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冰涼。
崔尼斯的星光花園中,一個小小的人兒坐在克里斯的膝上,緩緩地述說着悲壯的往事,稚嫩的眉宇凝重如川。
聽者,驚心動魄。
說者,卻是徹骨冰寒。
……
不知爲什麼,嶽方越說越冷,最後,竟是覺得周身如墮冰窟一般,然而,血管中的血液卻彷彿沸騰了起來,如滾燙的鐵汁在體內奔流不息,噴薄欲出……
……
“安德,你怎麼了?”克里斯發現懷裡的孩子打了個哆嗦,隨後身子越來越熱,最後竟然火爐般灼熱/燙手起來。
嶽方扯動僵硬的嘴角,勉強一笑:“克里斯叔叔,我,好像有點冷。”
“你覺得冷?”克里斯的臉色驟然變得難看了,伸手在疾風之車上撥弄兩下,一道透明的風壁瞬間成型,他又將嶽方抱緊了些,“現在呢?”
嶽方的牙齒格格打戰:“還,還有點冷……不對,克里斯叔叔,不是冷,是我的鬥氣,鬥氣……解封了!”
……
黑髮倏然在夜風中揚起,銀光燦爛。
嶽方閉目低頭,只覺一股如同冰凍了的岩漿般的強勁力量憑空從血脈中生出,被他之前死死壓抑住的激烈情緒所推動,開始在體內瘋狂地運轉。
這是嶽方的父親,那位無名強者以“悲憤”的情緒所封印的部分鬥氣。這一股鬥氣,比起嶽方要等到十歲第一次褪化更換身體時才能解封的那部分鬥氣更爲強勁霸道。
本來,如果嶽方能夠按部就班地長大,萬一在什麼時候的戰鬥歷練中,遇上了無可匹敵的強者,戰而不勝的悲憤令他突然間解封這部分鬥氣,說不定就會扭轉戰局,給他贏來一線生機。
然而,即使是那位強者父親也不曾料到,這個小小的孩子居然是揹負着九世冤魂而轉生,僅僅是回憶往事,就激起了他最深切的悲憤,令這股強悍的鬥氣直接在他剛剛出生的稚嫩身軀中肆虐開來。
***
轉瞬間鬥氣失控,嶽方根本來不及說話,只是一把推開克里斯,撞破守護風壁,滾落到地上。
痛!
好痛!
真的好痛!
即使是身爲君鐵衣之時,落到異族人手中所受的無窮酷刑,似乎也比不過此時從每一寸經脈、每一絲肌肉中所發出的刮骨蝕魂般的痛楚。
彷彿萬載玄冰在血脈中肆意地燃燒,蘊着無盡的悲憤,沉鬱處,如墮九淵,激憤時,如染雷霆,冰冷到了極處,也灼熱到了極致。這是一股誓將焚燬一切的冰焰,隨着鬥氣的滋長,自周身血脈中燃起,迅速燃盡全身,然後又烽火燎原般向着心脈燃去。
嶽方緊咬牙關,死死地守住心頭的一線清明,竭力調動着他目前最強的力量——所有的精神力去壓制這些突然間解封的鬥氣。
該死!這只是父親傳承給我的鬥氣的一小部分,要是連這都壓制不住……那就去死吧!
***
懷裡的小傢伙突然推開自己跌落在地上時,克里斯還沒反應過來。然而當嶽方痛苦地蜷成一團,黑髮上銀光大作時,兩句稚嫩的童音忽然閃過克里斯的腦海:
……好像大部分的鬥氣都被父親用特殊方法給封印了起來,只有我的心境、情緒到了某些特定的程度,才能解除封印……
不對,克里斯叔叔,不是冷,是我的鬥氣,鬥氣……解封了!
克里斯頓時明白過來:
該死!
是安德的鬥氣突然解封了!
那個該死的“父親”到底給安德封印了多少鬥氣?怎麼會發生這麼激烈的反應?
……
“克里福德!”
克里斯也顧不得好友是不是在突破了,本能地叫了他一聲,甚至都不能確定他是不是聽到了,起身甩開疾風之車,一把抱起地上的小傢伙。
嶽方依然蜷縮着,雙眸緊閉,幼嫩的肌膚上滲出絲絲血跡,眉心
那道宛如傷痕的紅印彷彿變成了一條銀光閃爍的縫隙,一點血珠從中沁出,沿着他小小的額頭滑落。第一滴血珠還未落到地上,第二滴血珠已經迅速地滲了出來,沿着前一滴血的路線滑了下來……隨後,鮮血涌出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快,漸漸地,流成了一條纖細的血線,順着嶽方原本光潔的額頭,蜿蜒而下。
克里斯的心猛然抽緊了。
諸神啊,安德現在究竟在承受什麼樣的痛苦?
“安德!”克里斯抱緊嶽方,只覺得觸手處溼漉漉的,也不知是小傢伙的血還是汗,“安德?”
懷裡的小傢伙並沒有回答,小小的雙眉緊蹙,嘴角已經抿出血來,居然還是一聲不吭。已經痛苦地皺成一團的俊秀小臉上,神色竟是異樣的堅定,彷彿不是在承受劇烈的痛苦,而是進行着一場戰鬥。
***
這確實是一場戰鬥!
嶽方拼命用精神力去束縛體內失控的鬥氣,感覺彷彿是要拉住一列瘋狂的過山車。他將精神力收束再收束,死死地控制住一小股鬥氣,再竭力減緩它的運行,待到這股鬥氣被抑制住了,就控制着它去減緩另一股鬥氣的運行,如此一點一點地將瘋狂運轉的鬥氣減慢下來。
事實上,他此刻容量不足的初生經脈根本不足以承受這樣的衝擊,早已變得支離破碎,嶽方也壓根就無暇顧及那些,他只是死死地壓抑住鬥氣的運轉,讓它們減速慢行,只要能控制住這些鬥氣,以他的精神力,就可以將它們重新封印。
此時的嶽方甚至不敢分心去修補那些經脈,只能一邊竭盡全力地抑制鬥氣,一邊放開精神,召喚周圍的元素與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
***
“安德!”
克里斯發現懷裡的孩子又是一陣抽搐,細嫩的肌膚不住綻裂,鮮血不斷地從中涌出,本來嫩嫩軟軟的身軀已經抽搐得有些僵硬。然而隔着緊閉的眼簾,卻能看到安德的眼珠依然在轉動,他黑髮上的銀光也依舊在瘋狂地閃爍。
儘管沒出一聲,但克里斯知道,這孩子還是清醒的!
他甚至還在戰鬥!
那麼,讓克里斯叔叔來幫你一把吧……
幸好,幸好曾經立誓效忠於你啊!我的小傢伙……
***
當克里福德因爲一陣心悸而衝出寢宮,找到兩人時,整個心都被揪了起來。
寶貝兒子安德渾身是血,蜷縮在克里斯的懷裡,而摯友克里斯則單膝跪地,將額頭貼着小安德的額頭,喃喃念動着向諸神求助的祈禱辭——
這是藉助忠誠之誓的契約,消耗自身生命力去救助誓約對象的祈禱辭!
同爲克里斯誓約忠誠的對象,克里福德能看到無形的光芒從克里斯額前發出,順着小安德的額頭,緩緩流遍他的全身。
光芒過處,安德身上那些細微的血口就會收攏,然後,在他體內鬥氣的衝擊下,再度綻開。
而克里斯的臉色卻越發地透明,氣息也漸漸微弱下來,唯有那無形的生命力,依然在源源不斷地向懷裡的小安德輸送。
與此同時,周圍無數光點浮現,就像安德孵化時那樣,紛紛滲入安德小小的身軀中,甚至連不遠處飄蕩着的星辰光霧,似乎也被吸引了過來,絲絲縷縷地投入二人體內。
安德黑髮上的銀光越來越亮,克里斯披落在地的漆黑長髮與安德的頭髮交織在一起,似乎也帶上了點點星辰般的銀色。
無數光流之中,大小兩個身影似乎都變得虛幻了起來。
“不——”
克里福德低吼一聲,飛奔到二人身前,卻是手足無措,連碰都不敢碰一下他們。
他生怕輕輕一碰,一陣漣漪泛過,已經變得越來越透明的兩人就會這樣消散在空氣中。
“克里斯!”
“安德!”
壓抑的悲鳴從克里福德胸膛中發出,震動了整座王宮。
***
夜風冰
涼。
然而克里福德的心比夜風更涼。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遇到了危機,但是此刻的他,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克里福德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痛恨過自己!
如果他的血脈已經覺醒……
如果他君氏的血脈已經覺醒,哪怕只有一級,那麼他現在就可以動用身爲主脈的力量,去反哺克里斯正在不斷流失的生命力!
他是劍神!他的鬥氣可以源源不斷地轉化爲生命力!而克里斯只是個輔助血脈的擁有者!他所付出的,都是他自身的生命潛力!
然而,克里福德現在連一級血脈覺醒都沒有!
主從形式的追隨者契約,其實一直都只有克里斯爲他奉獻的份!
而他,竟然甘之如飴地享受到了現在!
“啊——”
黃金斗氣驟然燃起,一頭褐發如火焰般燃向天空,克里福德緊握雙拳:“該死的血脈,你覺醒啊!你覺醒啊!你爲什麼就是不肯覺醒啊?!”
諸神的星辰在天空冷笑。
——君氏是管理者的血脈,鬥氣再強,也不可能讓它覺醒!
無能爲力的克里福德頹然跪倒在地,雙拳狠狠地砸進地面:“克里斯!安德!我該怎麼辦?……爲什麼你是我的追隨者?爲什麼……你是我的……追隨者?”
看着拳面上流下來的鮮血滲入泥土,克里福德的喃喃自語逐漸輕了下來,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灰色的眼眸中燃燒起來。
“爲什麼你是我的追隨者?爲什麼,我就不能做你的追隨者?”
所有的理智已經被燃燒殆盡,克里福德拔出大劍,小心翼翼地在右掌心劃了個十字,然後將劍插在身前,單膝跪好,流血的右手握住了劍柄,左手則按在了心口。
克里斯當初是怎麼說的來着?
對了……
——諸神爲證!
“諸神爲證!”
星空中垂落的銀光忽然停止。
夜風止息,枝葉停擺,整個星空彷彿在瞬間凝固。
諸神在聆聽……
——吾,克里斯蒂安·維斯頓·唐在此鄭重宣誓!
“吾,克里福德·沃爾·維斯頓·君在此鄭重宣誓!”
……
——吾此生,誓言忠誠於克里福德·沃爾·維斯頓·君!
“吾此生,誓言忠誠於克里斯蒂安·維斯頓·唐!”
……
——如違誓約,當受神罰!
“如違誓約,當受神罰!”
……
漫天星辰震動。
夜風重新流動,枝葉也重新開始搖擺。
夜空中,所有星辰垂落的銀光都向着崔尼斯王國的星光花園傾斜聚集了過來,彷彿諸神之眼都看向了這個居然以主血脈向從屬血脈發下了逆向忠誠之誓的瘋子。
然而,絲絲銀光從克里福德手握劍柄處升起,交織在他原本的金色鬥氣之中。
誓約已成!
克里福德欣喜若狂,飛快地上前一步,額頭抵上那一大一小,將自身的生命力輸送了過去。
***
夜風冰涼。
崔尼斯王宮的守衛與侍從們趕來時,星光花園已經溢滿了銀色的星光,彷彿星辰之海從天上搬到了地上。
三個大小人影抱作一團。
小小的孩子蜷縮在大人的懷裡。黑髮青年抱着孩子,額頭抵着孩子的額頭,彷彿在祈禱。而褐發青年則一手搭着黑髮同伴的肩,一手託着孩子的後背,也將寬闊的額頭抵在前兩者的額上。
星光不斷地向三人聚集,滲進三人的身體裡,將三具大小身體映得通透。
沒有人能走近他們。漫園的銀光彷彿有着無形的斥力,將所有的人都排斥在外。
直到紅日西升,諸神的星辰收斂了銀光,花園中的光海漸漸淡去,三個人才終於一一醒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