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哪一個重要!”朱植趴在牀上,口中喃喃。從宮中被擡回來之後,這句歌詞不停地衝擊着他的腦海。
在無上的皇權面前,你沒有對抗的能力,但你有選擇的權利,是用劍與火維護做人的尊嚴;還是像一條狗那樣卑微地活下去。朱植相信無論是傅友德還是其他人都可以選擇,像湯和,他就選擇像一條狗一樣苟且偷生,裝瘋賣傻,在朱元璋試探時面前口流蜒水,最終得到了皇帝的信任,活了下來;但這些從草莽中崛起的將軍們,大多數人還是選擇了用劍與火維護自己的尊嚴。今日傅友德選擇了以死來抵抗侮辱,也有人選擇造反奮力一搏。無論是哪種方式朱植都非常理解,在這樣的政治高壓下,不反就只能受辱,卑微地活着;不想當一條狗,那就只能把腦袋別在褲腰上造反。
在歷史上,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通常判斷的標準都是勝者王侯敗者賊。趙匡胤黃袍加身也是被迫無奈,如果他不這麼幹,也許遲早有一天會被皇帝拿下,結果他成功了,成了一朝開國太祖;漢朝的戾太子劉據造反,也是被武帝猜疑所致,不反只有死路一條,只是他最終失敗了。在金子塔結構的**皇權體系中,如果貪上朱元璋,漢武帝這樣的皇帝,除了造反拼一下,還有其他辦法嗎?
經過白天奉天殿驚心動魄的一幕,朱植已經完全不再懷疑朱元璋的爲人,也充分理解了朱元璋的所作所爲。殺人,這是一條不歸路,從洪武十三年殺胡維庸開始,就已經走上了這條不歸路,猜疑只能殺,殺了更怕別人受不了起來反抗,於是再猜疑再殺,沒完沒了。最終把所有人可能威脅到朱家皇朝的人都殺光爲止。
皇帝們總是信奉一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材是取之不盡的。可是偏偏有的時候有些人材是具有不可再生性的,比如這些久經沙場的將軍們,戰鬥經驗如何是紙上談兵的“李景隆”們能夠企及的。朱元璋最後做的正是爲朱棣掃清障礙罷了。朱元璋是個強勢君王,但性格決定了他和他一手創建的帝國的命運。
如果今日之前因爲自身發展的需要,朱植對朱元璋還抱有某種依賴和好感的話,那麼經過奉天殿的鮮血,已經讓朱植完全清醒過來。植根在他內心深處的現代人思想,讓他對朱元璋的猜疑、殘暴充滿了厭惡。
回想起殿內的一幕,他已經記不起來當時自己的想法,他似乎是在一種下意識當中挺身而出,他不能看着血濺當場,雖然知道這根本無濟於事,而且肯定會得罪朱元璋。但同樣,性格決定命運,自己認爲對的,就必須要做,誓不低頭。生活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哪一個重要!如果讓朱植選擇呢?他是否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朱植清楚地知道,經過今日之事,日後他再也無法對這個“便宜老爹”有任何好感。朱植如今打心底裡討厭朱元璋,無論未來如何,他再也不是老朱的“兒子”。從此以後,對於朱植來說朱元璋不過是一個工具,只會利用他達到自己的目的。
來到明朝之後,朱植只是隨波逐流地在朝廷這個大旋渦中搏擊,保存性命是首要的,具體生存的目的並不清晰。從今日奉天殿內的故事,朱植彷彿看到了危險的未來,自己只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是自己爬上權力的頂峰,第二是改變這種歷史的宿命。
否則如果還是一個皇帝出口成憲的國家裡,自己的人頭隨時有危險,要麼夾着尾巴委曲求全,要麼重新走上通往最高權力的征戰之路。
朱植不想這麼累,人始終要活得有點尊嚴。
朱植輕輕轉過頭,只見郭秀坐在牀邊哭成了淚人。自從朱植被送回府後,郭秀就一直伺候在身邊,此時她的眼睛,鼻子都變得通紅,正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此時見朱植總算動彈了,趕緊抹着眼淚道:“夫君總算醒了,你已經睡了兩個時辰。”
朱植笑笑道:“哭什麼,傻秀兒,爲夫這不是還沒死嗎?”
郭秀又流出眼淚道:“不許你胡說,都給打成這樣了,還有心思說笑。”
朱植笑着道:“呵呵,你這個樣子還真可愛啊。”說着伸手去給她抹臉上的淚水。手這麼一動牽動了屁屁上的痛處,又是一陣鑽心的疼,朱植忍不住叫出聲來:“哎呀,呀,真他孃的疼。”以往朱植跟朋友開玩笑時總說自己當不成江姐,肯定得成叛徒。可今日在殿前他楞是一聲沒吭,看來自己還真有當英雄的素質。
郭秀連忙關切地問:“怎麼啦,怎麼啦,哪裡疼?”
朱植道:“屁股,我的媽啊,你快看看是不是開花了。”
郭秀點着頭眼淚刷地又下來了,埋怨道:“是啊,那些侍衛怎麼打這麼狠。”
朱植嘿嘿一笑:“沒辦法,父皇發了怒,吩咐必須見血,怪不得他們,當時那情形,我不見血,他們可能連腦袋都保不住。”
郭秀從桌子上拿過一個瓷碗,用一支毛筆從裡面沾了一些藥湯,小心翼翼地塗在朱植的傷處。朱植只覺得這藥湯抹過之後,皮膚上那種火辣辣的感覺立刻消失了不少,屁股上一陣清爽感傳來。郭秀輕輕的動作還挺舒服的,朱植閉上眼睛,享受着妻子的服侍,嘴裡還喃喃道:“唉,有美人塗藥,也不枉遭這一頓打啊。”
郭秀嗔道:“又胡說八道了,還不枉啊,都,都打成這樣了,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讓我們娘倆怎麼辦?”
朱植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溫馨,在這個孤獨的世界裡,也許只有眼前這個女人才會一心一意,不帶任何條件地對自己好。大明的朝廷,可不是那麼好呆的,爲了生存,朱植一直孤身奮戰。只有眼前這個女人,給自己帶來了被愛,被疼的感覺,也讓朱植本來冰冷的心漸漸融化。
朱植溫柔道:“好了好了,不開玩笑了,爲夫的讓娘子如此擔心,都是我的不好。”說着伸手把郭秀的小手捉住,他的手是涼的,郭秀的手是熱的。朱植陶醉在溫暖之中,此刻他們兩人誰也不說話,就這麼互相感受着對方的情意。朱植的手逐漸變得溫暖,那是郭秀的熱量。
有愛在心中的人,血總是熱的。
隔了一會,郭秀又道:“剛纔爹爹着哥哥過來看望,見你沒醒就沒有打擾你。鐵長史和楊紀善一直在屋外等着呢。”朱植吩咐讓他們兩人進來,沒有什麼事不許任何人進屋。
郭秀正要起身,朱植道:“娘子,你是不是想讓爲夫光着屁股見手下的臣子啊。”郭秀臉都紅了,連忙用紗布幫他包上,又用被子蓋在身上。
鐵鉉和楊榮進屋,一起跪道問安,朱植叫二人起來,坐在凳子上說話。朱植道:“殿上的事後來怎麼樣了?”
鐵鉉道:“傅將軍自刎之後,皇上大怒未歇,一直在罵他亂臣賊子。宴會當場就結束了,之後下旨查抄傅將軍家,不過還好,沒有定謀逆罪名,傅府所有男女只是全部發配雲南。只留了已故壽春公主的的兒子在京。”
朱植低頭不語,朱元璋還算有點人性,沒有把傅友德一家斬盡殺絕。朱植想到今日殿上,傅友德本來可以做博浪一拼和朱元璋來個魚死網破,但他始終沒這麼做。可能他在最後的時候還是顧及了身邊的親人。否則傅府就是滿門抄斬了。今日之事,除非找出確鑿的證據,否則朱元璋再不講禮也不能把謀逆的帽子扣在他頭上。
楊榮突然跪下道:“榮請殿下日後不要再做此鹵莽之事。”
朱植哦了一聲道:“勉仁快快起來,坐下說話,怎麼你也反對本王這麼做?”
楊榮道:“榮自進府以來,殿下對榮言聽計從,榮頗感知遇之恩。然今日之事,殿下可知冒了多大的風險,今日皇上已動殺機,殿下如此做無異於火中取栗。既救不了傅將軍,又可能引火燒身。如果皇上不是念着骨肉之情,可能可能,榮不敢再說。榮素知殿下‘義’字當頭,也打心眼裡敬佩殿下爲人。可是此情此景,日後殿下千萬不可再強自出頭。殿下,請聽榮一言吧。”
這邊鐵鉉也道:“殿下仁義千古,鉉跟隨之日雖短,但今日一見,鉉對殿下之義深感佩服。然鉉亦同意勉仁的意見,有些時候,殿下必須忍耐,不能強自出頭。”
二人說得情真意切,朱植頗爲感動。對於這些臣下,朱植心裡的確有些愧疚,他們日後的前程很大程度上都是在自己手中,自己要是再這麼不顧後果,最終受害的除了自己還有這些自己倚重的心腹大臣。
來到這個複雜的大時代已經大半年了,到底該如何保持性格,還是老實去按照它的潛規則行事,始終讓他很難把握。朱植長嘆一口氣道:“二位請起,我想問二位一句,生活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哪一個重要?誰能回答我?”
鐵鉉和楊榮被這一問,怔在當場。其實同樣是爹生娘養的,他們怎能不知道今日喋血奉天殿的是非曲直。傅友德之死完完全全是被朱元璋逼出來的。但是作爲人臣,誰又敢說皇帝一個不字。
朱植道:“皇上是本王的父親,按理說本王應該站在父皇一邊。誰惹了父皇,兒子應該上去與他拼命。但今日之情況,二位也見到了,到底是傅將軍惹了父皇,還是父皇置傅將軍於不倫之地。本王只是不希望見到父親手刃兒子的人倫悲劇發生在奉天殿內而已。作爲臣下,即使是父皇做出了有違道理的事,也該出來匡正。”
雖然朱植已經把話說得很委婉,但在鐵鉉和楊榮兩個一輩子讀聖賢書,一輩子接受封建禮教教育的儒生來說,已經是有違君臣之禮的話了。兩人面面相覷呆在那裡不知道說什麼好。
朱植又道:“君待臣以仁,臣事君以忠,這本是君臣大義,其實這是君臣之間的一種契約,是維護着朝廷安定發展的根本。但今日本王並沒有看到這些,傅將軍自刎也是被迫無奈,他只有這樣才能維護尊嚴。父皇今日盛怒之下做出這樣的事,可是滿朝文武沒有一人敢冒死之諫,我朱植就要出來說話,朝有諍臣,國家纔有希望啊。”
君臣之間的契約,鐵鉉和楊榮只感到如雷轟頂,遼王是不是給打糊塗了,不然怎麼有這樣奇怪的說法!不過仔細地品味着朱植的話,兩人又覺得有些道理。
昔日商湯伐夏桀,文王伐紂,都可以說是上者無道的情況下,下面的貴族替天行道推翻暴政。朱植做得也對,如果沒有人出來匡正皇上的做法,萬一遇到一個昏君,國家將不堪設想。但這個時候誰敢說朱洪武是無道昏君!而且他許多做法又體現出一個名君本色,這個,兩人真是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其中關竅。
朱植看着二人迷茫的樣子,也覺得一下子給他們灌輸這樣的思想,也接受不了,以後慢慢來吧,太着急了容易引起誤會。朱植話題一轉道:“依二位之見,父皇今日爲何如此惱怒。”
楊榮想了想道:“上次殿下說過,傅將軍請定遠田千畝,可能已經觸犯了皇上的忌諱。但即使如此也不應該有罪致此,恐怕皇上如此惱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旁邊鐵鉉也點頭稱是。
楊榮道:“當時宴會過程中,皇上賜功臣酒,可是幾位將領竟然沒動,最後還是藍大將軍一聲令下,幾人才喝了酒。殿下,藍大將軍這樣做是功高鎮主啊。以榮之見,皇上如此就是做給藍大將軍看的。”
鐵鉉道:“難道皇上不怕逼反了藍玉嗎?”
鐵鉉這麼一提醒,倒勾起了朱植不祥的預感,道:“依二位之見,藍大將軍可能反嗎?”
鐵鉉道:“這個難說,這就要看皇上如何收拾這個局面。”
楊榮道:“三天之內見分曉,假如藍將軍交回大將軍印,則還有退路;如果三日之內藍將軍不交印,那就肯定是抱有反心,不肯放兵權。”
朱植心中掂量着兩個人的話,歷史上對藍玉是否真的要反一直是衆說紛紜,有的認爲是明史爲尊者諱,所以誣藍玉謀反;但另一部分學者則認爲,這不是誣衊,一定是確有其事。因爲朱元璋殺諸如馮勝、傅友德這些武將時連藉口都沒有,證明老朱殺人還需要誣陷嗎?
朱植想想道:“這個事情,咱們要密切關注,雖然父皇既然能這麼做,也應該有所準備。但,咱們心裡應該有個底。無事最好,有起事來,咱們好有個對策。鼎石,最近軍中的事一定要抓起來,拜託了。”
鐵鉉心領神會道:“臣領命,定當盡力而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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