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消失了,是因爲世界已沒有了詩意。”書中,我驚喜地看到一篇《溼地是詩地》的文章。近年,保護溼地的綠色聲浪日趨高漲,遺憾的是,在衆多標題和字眼中,我只看到“保護”溼地,而始終未見“敬畏”溼地;我只看到對溼地於人類安全之重要性的種種列舉,而始終未見對溼地的生命審美。說白了,人類的關切只是出於利己的安保考慮和物理性保健,精神上卻無動於衷。相比之下,在作者眼裡,溼地更像一片精神地理,“溼地是一種在全球範圍內轉移的生存空間,候鳥是世界的公民……它們用史詩般的飛翔來追逐這種生存空間,南來北往是它們的天性”。“時光飛逝、韶華不再、逆旅鄉思、離恨別愁等人類的幽微情感,時時被遷飛的候鳥喚起”。在《辭海》裡,溼地被註解成了沼澤,作者糾正說:“溼地表達的是一種喜愛和肯定,沼澤潛藏的意向則是否定。”是啊,當保衛之動作和熱愛、欣賞、敬畏等情感實現牽手時,該保衛才真正深入人心,才符合人境相謙的和平精神,纔會取得手腳和心靈的雙重效果。
單先生的雜誌出身中科院地理所,難得的是,其寫作跳出了“地質”“學術”的窠臼,理性之上,他多了一種精神維度和美學向度。這是個敏感的人,一個浪漫的理想主義者,由此,其文本添了文學品質,添了一種詩意的哲學精神和信仰氣息。對於自然和遠方,他不僅是考察者,更是朝聖者,一個回家的遊子。
乍看上去,作者有偏袒傳統之嫌,但我以爲,這是個深諳自然之道和生命美學的人——
“西方人用機械和進攻的態度對待世界已太久,該用瓷器或容器的態度對待世界了。”“當人們用4000多萬元去購買一件500年前的瓷器時,難道不是在肯定和獎勵那些在500年間爲保存這件脆弱易碎的瓷器所付出的小心、謹慎、細心和精細嗎?不也是在肯定人類除了進攻、改造、毀壞以外所具有的收藏、保存、惜物的精神嗎?”
“稀”字包含“惜”意。所謂大愛,不就是對世界、對自然、對萬物的惜憐和悲憫嗎?
書中有文:《風水,中國人內心深處的秘密》。風和水,多美的組合!一個詞,集結了自然界和人類生存系統中最重要、最優美的兩大元素!但就是這樣一項古老而神秘的事業,現代支持者和反對者都不約而同地選了“科學”做幫手,作者嘆道:“其實風水爲了證明自己的合理性,完全不必向科學靠攏。”是啊,科學只能解釋有限的東西,有些秘密是窮盡人類生涯都未得一窺的。何況,信仰即願意信仰,這是更高的生命境界和生存智慧。科學的窮追猛打和不依不饒,不僅將科學本身神話了,也傷害了大自然的尊嚴,更降低了人類自己的智商。作者是聰明的,他知道愛護、珍惜奧秘,知道人的深刻應讓位於宇宙的深邃,這比論證真理更重要,爭吵本身就是噪音。
“能創造奇蹟,不等於應該創造奇蹟。”高科技和生產力終結了大自然神話,然而它卻虛構了一套關於自己的新神話。該給人類神話和科學神話去魅了,唯此,才能及時給大自然復魅,還原它的神性和美學地位,這是文明最緊迫的任務。
現代人既是自己的受害者,又是自己的肇事者。技術和機器讓人狂妄,“宏圖”敗露人的野心,在另一種維度上,人將證明自己的愚蠢和悲劇。在《三峽的河湖之變》中,作者道出了一種精神失落和美學危機:“河的流動性,喚醒了人的時間意識……河有方向性,湖則無所謂方向……三峽的靈魂是流動的水。它將失去江水的流動和速度之美,隨之失去的是對人的精神啓示、提升和錘鍊。”的確,河流最偉大的生命意義和哲學精神,被我們用一丁點的眼前利益就給出賣了。如果說長江黃河是永恆的,那可怕之處在於,我們動了不該動的東西:永恆!不僅是驚動,更是蔑視和詆譭。
“變”是一種偉大。而有時候,“不變”是一種更大的偉大。
人類的所有行動即把地球“人工”化,將人工皆視爲害當然不公平,但有些巨大的人工,確值得商榷。在我的價值觀裡,山河有着和人性一樣的重大意義,其天然結構和原理,不得撼動和更改,改即篡,即對古老秩序的不敬,即對自然法和天律的背叛,這不僅是科學問題,更是倫理問題。該觀點常被視爲偏激,對此我不否認,因爲這是我的秉性所向,是選擇性立場,無須討論。沒想到,作者比我更過甚,在《運河畢竟不是海》中,他不僅痛斥了大運河——這條被讚譽有加的“文明長河”的不倫理,還列舉了它的不合理和給社會帶來的精神之禍,“我首先關注的是人造的大運河與天然河流所孕育的文化有何不同”“運河文化有講究交際、溝通和看重關係的色彩,還有着官氣和的味道……”我對運河沒研究,十幾年前,有次刻意從杭州乘夜船到蘇州,本想附庸一把《夜航船》的風雅,不料吸進肺裡的全是死水的腐臭和沼氣。讓我贊同作者這段話的,是前不久看的電視劇《漕運碼頭》,歷史上,運河行船全靠一節節的船閘提放,純屬一條人工操作和人工動力的河,有了“開關”,就繁殖出了“機關”和衙門等權力系統,從這個意義上,說它的河牀滋生,說它是一條官宦河、肇事河、腐朽河實不爲過。此外,作者還發現了運河對天然河的剝削及對華夏文明創下的內傷:“大運河繁榮的代價是沿海的荒涼和寂寞……大運河從南到北截斷了許多流向大海的河流……是大運河阻擋了中國人奔向大海的步伐,阻礙了中國人海洋意識的萌生和發展,中國人的意識更多的是運河意識而非海洋意識。”據說,該觀點引來不少微詞,但我想,與其視之爲作者的一種理性論調,不如視若一種自然信仰,每個人的持論無不受心旨驅動,我更看重作者心中的法則。大運河,驚了天、動了地、攪了大自然的五臟六腑,在我眼裡,它是醜陋的、粗野的。我崇尚的,無不是大自然的原配。
多年前我曾撰文,《白衣人:當一個痛苦的人來看你》,其中論及現代醫學系統里人文含量和倫理資源的缺失,同時也感嘆古代中醫有一種清潔和溫暖的東西。在這本書裡,作者有一文讓我引爲知己,《把病歷像故事那樣去寫作》,在高度評價了“望聞問切”這種對身體最溫情的訪問手段後,他說:“聽診器是西醫發明的第一個將醫生和病人隔離開來的醫療器械……人的獨特性、豐富性沒有了,人被看作一個有了毛病的機器。醫學從交談的藝術變成了沉默的技術。”“護士是現代醫院裡最人文的景觀,因爲她不僅治療,而且安慰。”在這裡,作者甄別的不是中西醫的技術高下,而是對患者身心的體恤程度。這是個珍貴的發現。我一直以爲,醫學不是一項物質和機械作用於的技術,而是一種需要心靈和藥物共同傾注的事業。醫學需要人文,因爲人不是物,而是身與心。
除了“水”,作者對“山”的親近也讓我側目。
“中國人有悠久的欣賞山的傳統和經驗,但沒有欣賞雪山的傳統和經驗。”無論歷史或當下,在中國文學中,對極高山、雪山和冰川的表達,都是個缺失項。應該說,作者在書中對高地的描述,至少在文學領域,填補了一處審美盲區和心靈空白。看作者親自拍攝的冰川,我有一種靈魂的驚悸,我從未目睹過如此絕塵的的清澈和寂靜,它古老而年輕,美麗而莊嚴……想象作者即站在它身邊,與之融爲一體,那是怎樣的精神洗禮!那樣的洗禮夠一個人用上一輩子!冰川是最古老的地理記憶,它不僅是詩境、畫境、意境,更是和永恆有關的神境。貼近它,你就獲得了一種宗教。
高山仰止,借山象之巍獲取仰望,以滋養山下的生存精神,古人早深諳此道,但他們也只找到了五嶽,而與真正的高山失之交臂。古人的遺憾,一則是受制於交通,二則缺乏海拔概念。那麼今人的缺席呢?在當代跋涉者中,你很少看見中國作家和藝術家的身影,懶惰和畏懼,早早讓之歇息成了書齋裡的泥胎、太師椅上的侃爺……即使有個別走動者,也走得太平庸太舒坦了,無脊無峰,無驚無險。一個人,當步伐和視野早早有了疆界,精神上也就沒了懸念,固封了彈性和張力。對當代作者來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傳統早扔了,當代文學能量過早地停滯在了文本能力和虛構位置上——就靈魂而言,這何嘗不像運河一樣陷入了溫牀和死水的?很大程度上,這也是我讚賞單先生這本書最重要的原因。他應該是中國寫作者中走路最多、攀登最高的人之一。文學和藝術需要跋涉,現代人需要精神足療——足底最敏感,穴位最多。
現代人的精神突圍,一直是我這些年的思考。
有件事我一直難忘:某日正午,突接一位友人電話,手機裡傳來一陣大聲朗笑,那笑聲我從未聽過,明亮、通透、纖塵不染又如釋重負,那是一種身心的大驚喜、大歡悅,是一個人受了從未有的震撼和鼓舞后發出的,發自肺腑的最深層……可以肯定,她身體和靈魂的窗戶全打開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喊:“你猜我在哪?”原來她正在西部一座雪山上,她遇到了最耀眼的光、最純淨的白,她正被沐浴着,她迎來了生命的節日。那突如其來的幸福,太盛大、太暈眩,她消受不了,必須與人分享……
此即地理於精神的最大價值與意義。作者在書中反覆咀嚼的即這種意義。書中有文:《看山就看極高山》。這是個招人妒羨的說法,身爲《國家地理》雜誌主編,跋涉是他得天獨厚的便利,他太有福了。更大的福氣還在於,冥冥中他不僅是個作家型的學者,還是個哲學型的詩人。
將地理置於科學地段並不難,難的是像升旗一樣,升至生命哲學和心靈美學的層面。
2009年月3月
(第八節誰摧殘了我們的笑
近讀摩羅一篇文章:《體驗愛,體驗幸福》。有句話觸動了我,“體驗不到放鬆的心靈是殘缺的”。作者說:“我在翻看電影雜誌時,老是覺得西方演員和中國演員的表情很有一點區別。儘管那些中國演員喜歡模仿西方明星的姿勢和笑容,可是中國演員無論怎樣努力,都只能使笑成爲一種肌肉運動,而不是從內心瀰漫開的生命運動,不是那種自然、樸素和放鬆……”
我馬上明白了作者在說什麼。要知道,他描述的那種笑曾多少次讓我動容,在影視劇,在體育賽場,在大街酒吧,在藝術節……那是一種通透的、閃光的、徹裡徹外的快樂,那種燦爛、、率性,那種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張開、都放電的釋懷,就像綠茶在沸水中盪漾……
那實在是一份誘惑。氧氣對肺的誘惑。
我知道,這絕非什麼異國風情,而是一種生命的正常與鮮活,一種天然去飾的生動、單純和健康。
每每凝視它,我總陷入迷醉。就像面對嬰兒的肌膚和瞳仁,不僅愛慕、欣賞,且自慚形穢,爲成人的粗糙與黯然。
更覺得悲哀,爲那些“無論怎樣努力,都只能使笑成爲一種肌肉運動”的同胞。尤其同胞中的成年人——被陰鬱年代和苦難色素薰醃過的人,被革命政治和嚴肅文化格式化了的人,被繁重生活和乖張命運炙烤着的人。
我們笑得一點不充盈、不飽滿。或許不敢,或許不懂,或許不會。多是一種低調的、剋制的、詭異的笑,多是一種彎曲的、癟陷的、斂縮的笑,多是一種帶殼的、似有隱情、糨糊般黏連的笑。更多時候,我們讓笑成了一套職場道具和裝備,成了一層可疑的面膜:討好的、邀寵的、謙恭的、取悅的、客套的、應酬的……結果,笑得太難、太累、太陰謀!麪皮裡,彷彿摻了沙子,植入了橡膠。
我們的笑簡直就是一堆蠟、一副行李、一套預案和陣容。
是什麼讓我們不輕快?不生動?不鬆弛?
是什麼讓同胞的表情像鐵傘一樣打不開?
若以爲這僅是民俗、性情或文化基因的差異,那就錯了。國人是極善模仿的,尤其國際新潮和流行時尚,比如娛樂、服裝、飾品、髮型、妝容,尤其做派、行頭、秀場、腔調、造型等姿態語言,我們哪點落後?但在笑容質量上,實在蹩腳。
秘密在哪呢?開關在哪呢?
我以爲,關鍵是心態,是境遇,是情緒的釋放通道和性能,是人的精神現實和生命狀態。表情,是一個人的靈魂,它比語言更如實地泄露內心,最能反映一個人生存是否舒適,尤其精神是否舒適。在這點上,它和目光差不多,可作秀,但難造假。如果一個人在表情上總是隱瞞,在僞裝和修飾上下足了功夫,那隻能說明:這是個充滿畏懼、處處領不到自由的人,一個戰戰兢兢、缺乏安全感的人,一個被奴役慣了、喪失自身支配權的人;同時還暗示:這是一個生存邏輯複雜、遊戲詭秘、佈滿敵意和芥蒂、博弈激烈、鬥爭消耗極大的環境。
開放的表情,一定源於開放的內心。
沒有禁忌,所以天真。因爲坦白,所以輕盈。
笑容燦爛與否,取決於人生是否自由、權利是否足額、願望是否容易被滿足,取決於精神的活躍性和舒適度,取決於表達空間和渠道的暢通性。
可被模仿的,我們從不落後。落後的,即無法被模仿的——人的精神誠實,人的心性簡潔,人的生命舒展……所謂人之生動,不就是這些“誠實”“簡潔”“舒展”的組合嗎?對方之所以那樣率性而地大笑,完全因爲其內心的晴朗、精神體質的健康,其生命的鬆綁和無阻:自由慣了,本能慣了,盡情慣了,一切被允許和鼓勵慣了……
更說明一個事實:我們將一切簡單都搞複雜了,抑制了靈魂本能而忙於整容,屏蔽了內心真相而精於裹藏;我們體內垃圾太多,淤堵太多,障礙和栓塞太多;生命被禁錮得厲害,束縛得厲害;那麼多死結,那麼多壁壘,那麼多紀律……打不通,敞不開,衝不破,飛不出。
無論我們外表多麼狂熱,內心都是冷調的、陰鬱的。
無論我們神色多麼平靜,裡頭都是掙扎的、焦慮的。
200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