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夢中身

裂成一線的灰白中,忽然有柔風吹過。

鬆開繮繩,白色天馬在結界上空長嘶一聲展翅飛回,一襲白衣如同飄雪般翩然而落,在半空中隨着風浪飄飄轉轉,最後不偏不倚地落在困龍臺正中心。空桑皇太子妃。

方纔蘇摩竭盡全力卻無法靠近的那個位置,她卻踏入得那般容易。

蘇摩神色一動,卻不曾起身迎接。

“正是六月初十——你來得這般早?”

白瓔看到臺上靜坐的傀儡師,微微笑了笑,豎起一根手指:“以你身手孤身潛行,一路上定然沒什麼攔得住。可憐西京帶着那笙雖和你一起出發,此刻卻還被堵截在康平郡。”

蘇摩沒有回答,他肩上的那個傀儡自從進了結界後一直都靜默,此刻望着從天而降的白衣太子妃,蘇摩眼神忽然微微一變:“後面有人追你?”

“是飛廉少將的下屬吧。”白瓔一邊說,一邊微微震了震衣襟,有血色從雪白的衣衫上被震落,她忽地笑了起來,“從無色城出來,恰好又看到變天部在到處追那笙他們,我便趁機將他們引開了一部分。反正,這個結界他們也難進來。”

孤身引開徵天軍團,那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她卻只是這樣笑笑地一句掠過。

蘇摩坐在黑曜石的石臺上,一身的黑衣將他融入其中。唯獨那雙眼睛是深碧色的,聽得她這樣淡淡地說笑,那眼裡的神色卻有些越發琢磨不透起來。

“滄流也算是人才輩出,有一個雲煥也罷了,居然還有飛廉這樣的人才。”剛從一場廝殺中脫身前來,空桑太子妃有些微微的疲憊,但她依然笑着,“西京在桃源郡的傷勢還未愈,半路又碰上飛廉,若不是天香酒樓的魏夫人幫忙,只怕不等我半夜趕去支援,他們便要在半途被截殺。魏夫人是如意夫人的手帕交,所以冒死相救。說起來,還應謝謝你們復國軍。”

然而,只由她這般說着,黑衣傀儡師卻是一句未答。

那雙碧色的眼睛是空茫的,似是直視着白瓔,卻又彷彿看到了不知何處的彼岸。

白瓔一眼也看到了石臺中心的金索釘釦,然而她嘗試着伸手解開時,卻同樣被一種外力推開——和蘇摩一樣嘗試了幾次,她最終也明白是封印的作用,她霍然一驚,注視着臺上的殘血,恍然大悟地轉過身來,想說什麼。

轉身之間,終於發覺了蘇摩這樣奇特的眼神,忽然間她便是一驚。

他原來尚在用心目進行觀測。她知道靠着“心目”來觀測外物的術士,往往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東西。因爲在他們的意念裡,被感知的不僅僅是眼睛能看到的世間一切,還有常人看不到的東西:過去、未來和異界。

但,如今他這般神色,卻不知道看到的是什麼?

白瓔不敢打擾,便在另半邊白色的地面上坐下,開始閉目靜坐,恢復自己在片刻前的遭遇戰中消耗的力量——潛入蒼梧之淵解開封印、釋出龍神,這是如何艱難的事情,她並不是不明白。

然而這樣的寂靜中,蘇摩這樣沉默的凝視,卻讓她不能安心。

她霍然睜開眼睛,直視着對面的黑衣傀儡師,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麼。兩人就這樣靜默無聲地分坐在黑白兩色的石臺上,彷彿各自都融入了背後的底色裡。

很久,依然不知道蘇摩在看什麼,白瓔有些急躁,側頭看向臺下洶涌奔騰的黃泉怒川,看着那一條金索的另一端垂入深不見底的水下,默默估計着深度,太子妃伸手捻了一滴飛濺上來的黃泉之水,感受着水中惡靈的烈度,開始做下水一探的準備。

然而轉頭之間,她忽然發覺有一雙眼睛在水底看着她,帶着某種隱隱的召喚。

她霍然出了一身冷汗。然而等到她定神再望去,那雙眼睛卻已經在怒川巨浪中消失不見。那是什麼樣的眼神?那樣熟悉、親切,似乎幾生幾世魂夢中看見。那一瞬間,空桑太子妃恍然有一種衝動,便想立刻投身於這萬丈深淵之中,追隨那一雙清亮的眼睛而去。

然而蘇摩依然只是聚精會神地凝望着虛空,面上的神色瞬息萬變。

“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一聲聲厲咒迴盪在這個凝定的時空裡,那樣的憤怒穿越千年依然不曾熄滅。他看到臺心那個白衣女子對着虛空厲聲詛咒,渾身浴血,已然魂魄將散。

“竟爲鮫人背棄我?你是我的皇后,所有一切都是與你共享的,這天,這地,這七海——你爲何如此?”有另外一個聲音在虛空裡迴響,同樣的憤怒、絕望和不甘。

——卻如此的熟悉。

是誰?那個站在“黑”位上的人,是千古前的星尊大帝?

他努力想看得更清楚。然而穿越七千年時空的景象已經是如此模糊,他看不清白衣女子的臉,更看不清那個黑衣帝王的模樣。

“愧爲君妻。終不能共享如此天下!”那個白衣女子忽然擡起頭來了,毅然回答——不再是片刻前那樣面目模糊,面容已然清晰可見。一語畢,她居然揮劍硬生生將手指斬斷!

錚然作響。一枚細小的指環隨着噴涌的血躍上半空,轉折出晶瑩奪目的光。

蘇摩沒有去看那隻戒指,只是震驚地看着瞬間擡起臉的女子。

——白瓔?是白瓔?

那一瞬間他幾乎要脫口驚呼出來。是虛像?還是真實?還是因爲在同一地點,在用心目看來的時候,隔了七千年的兩張臉,重疊在了一起?

他吃驚地站起來,想努力分辨清楚。

然而彷彿追溯忽然間變得艱難,他“看到”的所有景象在一瞬間變得極其緩慢。

那枚銀白色的戒指從斷裂的手指上滑落,在虛空裡轉折着慢慢上升,劃出優美的弧線。戒指上藍色的寶石折射出奪目刺眼的光,血珠一滴一滴飛濺滿了空氣。一切忽然變得如此緩慢。那一瞬間,天地間沒有絲毫聲音。血灑落在那枚后土神戒上。

戒指極其緩慢地上升,下跌。最後落入了一隻帶着同樣款式戒指的手裡。

那隻手沾滿了血,輕輕覆上女子已然無神的眼睛。然而,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睛卻至死不瞑,憤怒地凝視着虛空,湛藍如晴天。那是斬斷一切關聯後,依然永不原諒的眼神——

“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他恍然明白,這是她臨終發下的誓願。

“薇兒。我斬下了那個海皇的頭顱,滅了海國。爲了這些,你如此恨我,”他聽到那個黑衣的帝王用某種非常熟悉的語氣,說着這樣的話,“那就如你所願——”

帝王的手瞬間探入,竟將皇后不瞑的雙目挖出!

凌崖而立的帝王黑衣翻飛,沾滿血的手心握着那一隻臨死前退回給他的后土神戒,他將白薇皇后的眼睛剜出,沉入深淵,低沉的聲音中帶着某種毀滅性的瘋狂:“那麼就在這裡和蛟龍一起永遠看着空桑吧,我必不讓你的眼睛在空桑亡故之前化爲塵土!”

瞬間,風起,浪涌,巨大的聲音在地底呼嘯着,血在一瞬間濺滿了虛空。

他看到黑衣帝王開始低沉地祝誦,無比強大的力量在他手中凝聚——那是可以摧毀和破壞一切的力量!深淵裂開,那雙明亮的眼睛慢慢沉入漆黑的水底,最終消失不見。帝王催動力量,那一道裂淵又一分分地閉合,最終只得十丈寬。

血染紅了石臺,地底下龍的哀號更加清晰,一下一下地撞擊着巖壁,似乎爲死去的女子痛哭。忽然間一個大浪從深淵涌起,瞬間將那襲白衣捲去。

時空就此永遠的凝定。

“不要!”在白瓔想要縱身潛下一探時候,忽然被人從背後一把拉住。

吃驚地回過頭,看到的是蘇摩的臉。那樣恍惚的神色,讓她忽然間有某種異樣。

“不要下去……”蘇摩眼裡的碧色是奇異的,彷彿看着極遠的地方,然後漸漸終於凝聚起來,看到了她臉上,喃喃,“不要下去。那人在底下等着你,你若下去了……”

那人?白瓔微微一驚:“你也看到水裡那雙眼睛了?那是誰?”

蘇摩沒有回答,忽然有一種苦笑:爲何還不閉呢?既然已經看到了空桑的覆滅?

白薇皇后,你爲何還不瞑目?

是否你心裡尚有不甘,在等待着白瓔的歸來,然後想借着她的神魂復生?

“絕不是邪魔……我能感覺出來!”然而溫婉的太子妃這一次卻罕見地固執,她凝視着底下的黃泉之水,“我要下去看一看……我一定要下去看一看!而且封印不解開,龍神也無法掙脫束縛。我們這次不正是爲此而來?”

然而蘇摩只是從背後緊緊扣住她的肩膀,卻沒有說一句話,他的身體微微發抖,心臟在更加急促地跳躍,有另一種力量在冥冥中召喚着他,近在咫尺。背上彷彿有烈火在燒,文身之處越發火熱——那樣的痛苦,在記憶中只有一次可以比擬:幼年時奴隸主將他胸腹剖開拿出阿諾、再劈開尾鰭之時。

白瓔回頭看到他,忽然脫口驚呼起來:“火!蘇摩,你背上有火!”

金色的火,居然無聲無息地在傀儡師背上燃燒起來!

騰龍文身之處劇痛,彷彿有什麼要破開血肉衝出,背後衣衫“嗤啦”一聲裂開,金色的火忽然籠罩了蘇摩,火光中隱約看到一隻探出的利爪。

“是幻火……燒不到我。”背上只有劇痛沒有炙熱,蘇摩忍痛短促地回答,然而胸腔中的心跳得越發厲害,似乎他的軀體再不前去,它便要自行跳出奔走一般。知道是地底的龍神感應到了自己的到來,已經急不可待,他不能再拖延,於是說道:“我先下去,你在這裡等。”

不等她答應,蘇摩將偶人塞入她手中,短促地吩咐:“替我看着阿諾。”

金色的火焰在這短短几句話之間更加猛烈,幾乎將傀儡師整個人都包圍,蘇摩只覺體內的催促再也無法拖延,只來得及說一句“若引線一動便立刻引我上來”,便足尖一點,躍入蒼梧之淵最深處。

被金色火焰包裹着,宛如一條金色的巨龍霍然躍入深淵。

白瓔尚未來得及回答,只覺手中的引線驀地一沉,似乎是被一下子拉長到了極限,然後那些無形無質的引線便在巨浪中飄飄轉轉,再無聲息。

“蘇摩!”她有些失神地撲到困龍臺邊,失聲往下看,只有漆黑色的大浪從下涌起,呼嘯捲成巨大的漩渦,然後消失在地獄的縫隙裡。而人,早已不知被捲入何處。

擡頭看,頭頂是無天無日的慘白,白瓔恍然間有某種說不出的恐懼。

雖然知道蘇摩擁有驚人的力量,自己也是冥靈之身,然而跌入了這一方時空的裂縫,她恍然覺得這些力量突然就渺若草芥——不知道是否能活着出這一線之天,也不知道是否就這樣永遠消失在這凝固的時空裡。

“蘇摩!”她看不到那些透明的引線飄落在何處,忍不住對着深淵大喊。

然而,只有懷裡那個小偶人無聲地看着她,帶着詭異莫測的表情。

白瓔急切地順着那些引線看去,想知道此刻水下的情形。但巨浪滔天,哪裡能看清?在呼嘯而過的風浪中,她忽然又隱約看到了那一雙漂浮的眼睛,在漆黑的浪裡一閃即逝。

然而,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句話:“來呀!”

那樣溫和而親切,傳入她心底。如同那雙眼睛裡的光芒一樣親切而熟稔。

誰在叫她……那般的熟悉?決不是邪魔……那樣莫名的親切,沒有絲毫邪魅的氣息。

也覺得有什麼在心底呼喚,白瓔長身站起,也不顧等待蘇摩上來,便要投入淵底。在她站起的瞬間,偶人阿諾似已知她的心意,忽然自己動了起來,微微一掙,竟要從她手中掙脫,不願和她同赴黃泉。

白瓔一怔,下意識地捉緊手中的偶人,忽然間感到那些引線被劇烈地扯動了一下。似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猛然攫住了引線那端的人,往地底拉去。

蘇摩?!

她來不及想,瞬間騰出手抓住那些透明的引線,用盡全力往上提拉。

兩種力量沿着纖細透明的引線傳遞,她在瞬間被拉得跌倒在困龍臺上,死死攀住邊緣纔不至於跌落深淵。那個剎那她將引線在手上絞緊,不顧這些鋒利的東西會切割她的靈體,只顧將力量提升到最大。纖細的線在瞬間繃緊,僵持停頓了幾秒。

偶人阿諾彷彿感到了痛苦,臉色扭曲起來。顯然,作爲“鏡像”的傀儡,已經感覺到了水下主人的危險。白瓔連一口氣都不敢吐,用盡全力維持着平衡。

寂靜中,“啪”地一聲輕響,有一根線忽然斷裂了。

手驀然往下一沉,她連驚叫都不敢,只是閃電般探身出去,雙手抓緊了另外九根引線。然而她的身子也已經被大半拉出了石臺,在風浪中搖搖欲墜。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只是用盡全力拉住那些線,她知道手心握着的是另一人的生命。

底下的潛流在呼嘯着,僵持再度出現。然而寂靜中,一根接着一根地,那些引線斷了。

“蘇摩!”在第九根引線斷裂的瞬間,她看到偶人的七竅裡流出了殷紅的血。阿諾忽然自發動了起來,用力一掙,居然掙斷了最後一根連着他頸關節的引線。偶人眼裡有恐懼而陰鬱的光,“咔嗒咔嗒”,它連着倒退了幾步,遠遠離開了臺邊。

連阿諾,都知道主人危險已極,不願再與之同休慼了?她恐懼地對着漆黑的深淵呼喊,不顧一切地將所有力量凝聚到剩下的唯一一根引線上,卻不顧自己也即將隨之跌入。

在她以爲這最後一根引線會斷裂時,巨浪忽然再度涌起——浪尖上,她看到蘇摩蒼白的臉。連鮫人入水都會出現這種窒息的青白臉色,這水……到底有多少邪異的力量?恍惚中她看到他對自己大聲叫着什麼,然而她卻一時聽不真切。

浪只是將潛入水底的蘇摩拋上來一瞬,便隨即重新將他埋沒。彷彿地底有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他,如影隨形。

“放手!”

就在蘇摩重新沒入深淵的剎那,白瓔終於聽清了他的怒吼。

手中僅剩的引線驀地重新往下一頓。然而她根本沒有鬆開手,反而將全身的力量都用了上去——水下那巨大的力量,頓時將她如斷線風箏一樣地從困龍臺上拉出。

黑色的浪兜頭將她淹沒。瞬間她就無法呼吸。

——冥靈本是不需要呼吸的,然而這瞬間的感受,就如常人在水下窒息一模一樣!

這根本不是水……而是充溢着的死氣和惡靈!

四周漆黑如鐵,水更是冷得像冰。那些黑色的激流在呼嘯,似發出蒼老的笑聲,形成巨大的漩渦,往最底下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中流去——那一線黑,白瓔只看得一眼便悚然心驚。

那,的的確確,是地獄的裂口!

她終於相信了那個遠古的傳說:是星尊帝劈開了煉獄、放出九泉之下的惡靈,彙集成了這蒼梧之淵!那樣強大而惡毒的力量隔絕了所有人,永遠封印着龍神和他的皇后。

巨浪涌動,將她推向那一線漆黑。她用盡全力對抗着來自地獄的力量,想拔出光劍斬殺那些充斥着的惡靈,然而身在虛空居然無從發力。她的身形不由自主地隨着潛流往底下飄去,卻下意識地將手上的線一分分地扯回。她不知道是不是蘇摩已經被捲入到那個裂縫中去了,她只是極力拉着那條引線,不放鬆分毫。

只要稍稍一鬆手,便是墮入煉獄。

可若是不鬆手,又能如何?最多,一起墮入煉獄。

“唉……”忽然間,漆黑一片的水裡,她聽到一聲輕微的嘆息。

誰?白瓔在巨浪中勉力保持着自己的身形,瞬間回頭四顧。然而瞬間她就發現了異常:這個聲音,是沒有來源的。就彷彿忽然在四面八方同時傳來一樣,虛無縹緲。

“傻孩子。”漆黑的水底,忽然浮現出一雙清泠泠的眼睛,飄飄浮浮地看着她,“你終於來了……去那裡吧。”

去哪裡?她來不及問,手上引線一動,一股溫和而強烈的力量忽然從亂流中涌來,一下子將她扯出即將進入的深淵——她被凌空拋出激流,不知落到淵底何處,然而周圍的水流顯然已經平靜許多,也不再充斥着邪氣。

“誰?”她急切地轉頭,尋找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你是誰?”然而只是瞬間,這雙眼睛便已遠去,變成水底幽幽可見的兩點光亮。

白瓔站在蒼梧之淵水底,茫然無所適從。

這是哪裡?沒有風,沒有光,只有漆黑一片的虛無的水。那一瞬間她幾乎有種時空已經終結的錯覺,然而手心裡握着的那條引線卻是真實的,在她無所適從緊抓的時候,忽然間微微緊了緊,彷彿黑暗的彼端,有人在微微致意問好。

“蘇摩?”她脫口驚呼,四顧,“你在哪裡?”

沒有回答,黑暗中一隻手悄然伸過,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這裡。”

近在咫尺的聲音讓她驚得一顫——蘇摩沒事?蘇摩沒事!

“走。”不等她發問,耳邊聲音吩咐,他在黑暗中拉着她往前走去,“跟着我。”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詫異在這樣無論眼睛還是心目都無法看到東西的地方,他如何還能這般行動自如——然而她瞬間便想起來了,在這個鮫人的少年時期,曾經有過長達上百年的、真正什麼都看不到的日子。

那是盲人的本能。

黑暗中他緊握她的手,鮫人的肌膚依然毫無溫度,然而她卻感覺到了他心臟在急速地搏動——那是這一片黑中唯一的“生”。她默不作聲地隨着他的牽引一路向前,盲女般無所適從。四周是一片虛無的黑,彷彿時空都已經不存在。

這樣沉默地跋涉不知道經過了多久,在白瓔忍不住開口問“到底要去哪裡”時,眼前忽然出現了兩點漂浮的光亮。

——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爲自己又看到了水中那一雙漂浮的眼睛。然而等眼睛恢復了視覺後,她才發現那只是兩點極其遙遠的光亮。

“在那裡。”蘇摩停下來了,似乎長久地凝望着前方的光亮,“封印。”

“你怎麼知道?”再也忍不住地,白瓔詫異地脫口,“你來過?”

蘇摩默默搖頭,彷彿傾聽着什麼聲音,淡淡回答:“龍在告訴我。”

龍?白瓔忽然發覺,走了那麼長的路,居然再也感覺不到地底的震動——彷彿那條憤怒掙扎的巨龍已經安靜下去。他們,到底是在哪裡?

“我們已經在結界裡行走了很久。”蘇摩凝視着那兩點依稀可見的白光,擡起手指着前方,“從那裡走出去,便是封印——你的力量無法穿越地獄之門,所以我帶你來到了這裡。接下來解開封印的事情,我無法再幫忙。”

“蘇摩?”雖然他語氣平靜,白瓔卻察覺了有冰冷的液體順着他的手流到自己的手心,她詫然回顧,將手放到鼻下一嗅。

血的腥味!

“你怎麼了?”她急切地問,回身一把抓住他,想查看傷勢。然而四圍漆黑,遠方依稀的光無法照亮這裡的死寂,只有冰冷的血的腥味在暗夜裡瀰漫。

“你受傷了?”那一瞬間白瓔想起了困龍臺上那個傀儡偶人全身是血的樣子,她恍然明白——阿諾都已如此,鏡像的本體又怎麼可能無恙?穿越地獄之門,進入水底結界,他只怕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而他竟然什麼都沒說,就這樣在暗夜裡牽着她走了這樣長的路。

“傷得如何?”順着血流的來處,她在黑暗中驚亂地探尋着傷口,摸到了滿手的血——他全身竟然有九處傷口!傷口上貫穿着細細的線,想來是他用引線硬生生將那些可怖的傷口縫合起來。腦中浮出偶人阿諾痛苦的模樣,她知道蘇摩的痛楚必不在此之下,她驚惶失措,連聲音都變了:“別動!快坐,包紮一下!”

“不用。”蘇摩在黑暗中回答,只是繼續往前方的光亮處走去,“我還死不了——只要我不想死,就不會死。”

頓了頓,彷彿補充一般,又道:“起碼現在,我,不想死。”

他走了幾步,白瓔手上的引線便繃緊了。於是,兩人一前一後,繼續着這樣的沉默跋涉。

忽然間,她聽到有人輕輕地笑,她驚訝地回首。

“你來了。”只見暗夜裡,那一雙眼睛對着她眨了一下,依稀有喜悅的神色,輕輕地說了一句,然後忽然再度隱去,消失在遠處的那一點白光裡。

“蘇摩!你看到沒?”白瓔終於忍不住叫起來,一把拉住前面走着的傀儡師,“眼睛!一雙眼睛在看着我!”

“我是看不見的。就如你聽不到龍的話音。”蘇摩卻毫不驚訝,淡然回答,“在這裡,我們只能各自聽從各自的召喚,奔赴各自的命運。”

說話間,又不知道走了多久,那兩點依稀可見的白光終於慢慢擴大,宛如地道不遠處的出口,青錢般大小,透出淡淡的亮光。

藉着光亮,白瓔在一瞬間看到了蘇摩身上正在癒合中的傷口,雖然已經靠着幻力進行了催愈,依然可怖得超出她的想象。她吃驚地想問什麼,然而在那時候蘇摩卻放開了牽着她的手,徑自走向其中一處光亮。

她下意識地跟過去,蘇摩卻搖搖頭,指給她看:“你該去那裡——我們的路不同。”

——那一處白光,正是那雙眼睛消逝的所在。

她只看得一眼,依稀彷彿又看見那雙眼睛在白光裡對着自己微笑了一下。

“只能到這裡了,接下來我們宿命中要做的事情是不一樣的。”蘇摩的聲音卻是在耳邊傳來,“我要去龍神那邊,而你,要去解開那個封印。我們不再同路。”

“好。”雖然暗夜裡想到要孤身前行,不免有一絲的畏懼和茫然,她依然點頭應承,揚起臉,想了想,又問,“在路的那頭,會再見麼?”

“會。”傀儡師微笑起來了——那一瞬間,不知想到了什麼,他從手上退下一隻引線已經斷裂的指環,拉過白瓔手裡一直攥着的那根引線,打了一個結。

“一切完成後,順着這根線回來。”

他將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低聲囑咐。透明的引線脆弱而纖細,一頭連着他的拇指,另一頭連着她左手的無名指,彷彿輕輕一拉就會斷裂。但她知道這種無形的線不同尋常,會無限地延展,哪怕從雲荒的一頭到另一頭。

無論走出多遠,只要順着這一線,便能返回彼此身旁。

“好。”她轉動着那枚小小的戒指,心頭一定,不再猶豫,“那就到了路的那頭再見。”

蘇摩只是對着她微微一頷首,便隱沒在白光之內。

她也不再遲疑,向着另一處的白光舉步奔去。

踏入光中的一瞬,凝滯的空間彷彿忽然動了。她看到那一點光在不停地擴大、擴大,恍然將她全部包圍。就像是天門開了,她恍惚中看到白光的周圍有流雲如水般翻卷,五色絢爛,夢幻一樣的美麗。她聽到有無數美妙的聲音在歌唱,恍如天籟。

在白光的中間,有什麼景象在一幕幕地轉變。

她仰着頭,看着那光、那色、那景象,忽然間有些神不守舍。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奔走,意識忽然之間就變得模糊。她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手——居然隱隱透明,進而一分分地變得稀薄,如即將散去的霧氣。她本是靈體,凝聚成形——而此刻,在奔向那點光亮的途中,她居然看到自己在慢慢渙散開來。

然而,感覺不到絲毫的痛苦。她的心居然是平靜的,彷彿是在迎接一場宿命。

她其實已經感覺不到自己是在奔跑,然而四周的景象的確是在平緩地向後移去——不知何時,她周圍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浮現出了各種奇妙的景象。

最初,她彷彿在一條長得看不到底的鏡廊上奔跑,腳底、四周,映出的都是一個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以各種角度、各種姿態,重複着同一個動作。

漸漸地,鏡子裡的“她”開始有了自己的眼神,好奇地相互顧盼。

她詫然地看着,有做夢般的不真實。她看到那些鏡子裡的“自己”的動作開始脫節,慢慢地自行活動起來,不再跟隨着她做一樣的舉止。“她們”彷彿脫線的木偶,開始自顧自做出各種舉動——她們背後的景象,也隨之換成了各種不同的時空。

她看到她坐在一艘巨大的木蘭舟上,領着船隊遠航深海,天風吹動她的頭髮;

她看到碧綠的水如同藍寶石在頭頂盪漾,水底珊瑚如同樹一樣扶疏,有鮫人在歌唱;

她看到一個鮫人將一把長劍送給了一個黑衣男子,指着遙遠的陸地,說着什麼;

她看到一支箭呼嘯而來,穿透她的肩膀,而她策馬馳騁在萬軍之中,叱吒凌厲,身側有人和她並騎,他們所到之處無不披靡;

她看到自己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殿中萬人下跪,八方來朝,聲音震動雲天;

“皇天后土,”她聽到一個似乎熟悉的聲音在低沉地說,“世代永爲吾後。”

——她看到一枚銀色的戒指戴上了她的右手。

“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白光裡忽然迴盪起一聲厲咒,響徹了這個凝定的時空。

是什麼樣的憤怒?穿越七千年依然不曾熄滅!

就在那個瞬間,她看着鏡中無數個自己,忽然明白過來了。那不是她……那不是她!鏡子裡的每一個影像,都是另一個人——

“白薇皇后!”她忽然驚呼起來了,指着鏡中的自己,“你是白薇皇后!”

“喀喇喇”一聲響,無數的鏡子忽然一起碎裂了——所有的記憶轟然坍塌,恍如銀河天流席捲而至,將她推向那點白光的出口。她在無數的幻象中,穿越了幾生幾世的記憶,忽然間淹沒,忽然間又從那些破碎的影像中浮出來。

她穿越了那一點白光,忽然發現眼前換了另一個世界。

那是純白色的世界,茫茫一片,空洞無比,唯獨中心有一條巨大的金色鎖鏈,彷彿從天而降一般垂墜,貫穿了這個世界,不知始,不知終。這個白色的世界在震動,一下,又一下,彷彿是在一個心臟裡跳躍着。而那顆憤怒的心臟,卻被系在金索的另一端。

白瓔順着那條金索往上看去,看到鎖鏈上有一個六芒星形狀印記,在閃着刺眼的光。金色的印記旁邊,有飛翼的形狀——細細看來,那雙翅膀卻是人手烙下的印跡。

不知多少年前,有某一雙手交錯着十指,雷霆萬鈞地在金索上結下了這個封印。

帶着雙翼的六芒星——和她的戒指多麼相像。

白瓔下意識地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右手,是一模一樣的那枚銀色戒指。而左手,是牽引着她的那條引線——她忽然一驚,發現自己已然重新凝成了虛幻的形體,恢復了自己的意識。

有一雙眼睛,就在這虛無的白中,寧靜地看着她。

在第一眼的對視之後她就明白了:那雙眼睛,是她自己前世的眼睛。

——隔了幾千年的時空,終於能這樣與她相對而視。

“等了你很久。”那雙眼睛看着她,微笑起來,“空桑都亡了,你纔來。”

“白薇皇后!”她終於忍不住對着那雙眼睛低低驚呼起來,“是您麼?”

那雙眼睛依然微笑着,凝視着她,帶着某種嘆息和感慨的表情。忽然間一個飄忽,就停在了她的掌心。秋水般湛亮,大海般安詳,這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沒有說話,彷彿想看出這個後世之身的一切。

那一瞬間她只覺得安心,彷彿所有的心中想法都被對方瞭解。而那樣平靜舒緩的心情,是自從飛躍下白塔後近百年來,再也沒有過的。

然而終究想起了這一次的目的,她開口打破了這一刻的沉默:“請借我力量,打開這個困住龍神的封印。”

“借給你力量?那是自然的……只有你能繼承我的力量。”那雙眼睛在她掌心看着她,不知爲何有悲憫的神色,看了許久,忽地開口,“可是,我的血之後裔啊,你那樣年輕,卻已經是冥靈之身了麼?”

“是的……”那一瞬,白瓔低下頭去,“在九十年前,已經死了。”

“那麼,你是虛幻,我亦是虛幻。”白薇皇后的眼睛漂浮而恍惚,那雙經歷過無數苦難的眼睛裡隱藏着嘆息,“沒有了軀體,你拿什麼承載我的力量呢?我的血裔?”

如冰雪當頭,白瓔忽然間呆住。

“白之一族,還有別的嫡系女子麼?”白薇皇后嘆息着問。

“沒有了。九十年前,被滅族。皇后,我葬送了全族人。”白瓔低聲回答着,忽然間因爲羞愧而微微顫抖,“所以,現在我無論如何都要將空桑挽回過來。不,不止是空桑,還有海國……甚或還有冰族。我希望能有新的平衡,讓各族都好好地繁衍生息,讓雲荒不再是現在這個樣子!希望您成全我……把力量借給我!”

那雙眼睛凝視着她,沒有說話。

那是這個血裔的願望麼?

然而,冥靈是不能轉生的,他們在死時靠着自身的念力,拒絕進入輪迴,用死前強烈的信念維持着魂魄不散,成了三界之外的遊魂——他們是沒有將來的一羣。

若有朝一日心願已償,冥靈便會如煙霧般消散在六合之中。

“對……對了!我還有一個妹妹!”忽然間,白瓔衝口而出,“還有白麟!她有形體!”

“白麟……”那雙眼睛微微闔了一下,似乎對這個名字的所有者在進行着遙感,片刻沉默,眼睛裡卻有更加哀傷的表情,“那個鳥靈也是我的血裔啊……爲何如此。白之一族,竟然都已經淪入魔道了麼?”

“魔道……是不可以承載的麼?”白瓔詫然,分辯,“她是有形體的。”

“我知道。她是將心魂和陰界的魔物結合,獲得了新的軀體。”白薇皇后凝視着虛空,眼睛裡有嘆息的神色,“魔,並不是不能繼承我的力量——‘護’的力量並沒有魔神之分,若要傳承給白麟,也是可以。只是……”

那雙眼睛忽然凝定了,有冷肅的光:“我的力量,並不能傳給滿心惡念的魔!無論是不是我的血裔,有這樣心魂的人,是註定不能繼承的!”

那一瞬間,這雙一直微笑的眼睛裡有冷芒四射而出,震懾了白瓔。

“護的力量,不能交給這樣的心。”白薇皇后冷然回答,“寧可永閉地底,也好過如此。”

白瓔忽然間沒了主意,定定看着掌心上那一對漂浮的眼睛——來的時候,無論是她,還是真嵐,還是學識最淵博的大司命,都沒有想過遇到這樣的問題。他們都以爲只要血緣不斷,無論生死都可以繼承上一代的力量,來打破這個封印。

然而,白薇皇后卻說:沒有實體的冥靈,無法承載她身上的力量。

她無法獲得力量,更無法打開龍神的封印——空桑和海國之間的盟約,已不能完成。回去,如何和真嵐他們解釋?又如何對蘇摩交代?他們約定在路的盡頭相會,然而她卻連走到那個終點的力量都沒有了。

她在剎那間不知轉了多少念頭,忽然有了決定,卻仍有一絲猶豫。

那樣重大的決定前,她想尋求旁人的意見。然而她在下意識中拉動引線時,那條線卻是紋絲不動。白瓔吃驚地看着那條纖細的引線,發現在這個雪白空洞的地方,這條線不知消失於何處——如那條垂落的金索一樣,看不到終點,也沒有長度。

只有震動越來越劇烈,讓雪白的空間都戰慄不已,彷彿大地的心臟已經到了無法負荷的地步——那是龍的咆哮和掙扎吧?千年的屈辱和困頓,已經讓這大海之神變得瘋狂憤怒如此,帶着毀滅一切的火焰。

她不敢想蘇摩如今又是如何,她用力地拉動着那條線,想知道彼方人是否安好。

彷彿知道她的想法,那雙眼睛微笑起來了:“你找不到他。”

看着她詫異的表情,白薇皇后嘆息:“現在你們站在兩個不同的位面上,即使只隔一線,又如何能碰面?就如高天流雲,底下的凡人看見以爲是被風吹到了一處——殊不知,那是不同高度的兩片雲,永遠無法重合。”

白瓔悚然心驚,忽然覺得有冷意直浸入骨。

“亦如你我,如今雖站在這裡對話,可之間已是七千年的距離。”

那雙眼睛裡閃過決斷和凌厲的光芒,忽地厲聲:“回去吧!雖等你七千年,卻不能將力量傳承給你——是他一手鑄成空桑的厄運,我也不必爲此再費心。”

白薇皇后瞬忽飄去,然而白瓔急切之間忽地探手,竟將那一對眼睛抓入手中——

“皇后!我願成魔,”顧不得失禮,女子雙手合十,低聲斷然請求,“我願成魔——請將力量借我!”

那雙眼睛忽地凝定了,注視着後裔的臉龐。

多少年過去了,隔了無數輪迴,這張臉,居然和她早已消失的形體一模一樣。

許久,那雙眼睛裡沒有表情,只是道:“那很方便——下一個位面,便是陰界黃泉,惡鬼魔物無數。你躍入其中,以魂飼魔,便能獲得新的形體。”

隨着她的話語,雪白的空間裡,忽然裂開了一線,透出無窮無盡的死氣和邪異。

那雙眼睛靜靜地注視着,聲音也是漠然的:“你想清楚了。冥靈,不過是有一個永恆的‘死’罷了;而一旦淪入魔道,卻是一場無涯的‘生’。”

白瓔已經走到了陰界裂口邊上,聽得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顫抖了一下。

“你將再也無法回到無色城,也無法回到世間,你要以血和腐屍爲食,永遠與骯髒、殺戮爲伴——直到魔性將你的神志侵蝕殆盡。那之後,便是一隻憑着本能蠕動的惡靈了,而且——永遠不會死。”看着血裔眼裡掠過的一絲恐懼,白薇皇后的話語冷靜鋒利,“我的一個後裔已經成了魔,另一個也要成爲魔麼?”

“我不會玷污白族的血。”白瓔緊緊交握着雙手,咬牙回答,眼神卻堅決:“到時候,等六合封印解開、帝王之血復生……”她吸了一口氣,擡頭望着某個方向,眼神坦然:“真嵐會殺了我——他必不會讓我受苦。”

那個陡然而出的帝王名字,讓那雙眼睛裡的光凝定了一下。

“真嵐……”聽得那個名字,彷彿想起了什麼,皇后輕微地嘆息。

不等白薇皇后回答,冥靈女子已經將手探入那道冥界的裂縫,回頭對着那雙眼睛一笑:“等着我變魔物回來,皇后!——你答應把力量借給我的。”

然後,便是聳身一躍。

一生中,她曾有過一次這樣“飛翔”的感覺。

她至今懷念那一刻伽藍白塔頂上的風。那些風是如此地溫柔涼爽,託着她的襟袖,彷彿鳥兒在裡面撲簌簌地拍打着翅膀,活潑而歡躍。她仰面從萬丈白塔頂上墜落,神色卻安寧和平,瞳孔裡映着雲荒蔚藍的天空、潔白的浮雲。

那種安寧的、輕鬆的感覺,是她一生裡僅有。

然而奇怪的是,在墮入地獄的瞬間,她卻再次感受到了那種涅槃般的喜悅。

她的身體,忽然變得輕靈而空明,彷彿不再受到任何拘束。

奇怪的是,地獄裡什麼都沒有。沒有邪靈,沒有惡鬼,沒有呼嘯而來吞噬她靈體的魔物——當她從時空的裂縫中聳身而下時,漆黑包圍了她,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墜落,看不到底。她期待着能直接落入一隻魔物的口中,然而不知道墜落了多久,周圍卻只是一片虛空。

虛空裡,隱約有一點一點的金光浮動,彷彿螢火。

在她凝神去看的時候,這些金光忽然又浮動着變幻開來。這次她看清楚了,居然是滿空開闔着的金色貝殼!裡面吞吐着光亮,忽聚忽散,絢麗無比。這個空間在震動,而每震一次,這些金色的浮光就隨之變幻一次,在那些浮動着的金光中心,懸浮着一顆明珠般的東西,發出幽幽的光。

——這,便是地獄裡的景象?

她看得呆了,直到在某個堅硬的實體上停止了墜落的趨勢,纔回過神。

到底了?她的手接觸到地面,冷而堅硬,宛如金鐵鋪就,之間有密密的接縫。

“小心!”忽然間,她聽到有人厲聲喝了一句。

蘇摩?蘇摩的聲音?她驚詫得幾乎脫口而出,然而不等她站起來,地面忽然裂開了——黑暗中,她感覺到有巨大的利劍當空刺來,帶起凌厲的風。她在空中轉折,回手一劈,想借勢避開那帶着可怕殺意的一擊。然而她只是輕輕一提身,瞬間便在了百丈上的虛空。背後有嘶吼聲,空氣中迴盪着巨大的力量,滿空的金光都在劇烈攪動。

那樣的力量在空氣中交錯迴盪,讓白瓔驚得呆住——那是她方纔的隨手一擊?

那樣瞬間釋放出的驚人力量,居然來自於她手中?

各種感官似乎突然敏銳無比,不用眼睛,不用耳朵,她瞬間就知道了黑暗中有什麼龐然大物再度逼近——該躲開吧,先去剛纔金光最密的地方看個究竟——這裡究竟是哪裡?

念頭一起,她甚至沒有動一下身形,忽然便轉瞬移到了金光之中。

她詫異地看着自己的雙手和雙腳——這樣迅速的移動,早已超出了她的極限。這個靈體,似乎已經再也不是她自己所有,它隨着她的意念隨心所欲地移動變幻,發揮驚人的力量,彷彿是一個附身的魔物。

魔物?自己,自己是不知不覺中已經入魔了?

閃電般穿梭來去的念頭,讓她心裡不知是驚駭還是驚喜。然而一邊想着,在看到身側金光中那一顆“明珠”時,她忽然掩面驚叫起來,將所有疑問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那些不是金色的貝殼……而是無數金色的鱗片;

黑暗中,盤繞着一條巨大得可怕的龍,開闔着鱗片,扭動着身軀,吞吐着火焰——然而讓她驚呼的是,巨龍護衛着的那一顆“明珠”——那,那居然是——

“蘇摩!”

再也顧不得什麼地獄,什麼魔物,她脫口驚呼,定定看着金光凝聚之處,心膽欲裂。

她的軀體再度隨着她的意念瞬移,她的手指在瞬間就接觸到了那顆頭顱——鮫人深藍色的長髮拂在她手上,然而碧色的眼睛闔起了,絕美的臉上有某種已經凝定的從容淡然。白瓔看着這一顆被斬下的頭顱,忽然所有意識都變得空白——這樣熟悉的臉,有着世間無雙的絕美光輝,然而臉上最後一刻的表情卻是如此陌生。

只是一瞬間,便已如此?

“你回不到他那裡……哪怕只有一線之隔。”

恍惚間,片刻前白薇皇后的話迴響起來,那樣不經心的短語,如今聽來卻是驚雷。

“蘇摩!蘇摩!”她將他的頭顱捧在手中,不敢相信地低語,連身邊那些金光已經再度活動和凝聚她都沒有感覺——不是說只要不想死便不會死麼?爲何只是短短一瞬,便成了這樣?是因爲穿越地獄之門已經透支了所有力量,所以一進來就被瘋狂的龍神所殺?

這裡,原來便是路的終點?

她凝望着那張從少女時期就無比熟悉的面龐,忽然間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聲來:“蘇摩!”

“快躲!”暗夜裡有火光閃現,耳邊卻是聽到又一聲厲喝,“呆着幹什麼?”

蘇摩的聲音?!白瓔看着手中那顆頭顱,然而被斬下的頭顱毫無表情。她驚在當地,怔怔看着手心裡的頭顱,根本不顧黑暗裡迎面撲來的熊熊烈火。

“白瓔,快躲!”蘇摩再度厲喝,聲音已經焦急萬分,“龍發狂了!”

然而她站在原地捧着頭顱,四顧,居然沒有來得及轉身。龍在呼嘯,扭轉巨大的軀體撞擊着禁錮它的空間,吐出紅蓮烈火,轉瞬將闖入白衣女子吞沒。

“白瓔!”暗夜裡,蘇摩的聲音再度響起,“你瘋了?快躲!”

然而聲音未落,白衣沐火而出,似有巨大的力量籠罩着,竟是毫無損傷。白瓔站在虛空裡,手捧那顆頭顱,看了又看,臉色漸漸又變得悲慼起來。是蘇摩……死去了的,還在繼續和她說話,提醒她小心?

“你站在那裡幹什麼?”暗夜裡,忽然有風掠過,一隻手猛然拉住她扯向一邊。

龍狂怒的火焰從身側噴過,她直衝出去,跌倒在堅硬冰冷的鱗片上。

“蘇摩?”藉着火光,她終於看到了暗夜裡身側的鮫人,她不可思議地驚呼出來,“你——你——活着?!”

“哼。”好容易將她拉回,立刻又將手按在了龍頸下的逆鱗上,盡力平息着龍神的瘋狂怒意。傀儡師只是莫名其妙地哼了一聲,不知她在說一些什麼。

“你活着?”龍噴出的火已經熄滅,白瓔還是不敢相信地低呼。

在黑暗中,一隻手急切地觸到了他的手和臉:“你……你活着?”

“我還不至於被這條發瘋的蠢龍弄死。”他雙手都按在怒龍片片豎起的逆鱗上,平息着巨龍的憤怒。然而看到自己的“龍珠”被外人奪走,這條巨龍更加瘋狂起來。傀儡師下意識地側頭躲開她的手,冷冷催促:“你拿了蛟龍的什麼東西?快扔回去!”

白瓔沒有回答,只是急切地沿着他的手臂摸索。直到摸到了右手上那枚連着引線的指環,終於確認了眼前人的真實性,白衣女子陡然喜極而泣。

“怎麼了?”被她這樣的舉止震驚,進來後一直在和怒龍搏鬥的蘇摩停下了手。

爲什麼哭呢?即使那一日在神殿頂上,她都沒有哭過吧?

“那這又是誰?”火光明滅中,白瓔霍然將懷中抱着的那顆頭顱捧起,直遞到他面前,“這又是……又是誰?”

蘇摩忽然驚住。

宛如面前陡然出現了一面鏡子,他在鏡中照見了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髮色,在這個詭異的封印裡,他居然看到了自己被斬下的頭顱。

他不由自主地接過那一顆頭顱,久久注視,恍如做夢:“這、這是……”

有一個名字……那個名字!彷彿已經在舌尖上打滾,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這是純煌。”

忽然間,有人替他回答了,平靜而深沉:“這是純煌的頭顱。”

“純煌?”白瓔茫然地反問,“是誰?”

“七千年前的先代海皇。”那個聲音回答着,“我和琅玕曾經的、共同的朋友。”

“白薇皇后!”蘇摩在那一瞬間閃電般擡頭,碧色的眼裡有閃電般的冷光,直視着黑夜,“誰在說話?是白薇皇后?”

然而,擡首之間,他只看到一雙漂浮的眼睛。

恍如無窮黑夜中唯一的星辰,平靜、柔和而又廣博,仰望之心便會不自禁地生出敬畏和愛戴。那條巨大的龍還在咆哮,張開口吐出火焰,然而那雙眼睛只是那麼一轉,看着洪荒中的神獸,微笑:“龍,是我來了。”

只是看得一眼,這個充滿憤怒和躁動的空間就忽然平靜下來了。

所有怒張的鱗片緩緩閉合,磨爪咬牙的咆哮消失,火焰和怒意在一瞬間泯滅,暗夜裡的密閉空間中,巨大的神獸陡然反常地安靜下來。漆黑中燃起兩輪明月般的光,從半空裡俯視着虛空中的幾個人——那是龍的眼睛,從金索上方看下來。

“七千年。”白薇皇后仿如看着老友,又轉瞬看了蘇摩和白瓔一眼,輕輕嘆息。

白瓔忽覺手中一空,那顆頭顱憑空飄起,轉瞬已和白薇皇后面面相對。那雙眼睛靜靜凝視着死去的人,忽然開口:

“純煌,你可安息了——剩下的事,我自當擔待。”

暗夜裡,忽然有白光如烈火燃起,照徹虛空。白薇皇后的眼睛緩緩闔起。

只是一瞬,那顆頭顱便在光影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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