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饕餮時代,物理人生(1)

1

如果說鳥類是大地上的標點,那麻雀便是最樸實的“逗號”了,機靈,隨意,無處不在。

麻雀不懼人,喜在舍檐瓦片下做窩,敢撲到竈臺上啄食。麻雀是犟脾氣,性急情烈,有尖椒的火辣味,捉住仔雀還能養過幾日,成年雀極少捱過夜的,它會不吃不喝,閉着眼,直到氣絕……故籠鳥中不見麻雀。

麻雀活得簡單、聰明、務實,嘻嘻哈哈、神情頑劣,酷似一羣遊手好閒的叛逆少年。即便在最困難和飢餓的光景,它們的合唱也猶如一部歡樂頌,或許緣此乖巧,雖嗜偷農食,卻不招厭。

魯迅先生《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說:“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穀,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着……所得麻雀居多。”

少時念書,每至此總心醉神迷。那時,家中養一株櫻桃,春風起,粉白的花便開了,等嫩嫩的果一露尖,麻雀便浩浩蕩蕩來赴宴了,或整個叼走,或啃剩半粒。果熟後常見有凸凹的,像摁了手印,即是麻雀的落款了。後來,家人學一法子:在枝杈上拴些紅布條,據說麻雀懼紅。

回想起來,童年的樂趣,總離不開那灰蓬蓬的小影子、光溜溜的腦瓜、紅紅的三角爪、黃燦燦的喙、吵嘴似的嘰喳聲……

成人後,麻雀便從記憶底片中消退了。前幾年,回老家小住時,櫻桃樹已不在了,毛蟲害的。那些天,我總覺得眼裡少了點什麼,後驚醒:麻雀!麻雀呢?老人嘆道,還不是農藥?麻雀吃了灑藥的莊稼,厭食,最後活活餓死。

我突然明白了,何以鄉下麻雀開始往城裡跑?何以其寧願宿在空調風箱裡也不去找農舍?

前幾天,報上又登一消息:由於農藥濫施,以林業著稱的四川,麻雀已近絕跡。

2

我開始有意識打量起麻雀來。

它是怎樣落到今天這地步的?

有時,動物處境和人差不多。

1955年,政府起草《農業發展綱要草案》,12月,在《徵詢對農業十七條的意見》中,批示道:“除四害,即在7年內基本上消滅老鼠(及其他害獸)、麻雀(及其他害鳥,但烏鴉是否宜於消滅,待研究)、蒼蠅、蚊子。”(《選集》第5卷第263頁)翌年,在正式通過的《綱要草案》第27條中規定:“從1956年起,分別在5年、7年或12年的時間內,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基本上消滅老鼠、麻雀、蒼蠅、蚊子。”

麻雀赫然名列“四害”榜眼。自此,伴隨知識分子的“右派”夢魘,麻雀的厄運也開始了,全國上下掀起了見雀即誅的,毒、網、驅、打、驚、嚇、射……據統計,僅1958年3月至11月上旬,全國捕殺麻雀即達19.6億隻,平均每人3只多。

一則新聞稿或許更能見證這場誅雀之風。1958年4月20日,《人民日報》赫然登着一篇《人民首都不容麻雀生存》——

(本報訊)從19日清晨5時開始,首都佈下天羅地網,圍剿害鳥——麻雀。全市300萬人民經過整日戰鬥,戰果極爲輝煌。到19日下午10時止,據不完全統計,全市共累死、毒死、打死麻雀83%249只……清晨4時左右,數百萬剿雀大軍拿起鑼鼓響器、竹竿彩旗,走向指定的戰鬥崗位。830多個投藥區撒上了毒餌,200多個射擊區埋伏了大批神槍手。5時正,隨着北京市圍剿麻雀總指揮一聲令下,8700多平方公里的廣大地區裡,立刻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槍聲轟響,彩旗搖動,房上、樹上、院裡到處是人,千千萬萬雙眼睛監視着天空。假人、草人隨風搖擺,也來助威……爲摸清“敵情”,總指揮部還派出30輛摩托車四出偵察。解放軍的神槍手也馳赴八寶山等處支援……宣武區陶然亭一帶共出動了兩千居民,他們把麻雀哄到陶然亭公園的殲滅區和陶然亭游泳池的毒餌區……海淀區玉淵潭四周10裡的範圍內,3000多人從水、旱兩路夾攻麻雀。人們從四面八方把麻雀趕到湖心樹上,神槍手駕着小船集中射擊,被打死和疲憊不堪的麻雀紛紛落水……

多年後,我參與拍攝“非物質文化遺產”系列片,北京有個入選國家級保護名錄的項目:“聚元號”弓箭製作。“聚元號”乃清代皇家兵器坊,它生產的複合弓,曾是世界上製作最精良、殺傷力最大的冷兵器,專供皇家御射圍場之用。考察其歷史時,我意外得知,步入20世紀以來,它最紅火、最盛名的日子竟是1958年,市民爲了滅雀紛紛涌向“聚元號”,弩弓最搶手,但工期長,只得夜以繼日趕造彈弓……鼎鼎大名的“聚元號”竟讓小小麻雀當了驚弓之鳥,真是大材小用了。

3

就在上述誅雀戰役大捷的第2天,1958年4月21日,《北京晚報》在顯赫位置刊了一首詩,《咒麻雀》——

麻雀麻雀氣太官,天垮下來你不管。

麻雀麻雀氣太闊,吃起米來如風颳。

麻雀麻雀氣太暮,光是偷懶沒事做。

麻雀麻雀氣太傲,既怕紅來又怕鬧。

麻雀麻雀氣太驕,雖有翅膀飛不高。

你真是隻混蛋鳥,五氣俱全到處跳。

犯下罪惡幾千年,今天和你總清算。

毒打轟掏齊進攻,最後方使烈火燒。

連同武器齊燒空,四害俱無天下同。

這篇氣勢洶洶的打油詩,若不看署名,誰能想到它竟出自時任中國文聯主席、中國社科院院長的郭沫若之手呢?

麻雀夭亡,蟲災浩盛,麻雀吐出了口糧,真正的大饑荒卻開始了。期間,生物學家鄭作新、朱冼等人曾苦苦上諫,爲雀求情,替雀洗冤,並列舉18世紀腓特烈大帝誅雀的悲劇(1744年,腓特烈下令消滅麻雀,普魯士雀影全無。不久爆發大規模蟲害,腓特烈收回成命,並從外國運來麻雀)。終於,1960年,在《中央關於衛生工作的指示》中稱:“再有一事,麻雀不要再打了,代之以臭蟲,口號是‘除掉老鼠、臭蟲、蒼蠅、蚊子’。”而“不要再打”的原因,竟非誤打,而是像1960年國務院副總理譚震林報告中所說:“麻雀已經打得差不多了,糧食逐年增產了……”(“糧食逐年增產”?難道1960年不是中國人飢腸轆轆的年份嗎?若說麻雀罪在與人奪食,這節骨眼正該好好修理它纔是啊!麻雀活得累,整得冤,死得苦,赦得也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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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除一切害人蟲!”直到現在,我還常從附近學校的門口瞅見“衛生大掃除”的公告,我就琢磨:這搞衛生就搞衛生吧,爲何非用“大掃除”這樣的鬥爭字眼?莫非就是從那時候落下的?

不管咋說,可憐的麻雀終獲新生。除感謝政策,更要謝謝那幾位專家,爲了它們小小的命運,對方要在後來的歲月裡背上“反對領袖”的黑鍋,其命運比當年的麻雀強不了多少。比如1962年病逝的朱冼先生,“文革”中竟被砸碑刨墳。

都是麻雀惹的禍。

4

倒黴的不僅麻雀,還有虎狼豺豹。

記得語文課本里曾有一篇《獵戶》,謳歌一位彈無虛發的打豹英雄。

那肩背鋼槍、大步流星的英姿,讓少年的我羨煞了眼,連做夢都想着像對方那樣衣袂飄飄、遊弋山林……20年後,當虎崽降生的畫面上了《新聞聯播》,當全球僅存幾十只野生東北虎,而野生華南虎成了“天方夜譚”時,我想,幸虧當年還有槍法不準的獵戶,幸虧沒請這位武二爺到全國巡演,否則,今兒就真該照貓畫虎了。

歷史已遠,動物成爲階級敵人的事想必不會有了。但人類的生產力正以更危險的步履威脅着其他生靈,麻雀再次首當其衝,因爲就習性而言,它離人最近。瓦舍的消失,農藥的濫施,樹木的減少,曠野的萎縮,建築的堡壘化……都是它的致命敵。

日前媒體報道:某城市正式頒佈條例,嚴禁以任何方式傷害麻雀,否則予以處罰;同時,某城市街頭以麻雀爲原料的“炸雪鴿”生意火爆,據查,純屬假冒,被炸的並非麻雀,而是人飼鵪鶉。

眼皮撲撲跳,更覺心涼。

按說,倆消息對麻雀都算利好,可我悽然得很。你想想,按國人習慣,啥時候纔想起關照?一種東西到了被大聲疾呼要“特護”的份兒,那隻能說明,它確實病危了……以饕餮著稱的國嘴,何時在油鍋前憐惜過什麼?那“盜版”生意絕非體恤麻雀,若可能,是一定會排除萬難捉來炸的,唯一原因是:雀影難尋。

真想聽到正版“炸雪鴿”的消息,那至少證明:此物尚存,且具一定規模罷。

我願老餮們能永享這一美味。

2000年

(第二節鹿的窮途

2001年11月9日,《齊魯晚報》以“行人瘋狂追殺野鹿”爲題披露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目擊者稱——

11月6日下午3時許,一頭從劉公島“偷渡”出境的野生梅花鹿(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在威海市郊登陸後,竟招來行人追殺。於是,光天化日下,一場索命與逃亡的馬拉松開始了:野鹿沿公路狂奔,越過2米高的圍牆,躲進一所小學裡,衆人緊跟跳入,小學校長欲打110報警,逐鹿者奪過電話叫囂,“抓住殺了,鹿血、鹿肉都值錢,能賣兩萬塊!”並警告“少管閒事”。後來,鹿被堵在了一間乒乓球室,警方趕到後,場面仍無法控制,仍有人高吼“野鹿誰撿歸誰!”情勢危急,警方只好與劉公島林業部門聯繫,直到鹿主趕來,事態才稍有緩和。由於天色已晚,輪渡停航,有關人員決定讓鹿在學校暫避一宿。深夜,竟還有垂涎者在校外溜達,一副伺機搶鹿的架勢……

雖遠離現場,但我想象得出,那逐鹿的一幕會怎樣驚心動魄,其激酣絕不亞於警匪大片。可惜這不是警察緝拿逃犯,更非歐陽海奮攔驚馬,而是對一隻無辜生靈的裸行兇。試想,假如野鹿碰不到學校,碰不到那位恩公,它會怎樣被撕成碎片?那場面一定和《動物世界》裡的羣豺分屍相差無幾。

這一切,竟出自於人!竟橫陳在21世紀的大街上!

簡直是一場對文明的暴動。

捏着這份報紙,我體味到一股冷,一股驚悚的饕餮之冷。不僅是對矇昧的寒心,更有對人性和同類的陌生、對文明的迷茫。有時,你不免疑慮:除了遮體的獸皮換成了化纖織物,人到底進化了多少?

那粗重的喘息,那種飢餓感,那食肉的眼神……分明背叛了人的特徵。人怎會如此兇悍地捕食?兩條腿怎會瘋狂地撲向四條腿?一頭溫馴的鹿,何以被逼出和狼羣賽跑的生死時速?但聞狗咬人,哪見人咬狗?影影幢幢中,在我眼裡,那鹿慢慢變作了人的模樣,而人羣也漸漸模糊,成了人面獸身的“四不像”……

想起了遠古石刻上的圍獵圖:原始林莽中,大呼小叫的猿人手持投槍、石塊、棍棒,手舞足蹈,氣勢洶洶,一頭負箭的鹿跪地顫抖……如果說,那茹毛飲血的荒蠻、那鬥獸的慘烈乃自衛和生存之必需,那今天,面對一隻無公害生靈,無飢餓之急和性命之憂的人,何以生出如此狂暴嗜血的念頭?

可憐的鹿,在其驚恐的瞳仁裡,那齜牙咧嘴、揮舞狼牙棒的影子,究竟算一種什麼怪物呢?它會怎樣向後代講述這場夢魘?

其實,真正可怕的並非“能賣兩萬塊”之貪慾,而是這場猝不及防的逐鹿遊戲引爆的野性——那股爲羣體所助長、掩護和慫恿的狂暴激情。那些人,此前一刻鐘還衣冠楚楚、舉止得體,怎麼轉眼就變猙獰了呢?

想起了人的遭遇。

有時,一頭鹿的命運就是一個人、一類人的命運。“人——鹿”背後,隱匿的是“人——人”的關係。既然以此待鹿,怎能保證不以同樣方式對同類下手呢?那些研製細菌戰的人,不就把爲人準備的東西先作用於動物嗎?那些窺視藏羚羊的槍口,不也毫不猶豫瞄準了防護志願者嗎?

尤須注意的是,逐鹿者不僅是人,更是人羣。是人頭洶涌、“法不責衆”邏輯上的衆。若鹿被一人撞見,即便他想追想殺,但礙於光天化日,也是底氣不足,有賊心沒賊膽。那麼,他後來的猙獰和血脈賁張的野性又來自哪裡呢?

源於人羣!源於衆多同類的糾集和匯合,源於“集體”“我們”“大衆”這個強勢存在。

法國人古·勒龐有本研究羣衆心理學的名著:《烏合之衆》。他指出:羣體氛圍下,人的心理比平時更有武斷、粗暴、專橫的傾向,更易滋生犯罪和極端行爲;約束個人的道德和社會契約,在狂熱的羣體中往往失效;“個人可以接受矛盾、進行討論,羣體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在公衆集會上,演說者哪怕作出最輕微的反駁,也會立即招來怒吼和粗野的叫罵。”“個人很清楚,在孤身一人時,他不能焚燒宮殿或洗劫商店,即使受到這樣做的誘惑,也很容易剋制住。但在成爲羣體的一員時,他就會意識到人數賦予他的力量,這足以讓之生出殺人越貨的念頭,並屈從於該誘惑。”

羣體掩護下的施暴,在歐洲異教衝突、法國大革命、德國“水晶之夜”、波黑內戰、科索沃紛爭、印尼騷亂中已屢見不鮮。

假如那一天,你恰逢在海邊,在逐鹿現場,若你有一點“文革”記憶的話,一定會不寒而慄,一定會想起許多夢魘往事:高音喇叭的叫囂、洶涌的棍子、歇斯底里的拳頭、皮帶裹着哨音的呼嘯……

你會不會感覺自己正變成一頭鹿?會不會體驗到被宰割的恐懼與絕望?

“抓住殺了,鹿血、鹿肉都值錢!”“消滅四類分子!你不打他就不倒!”“打翻在地,踏上億萬只腳!永世不得翻身!”

耳熟的聲音裡,你難道聽不出相同的基因嗎?

假如歷史再給其一次發泄的缺口,難道他們會做得比上回有所剋制和收斂嗎?

人類距真正的理性時代其實尚遠。黑格爾早就說:“人們以爲,當他說出人性是善這句話時,決了一種偉大的思想。但他們忘了,當最終說出人性是惡這句話時,卻說出了一種更偉大的思想。”在我看來,這的表白,算得上對人最誠實、最善意的提醒了。

羣惡羣暴的因子,不會隨傷疤和光陰一起消逝。它會像灰塵、蟑螂一樣耐心地潛伏下來,趴在生活的旮旯裡、皺褶裡,寄生在人體的毛囊中,默默繁殖、變異,它時刻準備着,伺機掀起新的暴動……

伏契克臨終告誡:人們,我愛你們,可你要警惕啊。

2003年

(第三節“恐龍胃”與“物理人生”——兼論信仰倫理於綠色生活的意義

大多數人的不幸並非他們過於軟弱,而是由於他們過於強大——過於強大,乃至不能注意到上帝。

——克爾凱郭爾

1

幾年前,一位政策研究室的朋友對我說:基層官員爲何那麼嗜吃喝?爲何腹欲如此強烈?除了“集體同吃”能避免個貪之嫌、不被紀律追究外,關鍵是窮慣了、餓怕了——要知道,現在這批佔據部門要職的幹部,大都40歲以上,多是“三年自然災害”的受害者,故對食物的一直旺盛得很、執拗得很……

朋友的話不無道理。中國人確實被窮怕過、餓壞過,但對食物的瘋狂攝取,僅僅是一種對飢餓身世的矯枉過正?變態的吃喝風可簡單視作對長期虧損之胃的憐惜補償嗎?若僅僅如此,僅屬一種生理上的“補虧”,倒也樂觀:只要經濟提升了,物質豐裕了,“戀食症”即自然痊癒。可事實遠非這般簡單,若把超常無度的飲食揮霍僅僅歸咎於一個族羣的貧困史和飢餓史的話,又該如何解釋南方省份那些令人瞠目的“饕餮宴”“恐龍席”呢?

媒體曾報道:深圳一天吞掉數十噸蛇。如果說深圳食蛇已成標誌的話,那海南則流行吃鳥,多年下來,原本豐饒的海南翼族已被殺得片羽無幾。事實證明,在高富裕人羣中,人生的“口腹化”傾向非但沒減弱,反而愈加膨脹。

資料顯示,世界最大的野生動物消費場在亞洲,尤以港澳粵爲盛。在中國菜的名錄上,你儘可以找到猴腦、熊掌、蛇膽、鹿血、穿山甲、大蜥蜴、揚子鱷……正像順口溜說的,“天上飛的除了飛機不吃,水裡遊的除了輪船不吃,四條腿的除了板凳不吃……”在外人眼裡,這簡直瘋了,簡直是飲食恐怖主義。

難怪有人說:中國,擁有世界上最深不可測的胃。

那簡直不叫胃,而是最大的動物墳墓。或者,應稱之“恐龍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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