖頭,苦笑道:“這種境況,我能夠安然無恙便已經是上天庇佑了,哪裡還顧得上形容?”
說完這句話,沈毅看了看張簡,問道:“師兄,我託人從建康送到淮安的藥材都到了沒有,你帶到響水了麼?”
張簡又是一聲嘆息:“前天開始陸續送到的,知道你在打大仗,這兩天我跟淮安的一些大夫,都在配置一些應急用的成藥,給你送到前線來。”
“現在,傷重不能動彈的,就原地救治,能夠動彈的,就送響水縣城或者是淮安府城慢慢醫治。”
說到這裡,張簡頓了頓,看向沈毅,沒好氣的說道:“就是除了藥材之外,那些人還趕來了一大批豬牛羊,送到了淮安城裡,有好幾百只,也沒有個去處,我只能在府衙附近就近安排,又實在是放不下,現在連我的府衙後院,都放了四五隻豬還有七八隻羊,弄得臭氣熏天。”
“你嫂子,正因這事,與我鬧彆扭呢。”
前些日子沈毅見許復的時候,除了讓他運火藥箭矢,跟他要錢之外,還託他買了一些止血治傷的藥材,以及一些豬牛羊送到淮安來。
藥材自然是爲了救命,豬牛羊則是爲了給這些打了仗的兄弟們打牙祭。
聽到張簡這番話,沈毅心裡的鬱氣都散去了不少,當即笑道:“得罪了嫂夫人,那可誠爲不妙,回頭我回了淮安,讓人去府衙,給師兄把府衙打掃乾淨。”
張簡微微搖頭,沒有接話。
片刻之後,沈毅把一碗熱水喝了個乾淨,張簡便又給他倒了一碗,然後看着沈毅說道:“子恆這一次,又是一場大勝,今年回了建康,建康那些老頭,再也無詞說你了。”
沈毅喝了口水之後,便把碗放在可以一邊,微微搖頭:“實話實說,這種大勝,我寧可不要。”
“死太多人了。”
“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
張府尊倒是很平靜,他看着沈毅,靜靜的說道:“先前子恆說,這一仗將是北伐前的最後一仗了,如今這一仗也勝了,子恆北伐,該沒有什麼阻礙了罷?”
沈老爺苦笑搖頭:“那還要看朝堂上如何分說,而且真要北伐…”
他緩緩說道:“淮安軍的兵力,肯定是不夠的。”
張簡眯了眯眼睛,開口道:“依我看,陛下多半會派一支禁軍給你,一來禁軍是現成的,不用再從新兵練起,二來…”
沈毅神色平靜,接口道:“二來用起來,朝廷放心。”
張簡點頭:“是這個道理。”
他想了想之後,開口道:“自古廟堂與戰場,未必一同,子恆你今番在戰場上爭贏了,在廟堂上卻未必爭得贏,今年回了建康之後,還要費心去跟他們爭持。”
“該爭的我自然要去爭。”
沈老爺低頭,整理了一番自己身上有些散亂的衣裳,緩緩說道:“而且,如今的我,也今非昔比了,真爭起來,嗓門未必就要比他們小。”
張簡微微點頭,然後笑了笑,開口道:“歸根結底,還是要看聖意如何。”
“聖意已然昭昭。”
沈毅面色平靜道:“不然,便不會有淮安軍了。”
說到這裡,他看了看張簡,問道:“師兄,此戰之後,以後的淮安,便不會是前線了,你還要留在淮安麼?”
“這是自然。”
張簡笑着說道:“既然來了,總要把這一任知府給做完,至於是不是前線,也沒有那麼要緊。”
“能夠造福一方百姓,才最要緊。”
他看着沈毅,問道:“子恆你呢?何時回建康?”
“年前罷。”
沈老爺想了想,緩緩說道:“剛打完這一場仗,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況且齊人未必就願意吃下這個悶虧,說不定就要捲土重來,我還要在淮安多多佈置。”
“不過今年年節之前,我是一定要回建康的,一來是跟陛下詳細說一說淮安的戰況,討論討論北伐的事情,二來…”
沈毅笑了笑,開口道:“舍弟的婚事一延再延,現在已經延遲到了年初五,我不能再耽擱他的婚事,總是要回去看一看的。”
“唔。”
張簡點頭道:“一轉眼,子常也要成婚了。”
他若有所思。
“成婚之後,就該補缺任事了罷?”
“是。”
沈毅輕輕點頭。
“一轉眼三年時間過去,子常也要做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