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黃泉路。
幽霧彌散,點點柔和的光暈時明時滅,起伏不定,乍一看,路旁似乎有無數的奇花異卉,在迷霧掩映下不住地開謝,細看時,卻是一張張變幻着喜怒哀樂七情六慾的面孔,在枝頭幻生幻滅。
嶽方不緊不慢地跟在引路鬼卒的身後,意態悠然,欣賞着這難得一見的景緻,畢竟要幾十年纔有機會到此一遊,實在是犯不着急急忙忙地趕去投胎。
只是這黃泉路上未免太過冷清。
論理說這世上每時每刻都在死人,所謂黃泉路,本該像熱鬧的大馬路一般絡繹不絕才是,可如今的路上卻只有嶽方他們一鬼一魂踏着黃泉迷霧躑躅而行。
嶽方倒是饒有興致地問過引路鬼卒爲何黃泉路上如此冷清,可惜這位鬼卒大概是屬蚌的,問了幾番都沒有半句回答,黑霧氤氳的臉上甚至連表情都欠奉。
嶽方也並不着急,只是聳了聳肩,繼續隨着鬼卒緩步而行。
前路迷霧忽散,現出一個極美的女子,面如皎月,星眸迷離,纖纖左手勾着牛頭,雪玉右臂挽着馬面,醉意醺醺,迎面而來。
引路鬼卒臉上的黑霧驟然一散,彷彿驚乍了毛的動物,飛快地扯着嶽方閃到了路邊。
那女子偏偏停了下來,醉眼迷濛地瞥向嶽方,大着舌頭道:“呵呵,你怎麼……在……這兒?”
嶽方愕然,這女子的口氣彷彿與他很熟,可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美女。
被那美貌女子掛在胳膊底下的牛頭馬面,兩張非人的面孔寫滿了苦澀,好似在黃連水裡洗了三五個月,哀聲道,“雲仙子,您,您還是趕緊迴天庭吧!”
雲仙子呵呵而笑,眯眼看着牛頭,安撫地摸摸拍拍他的牛角,又隨手揪了馬面的鬃發一把,直到兩者的面孔都抽搐了起來,這才滿意地勾着二鬼差七倒八歪地轉身而行。
走出兩步,卻又斜過身來,往後傾了一傾,胳膊肘壓在牛頭背上,玉手托腮,醉睨着嶽方,嫣然一笑:“呵呵,有人託我把這三……三生蓮給你……”
她此刻全身份量都壓在可憐的牛頭身上,幾乎將個牛頭壓成了駱駝,狡黠地眨了眨眼,櫻脣微啓,對着嶽方吹了口氣,一團潔白的雲霧裹着朵小小的九彩蓮花瞬間隱入了嶽方前額。
“呵呵,”雲仙子又眨了眨眼,醉態復現,“走也,走也……天庭無趣,地府也無趣……還是酒中有真趣……”呵呵淺笑,顛顛倒倒揉/搓着牛頭馬面而去。
嶽方看着雲仙子的背影逐漸淡去,隨即迷霧重重合攏,再無蹤跡,不由摸了摸額頭,卻不覺得有什麼異樣,心中越發疑惑。
他這一世只是個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生得平凡,死得平淡,除了讀小說,就沒有過激情涌動的時刻,縱然是到了死亡來臨之時,也沒什麼留戀不捨,走得平靜安然,爲什麼來到幽冥黃泉,卻遇上了這麼一幕?
此時,閻羅殿中。
黑麪閻君以手加額:“謝天謝地,那位姑奶奶終於走了,再不走,寡人的森羅殿都要被她拆了也。”
同樣也抹了抹額上的冷汗,文判官瞥了一眼手中的生死簿,苦笑上前:“虧得雲仙子走了,君上,那人應該到了。”
“到了?”閻君精神一振,正了正沖天冠,整了整袞龍袍,恢復了黑麪肅容:“險些忘了正事,快請,快請!不,還是寡人親自去迎!”
嶽方冷眼看着引路鬼卒取出一塊令牌,口中不知唸叨了什麼,隨即七彩光芒自令牌中射出,黃泉迷霧自動退了開去,彩光相互交織融合,最後形成一道淡淡的光門。引路鬼卒做了個請的手勢,率先化作一縷黑煙投入光門之中。
嶽方揚了揚眉,也隨之踏入其中,只覺眼前一明一暗,定睛看時,已然身在一個森肅空曠的大殿之中。
嶽方擡眼打量四周,地府無處不在的黑霧在這裡變淡了許多,不遠處高懸着一道匾額,匾額上書三個古樸蒼勁的篆字,那種古遠的文字嶽方自然不識,只是從字形上推測,很可能是“森羅殿”三個字。
黃泉路直通森羅殿?不對吧?前些時候正好有興趣研究了一下關於地府的傳說,據說地府有十殿,第一殿當是秦廣王殿纔對,大名鼎鼎的閻羅王所轄的森羅殿可是排名第五的,這鬼卒引自己走的莫非是條捷徑,繞過了前四殿?
一道黑霧突然出現,在眼前散開,現出兩個“人”來。
稍後者面白無鬚,文官服飾,手捧生死簿,腰懸判官筆,恭謹行禮。
當先者卻是黑麪虯鬚,帝冠龍袍,熱情地向嶽方拱手笑語:“君帥蒞臨,吾迎接來遲,恕罪,恕罪!”
嶽方皺起了眉頭。他不諳古禮,只意思意思拱了拱手,遂直言不諱道:“閻君是否弄錯人了,我不過一介凡人,姓岳名方,並不是什麼君帥。”
“君帥,”閻君黑麪上彷彿有些苦笑:“吾等並未弄錯,請隨吾來。”
閻君袍袖一拂,殿中景物飛換,眨眼間已變作另一間宮室。
這間宮室越發空曠,只殿堂正中虛懸着一面光鏡,鏡光幽澈明淨,除此再無別物。
閻君仰首對着那面光鏡,神態肅然:“混沌初分之時,孕就陰陽雙鑑。天庭乾坤鏡光鑑九州,洞察人心,地府往生鑑則是溯往追來,明辨前生來世。小仙法力低微,只能爲君回溯九世的過往。”
“往生鑑,開!”
光鏡微微一震,倏然光華大亮,無數影像一一浮現。
回溯第一世:
君毅,出生寒微,爲生計進入行伍,百戰餘生終成名將,爲國鎮守邊關。然而,京城兩黨相爭,遠在邊關的君毅卻毫不知情地成了棋子,最終兩黨博弈有勝有敗,生性正直的君毅卻註定成了棄子,家破人亡之際猶自茫然,百戰名將身死冤獄。
回溯第二世:
君嚴,伴太祖起於寒微,從龍百戰,縱太祖亦稱“君帥”而不名。新朝初定,獨掌軍權的君嚴偶患小疾,太祖欽賜湯藥,小疾卻莫名成了大疾,百戰名將終於病榻。
回溯第三世:
君無咎,將門之子,自幼文武雙全。身處之國小而君王野心不小,君氏一門將星於開疆拓土之際一一隕落,最終君無咎以少年之身披掛上陣,大勝,自此,君氏聲威再振。國君寢食難安,恰敵國行反間計,國君只作睜眼瞎,來了個將錯就錯,猶帶稚氣的少年名將昂首死於自己人的刀下。
回溯第四世:
君鐵衣,生於北疆世家。亂世之中,中原無數軍閥戰亂不休,君氏子弟扼守北疆,令胡馬不得南下二百餘年。至鐵衣這一代,中原亂平,新朝忌憚君氏的威望實力,暗中與胡虜達成協議,一場名爲聯軍實爲倒戈的鬧劇之後,君氏子弟盡皆戰歿,少帥君鐵衣遭暗算落入虜手,受盡折磨,最終,也未能死於戰場。
回溯第五世:
……
光影變換,嶽方溫文的笑容漸漸淡去,隨後,又慢慢化作冷笑。
這算什麼呢?
和平一世,太平一生,平庸了一輩子,並不意味着能夠磨平嶽方所有的熱血,光鏡中一次次的背叛與出賣足以令岳方目眥盡裂,然而他仍然沉默着,冷冷地看着鏡中的倒流的時光。
嶽方並沒有忘記,這一切是閻君請他看的。堂堂地府的閻羅天子,總不會平白無故地讓他來回顧這些畫面。
每一次的背叛與出賣都有他們自己的目的,閻羅王無緣無故的熱情禮遇自然也有他的緣由。
血終未冷,鬱憤漸漸填滿了嶽方的胸臆,然而理智依然死死了扼守住了他心頭的冷靜。直到最後一點光影黯去,他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收拾心情,竭力用平淡的語氣道:“閻君不會平白讓我看這些,請問有何指教?”
閻君苦笑:“君帥再請看看這個……”
一旁的判官得了閻君示意,摘下腰間判官筆,向空中一點,筆尖一點金光溢出,在三人身前擴散開來,化作尺許圓光,中間也顯出影影綽綽的影像來。只見畫面中槍戟林立,旌旗飛揚,即使透過這不甚清晰的影像,也能體會到那份肅殺之氣。
“這是此刻閻羅王城外面的景象,這些人的模樣,君帥可還記得嗎?”
影像逐漸拉近,掠過一張張堅毅的面龐,嶽方忽然覺得喉頭被什麼東西給哽住了。
這張臉,這每一張臉,竟然都是那麼的熟悉!
“他們……他們不是早該投胎轉世了嗎?”嶽方嗓子有些發啞。
閻君伸手一點圓光,影像碎作無數光點飛散無蹤,搖頭道:“君帥九世縱橫,麾下雄師加起來何止百萬……只是君帥每一世都是含冤而死,您的這些腹心將士也是一點鬱憤之氣難消,地府已送走了近百萬君帥麾下的將士,唯有這十萬零八人,一意追隨君帥,又曾得了天大的機緣,更憑着那一點鬱憤之氣晉爲鬼雄,就算是孟婆湯,也沒法洗去他們的記憶了。這領頭的八位,君帥應該認出來了罷?”
嶽方微微點頭,之前九世的人生影像中,他也時時見到八人的身影。這八人對於他,已不僅僅是部屬了,更是親勝骨肉的兄弟手足。
可笑自己轉世之後卻忘了他們,自己比之那些背叛者,其實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了!
“君帥身負九世奇冤,身心俱疲,不願接受天庭招募,只想做個尋常普通之人了此一生,吾等敬重君帥,自然照辦,然而君帥轉世未久,這八位貴屬,卻忽然召集了君帥舊部,打出了君帥的旗號,放言道‘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就此團團圍困了閻羅王城。”
起兵圍城?這是誰出的鬼主意?
嶽方抱肘想了想,揚眉道:“我這些弟兄,總不會平白無故地圍城不去,他們可曾說過想要什麼?”
黑麪閻君輕輕嘆了口氣,看向嶽方的眼神中也有着敬意:“他們想要繼續追隨君帥。”
嶽方
微微一震,卻聽閻君繼續道,“若君帥不再轉世,他們就打算隨着君帥在地府安營紮寨,若君帥再度轉世,那就要讓他們隨着君帥一同轉世,好繼續跟着君帥縱橫馳騁。”
“然而,此事決無可能。”閻君斷然道,“人都說天條難犯,地府也一樣有地府的規矩,先前您那八位兄弟能夠隨君九世,已經是吾等的特例了,更不要說十萬人隨君入世,若是應允這種條件,吾這個閻羅,就要先去斬仙台上走一遭了。”
嶽方緩緩點頭,目光冷冽下來:“區區十萬人,我不相信閻君就奈何不了他們?”
閻羅肅容坦然道:“不錯,地府專司鬼事,區區十萬鬼魂,本應不在話下。只是這十萬零八人卻不是普通鬼魂。忠義之人本就心懷坦蕩,百鬼不侵,這十萬忠義之師縱是死後,也有浩蕩之氣護持,再加上含冤不白的鬱憤之氣,百戰沙場的殺戮之氣,晉升鬼雄之後的無畏無懼之氣……嘿嘿,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這足足十萬鬼雄……吾這區區地府,卻也是無能應付了。”
嶽方目光閃動,再度覺得詫異了:“不是還有天庭麼?爲何不向天庭求助?”
閻羅苦笑:“君帥,在此之前,地府鬼雄尚不盈千,要說這十萬鬼雄哪是如此容易轉化的?卻是有一位仙家,因對天帝不滿,鬧出許多事情來,早已經攪得天庭混亂不堪了,地府這十萬往生花造就的十萬鬼雄,只是小小的池魚之殃罷了,小仙哪裡還敢往天庭求助?”
“往生花?”嶽方不由撫了撫額頭,想到這裡還隱着一朵所謂的三生蓮,心想難道那雲仙子抑或是她口中的某人就是攪得天庭地府一團糟的牛人?只是又是往生花,又是三生蓮,怎麼有種被人當了棋子的感覺?
皺眉半晌,才向閻君道:“不知閻君想要我做什麼?”
閻君見他口氣彷彿有些鬆動,精神不由一振:“如今地府鬼口衆多,六道輪迴也早已不堪重負,東西方天界都不得不借創世之力開闢出若干新界。這些世界,因爲創世者想法不一,又大多有着各種漏洞,吾等東西方天界各自選擇了一些靈魂投入其中,歷練世界,重定規則,補足漏洞,這些人,吾等稱之爲定規者。”
嶽方默然不語,難怪這些年穿越突然盛行,開天闢地的大神也突然增多,原來是因爲這個?
“其中有一個世界,尚未開闢成功之時,創世者本人無意間闖入其中,那人絕頂聰明,又身兼創世、定規二者的職責,爲那一方世界設下了多得令人髮指的規條,除了下任定規者有資格修改他定下的律條外,就連地府也完全無法插手那個世界。”
嶽方揚了揚眉:“那與我有什麼關係?”
“那人在創界律條中指定,下任的定規者必須是九世冤魂。”
九世冤魂?嶽方冷笑,原來如此。
“君帥,您一旦成爲那個世界新的定規者,就可以重修世界規則。本來那個世界只容少許特殊魂靈進入,您卻可以給你麾下的十萬部屬頒下進入的特權。如此,地府解決了這十萬鬼雄的麻煩,貴屬也實現了追隨君帥的願望,可以說是皆大歡喜。”
閻君看着嶽方,認真地道,“小仙只求君帥一事,一旦君帥成功執掌那個世界,請恢復那方世界與本界輪迴的聯繫。如此,纔算是完成了開闢新界的本意。”
執掌世界,重定輪迴,聽起來宛如玄幻小說,還是濫俗的那種。
然而嶽方只沉吟片刻,就點頭道:“好吧,我答應你了。我有多少時間來完成那些事情?”
閻君鬆了口氣,連忙笑道:“既然獨立成界,彼方時空與本界自然全不相干,君帥完全不必着急,縱然花上億萬年的功夫,於本界而言,也不過是瞬息之間而已。”
“那就好,離開之前,我想去見見城外的弟兄們。”
閻君遲疑一下,道:“這樣如何?若君帥即刻啓程,吾可以讓君帥麾下八將依舊隨君帥往那方世界轉生。”
嶽方注目閻君,不明白他爲何要阻止自己與弟兄們會面,沉默片刻,才淡淡道:“也好,那我就不去見他們了,將來到了那邊,終究還是要見面的。麻煩閻君送我往那邊世界去吧。”
閻君大喜,袍袖一拂,周圍景物再換,卻是一片虛空,其中無數光球,熒熒閃爍,閻君招過一個閃爍得格外厲害的光球,向嶽方道:“就是這個世界了。”
嶽方並不遲疑,伸手去觸碰那個光球,只覺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傳來,而後身子一輕,進入了那個世界。
然而在他身影消失之前,八點彩光飛散出來。
曾經追隨了他九世的八將忽然出現,一人身上落了一點彩光,隨即也投入了那光球之中。
閻君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這,這是……她什麼時候又插手了?”
此時自然無人應答,閻君頹然垂首。
四周,虛空寂寂,無數世界正靜靜地閃爍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