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人對資產的出讓和轉移,路徑不外有二:捐官和犒神。而目的只有一個:尋求權力(世權和神權)庇護!沒辦法,對環境和命運的恐懼使然。比如,一個人有了點家業,當務之急即築牆砌院、招募家丁——即使不憂官,也憂鄰里和賊寇。之後呢?就得想法子捐頂烏紗來,混個一官半職做護身符。再不濟,也得拿銀子孝敬父母官,和衙門結成友好對子。到了當代,有些“先富起來”的人以資政助學等方式混個“代表”“委員”之類,也實出同因——表面上慷慨仁義,實爲忍痛割愛,另有隱衷。其視角並非向下,而是仰上的,向權力獻媚而已。
所以,當財富的“原罪”色彩難消,當私產得不到制度與環境的保障,得不到民間輿論和世俗倫理的肯定,那公開的露富和炫富也就等於引火燒身、自取滅亡了。明初的沈萬三不就因捐贈太盛而捐了腦袋嗎?
總之,綜觀中國傳統文化,雖然先民時代有過孔子那樣純真的財產觀(“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但遺憾的是,爲後人發揚的聖人之學,皆成了被權力篩選過的意識形態,“中庸”淪爲了“犬儒”,乃至後來,在對物的態度上,文化視界中只剩下了兩極:一爲實用主義的超強重視,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一爲清高至虛的極度鄙夷,對資財恐避不及,棄之若糞。不是太實,就是太幻,我們似乎很難在虛實之間找到平衡,所以便出現了這樣的局面:務實者出於貪婪不肯舍讓,清高者因囊虛又無實可捐。
不管怎樣,在資產觀上,中國文化終究沒有締結出一種優雅的理性態度:“結實地擁有”與“從容地出讓”。這和封建體制下財產的安全性及個人獨立支配財富的能力太弱有關,又和極度實用或務虛的文化習性——缺乏真正的超功利信仰有關。在幾千年的歷史中,一面忽視個體價值和私人生活內容,一面卻拼命地維護一己所得,精神的滅己性和物慾的狹私性形成強烈反差。
我們的生命行李太瑣碎、太繁重了。
2003年
(第二節一個非教徒的信仰絮語
那在制度之外的,那在最遠一顆星後面的,那在亞當以前的,那在末代之後的……
——梭羅《我生活的地方》
1
從某個時候起,人們大概以爲,憑宇宙爆炸論、進化論、唯物論這些剷車,足以掃蕩一切宗教殿堂了。可最終發現,這種在宗教與科學間挑起火拼的做法,純屬徒勞。
宗教的意義在於心靈而非事實,它和夢同質,屬大腦的一種“化學反應”。而科學實證,更像一種“物理變化”。二者互不替代。
宗教的發祥地是天空,是久久仰望的結果。
科學打聽的乃事物,須偵探似的窺視。
2
本質上講,宗教和外界沒有一絲的實在聯繫。
對信仰作任何邏輯或科學挑剔,都是無禮的。
信仰就是願意信仰。它從來即不戰而勝、不證自明。
真正的虔敬者,不會去體外找那個客體化的神。
因爲神就在他心中。
3
信仰,始終代表一種指向終極的靈魂態勢,一種精神奔赴性,一種上升的生存向度。它象徵這樣一幅情形:西西弗斯不斷地把滾石推向山頂——虛無中超越虛無的努力,絕望中殺死絕望的運動。
沒有結局,只有過程。沒有果實,只有花朵。
信仰猶如升旗,最頂端總有一個光點,你可隨便管它叫什麼,比如“上帝”“佛祖”“絕對意志”……
4
一位年老的俄羅斯畫家,在林間散步,這時,一輪滿月從樹梢後緩緩踱出。
他驚愕地看着,突然被那輪無與倫比的豐滿和圓潤、被那輪聖潔與恢宏感動哭了,並深深跪下去。
他看到了大自然的神性。明澈的月光彷彿上蒼深情的注視,彷彿天國的雪花正沐浴着自己。那一刻,他是幸福的,他沉浸於靈魂的節日。
這是他和神之間的一次邂逅。他被邀請了。
5
那些一生下來即被老師領着去拜謁無神論的人,往往一輩子都搞不懂“迷信”這個詞。
仔細想想,若非用壞了的話,“迷信”,原本多好的一個詞啊!迷、信,多麼美的搭配:迷戀、沉醉、篤信、虔敬不疑……
神秘與純真總是孿生的。扼殺了神秘,即等於消解了單純與童貞;即等於削弱了善和謙卑,提拔了惡和戾氣。
6
那些受到時間表彰、被譽爲道德榜樣的人,不外乎兩種情形:“爲人民服務”和“爲上帝服務”。
有時候,我覺得它們是一回事,比如史懷哲醫生、特里莎修女的一生。
有時候,卻恰恰相反。
關鍵在於,是政治概念的“人民”,還是普世意義的“人民”。
7
愛因斯坦給一位朋友遺孀的信裡說:“按照相對論,若時間是不確認的,那我們就不知道他是否先於我們而死了,因此你不必悲痛。”
莫·梅特克林說:“我們只是那活着的死者……生存,即是遺忘死亡;死亡,即是遺忘生存。”
這是哲學和藝術的說法,更是心靈的化學反應。
一個只喜歡事實的唯物主義者,很難理解這些。
8
我以爲,在人神——人性和神性的結合上,沒有哪個時代比古希臘做得更美、更天真。
他們在自然、生命、身體、藝術、想象、智力、個體、公共、遊戲、契約等領域的全面盛開和爛漫程度,足以讓全人類爲之動容和仰望。
那是一個沒有宗教卻人神擁抱的時代。
與神爲伍,以神爲鄰。人不能的,就去問神;神不懂的,就來求人。人和神,就是串門、玩耍的那種“兒戲”關係。
每個人都有幾位最要好的神。
神在人羣中各有忠實的親信。
歌德、席勒、濟慈、華茲華斯、雪萊……一齊聲稱:“我是希臘人!”
9
蘇聯民間流傳過一則笑話——
問: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有何不同?
答:唯心主義相信靈魂不死,唯物主義相信永垂不朽。
一方面,借哲學話語在“唯物”與“唯心”間設置天塹,甚至佈下政治宿怨和階級世仇的雷區。另一方面,在政治抒情和精神宣傳上,又頻頻使用“偉大”“永遠”“萬歲”等副詞和形容詞。
實在是尷尬。既招供了對神性美學的需求,也宣告了無神論價值系統的虧缺和能量不足。
10
人在時間中走着夜路,虛無和孤獨縈繞着他,迷惘與恐懼折磨着他,像斷了臍帶的胎兒。終於無法忍受時,“神”便閃現了:一具隨人類向前奔跑的偉大影子,一盞隨人心一起搖曳的長明燈——於空蕩中生出的席位,於“無”中生出的“有”。
它的誕現,讓人欣喜和感涕,爲了表達,人笨拙地畫出了神的像,記下了神說的話。許多許多歲月飛過之後,神話有了更大的果實——宗教。
承認虛弱和有限,向一種遙遠的美德表示敬意和投誠……有了這,你就有了“上帝”。
這種靈魂郵遞和精神擺渡,比任何偉大哲學都更藝術、更審美。它非但不說明人之虛妄,反佐證了人的智慧——人能創造自身所需的全部生命涵義。某種意義上,不是上帝造人,是人策劃了上帝——一位將爲人類終生服務的公僕,一位偉大的靈魂保姆。
創造一種創造自己的存在,醞釀一種醞釀自己的力量,人多麼神奇。
11
費希特在《人的使命》中說:“只有那宗教的眼睛才能深入參悟美的王國。”
偉大的藝術和哲學,莫不在最貼近神性的心靈中產生。
所有自然景象中,沒有比星空更能在人的心底喚起神性了。
康德最喜歡凝神於深夜蒼穹:當他靜靜佇立,仰望那浩瀚的深藍和飛逝的星辰,一種永恆的意緒,一種深沉而肅穆的命運景象,一種自然結構的崇高和莊嚴即迎面駛來……彷彿上帝在撫摩自己的額頭,一股偉大的愛意洶涌而至。
在《實踐理性批判》中,他說:“有兩種東西,我們愈是時常、反覆思索,它們愈會給人心灌注不斷翻新、有加無減的讚歎和敬畏,那就是:頭頂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律。”
還有貝多芬。他豪邁地宣稱:“我的王國在天空。”
“當黃昏來臨,我滿懷驚奇,注視天空。一羣閃閃發光的星體,那就是我們稱之爲世界和太陽的事物。我神遊魂馳,一直向那萬物之源奔去……漸漸,我試着把那團激情轉爲音響……打進心坎的東西,必來自天空。”
1822年,貝多芬在本子上飛快地劃出一行字:“我們心中的道德律,我們頭頂的星空。康德!!!”
康德的字母后,被連追了三枚驚歎號。
12
宗教與自然,在各自生涯、所遭遇的敵視和損害方面,有着驚人相似——
19世紀以來,工業主義、實用主義的生活方式,人類對大自然的掠奪、對其他物種的奴役……與進化論、唯物論、人本論的粗暴統治分不開。
進化論的最大功勞即奠定了人之“世界首席”的地位,併爲物種間的剝削提供了合法的支持。唯物論則直接加盟了無神論,它不僅粉碎了“萬物和平”,結束了對自然的感恩,更挑唆了人對自然的宣戰。
當一個人說“世界是我的”,自然噓聲一片。哪怕是拿破崙,也會被嘲笑。但當一羣人說“地球是我們的”,怪事便出現了,除了鼓掌與歡呼,不見任何異議。
此即“人本主義”和“人類中心論”。
對大自然來說,“人本”即人類集體的利己主義,一支生物族羣的自戀主義。借一句話說,叫“小團體主義”和“宗派主義”。它使人類陶醉在這樣的價值歡愉中:人爲萬物尺度,世界爲人設計,所有資源爲人服務……
19世紀理論的最大後果即刺激了人的物慾荷爾蒙,豢養了自大、自私、自戀、貪婪,扼殺了神秘、虔誠、敬畏、謙卑……
同時,大自然億萬年的神性被當紗巾一樣挑落。
尤其無神論地區,宗教的遭遇就是自然的遭遇。
從無神論到“天不怕地不怕”,從唯物論到“革命大無畏”的戰天鬥地、愚公移山,一輪輪的推翻、造反、征服……
克爾凱郭爾說:“大多數人的不幸並非因爲軟弱,而由於他們過於強大,過於強大,乃至不能注意到上帝。”
這是我聽過的最偉大的話之一。
13
無論哲學、科學、美學和藝術,大自然都是最深情的子宮。
世間最完美的韻律、最神聖的邏輯、最深沉的情懷無不蘊藏其中。
自然科學的那些“定律”“公理”,不都在訴說上帝的構思嗎?“圓周率”“黃金分割”“三角重心”……你能不驚歎宇宙的詩情畫意嗎?
而大自然的全部構成中,最體現萬物和平、最富神性和美學啓示的部分,是荒野。
豐饒、天真、自由、爛漫,乃荒野之品性,也是人性追求的最高境界。
一個專注精神之美的人,是無法遏制對荒野的狂熱的。1792年7月2日,黑格爾在給女友的信中說:“我時常逃向大自然的懷抱,以便在她這兒能使我跟別人……分離開來,從而在大自然的庇護下,不受他們的影響,破除同他們的聯繫。”
黑格爾的大自然,無疑乃曠之野、荒之野。
荒野對人不僅是一種視覺衝擊,重要的在於精神濡染:在神態安詳的原始風物前,生命的原初感、清新感、嬰兒感驟然甦醒,塵囂被遠遠拋開,個體的寧靜、精神的獨立、靈魂的純潔與誠實——重新迴歸人體。無論沐浴腦力,還是營養情愫,荒野都是最高能量的生命磁場。
一個朋友,曾孑然一身,千里迢迢奔向神農架。
他說在城裡快要憋死了,此行只一個願望:大喊一場!
盡情地、肆無忌憚地、拼足吃奶的勁大喊一場。
在大街上,在辦公室,哪怕在家裡,一個人是被剝奪了這自由的……你能嗎?你敢嗎?他逼視着我。
他去了,他喊了。
幾周後,當他豪邁而歸時,氣色好多了。
我想起一句詩:歸來時,你已是陌生人。
後來我時常被這件事驚醒,想起了黑格爾,想起了托爾斯泰的逃……我心裡讚歎朋友的優秀。並非他比別人智慧,而在於他敢,敢於厭惡自己,敢於對活着的死亡說不,敢於用樹葉給靈魂洗澡,給生命換一件衣服。
同時,我也覺得悲哀,“喊”一聲,竟要跑出那麼遠。那麼遠,才能甩掉黑壓壓的跟蹤和追趕……
“荒野”的消逝,乃時代最大的惡果之一。損害的不僅是生態,更有人性價值和精神美學。
14
生計,像一場緊盯地面的覓食,盯久了,人的目光會變得像雞爪一樣短淺、貪婪,體態也臃腫起來。
是的,我們必須仰望點什麼。必須時常提醒自己,讓疲倦的視線從物面上移開,從狹窄而瑣碎的槽溝里昂起,向上,向着高遠,看一看那巍峨與矗立,看一看那自由與遼闊、澄明與純淨……
我們必須在擡頭時迎住點什麼纔好。
歐洲城鎮,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高聳的教堂隆頂。遼闊的鐘聲,和草木、鴿子、雕像、噴泉一起,訴說着一種古老的獻身與施捨。
和“現代化”相比,它是喧囂中的寧靜、浮華中的安詳、動盪中的平穩。
不管行色多疾匆,不管有多麼重要的事,當路過它時,目光都會突然被握緊,你會忍不住將步子放慢、放輕,會感到一股力道、一抹畫外音正從某處升起……
你有了仰望,有了聆聽。
像一架巨大的天平,它使傾斜的東西歸於均衡。
凝視那些隆頂,不禁感嘆締造者的苦心:作爲一種“矗立”,它連通着世俗與天界,像一束注入了神性的飄帶,它率領着風雲和塵埃,爲天堂配音,給世間放下繩梯……
它提升你的視線,培養你“仰望”的習慣與姿勢。它時時提醒着什麼,時時讓你重複一些偉大的單詞和語句……
這就是教堂和隆頂的意義。
中國有那麼多古老而美麗的塔,我深愛它們。
但遺憾的是,它們始終沒有與陽光、風雨、光陰一起,凝成一種“塔尖”的精神,一種清潔而遼闊、自由而虔敬的生存精神,一種人人有份的精神。
2002年
(第三節對“異想天開”的隆重表彰
對“異想天開”的隆重表彰——從“搞笑諾貝爾”看西方的智力審美和價值多元
生活的最高成就,是想象力的成就。
——題記
2004年9月30日,在美國哈佛大學會堂,一場狂歡式的頒獎典禮正在舉行:口哨迭起,紙箭亂飛,服裝怪異的各色人等,莫名其妙的樂隊伴奏,時而全場寂然,時而滿堂鬨笑……
此即“伊格諾貝爾”(Ig%Nobel,以下簡稱“伊諾”)的頒獎現場,俗稱“搞笑諾貝爾”。它由哈佛大學的《不可能研究年刊》主辦,每年評出醫學、文學等10類獎項。
《不可能研究年刊》創於1991年,主編亞伯拉罕斯,乃一份幽默科學雜誌,戲稱“冒泡”,其封面上印有一行字:記錄華而不實的研究和人物。如果說“搞笑諾貝爾”是一枚傻呵呵的蛋,《冒泡》即那隻整天笑咯咯的母雞了。這隻雞宣稱:該蛋旨在激發人們的想象力,特贈與那些不尋常、有幽默感的“傑出科學成果”。
去年底,筆者給央視一檔新聞節目做策劃,便通過有關渠道,向主辦方討得典禮的影像資料,於是就看到了本篇開頭的那一幕:從氛圍到規則,從氣質到內容,從精神到道具,都飽含着對傳統獎勵模式的巨大挑釁——
2004年度和平獎得主——卡拉OK的發明者,日本人井上大佑。獲獎理由:“卡拉OK這項偉大發明,向人們提供了互相容忍和寬諒的新工具!”年度物理學獎得主系渥太華大學的巴拉蘇布拉尼亞姆、康涅狄格大學的圖爾維,倆人的貢獻是揭示了呼啦圈的力學原理。年度工程學獎則授予了佛羅里達州的史密斯和他的父親,父子通過精心計算,得出結論:禿頂者把頭髮蓄到一定長度,將前面一部分向後梳齊,用摩絲定型,再將側面頭髮順勢向頂部攏合,效果最佳。而生物學獎被4人摘得,他們集體證明青魚的交流方式是放屁……
看得出,對“雕蟲小技”的青睞,對“微不足道”的鼓吹,正是“伊諾”的功夫所在。再比如生物學獎:1999年授予了新墨西哥州的保羅博士,他培育出一種“不辣的墨西哥辣椒”;2003年授予了荷蘭學者莫爾萊克,他分析出野鴨子存在同性戀現象。和平獎:2002年授予了“人狗自動對譯機”;2000年,榮膺該獎的是英國皇家海軍,在一次演習中,長官命令水兵不裝彈藥,而是對着大海齊聲吶喊: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