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性在人的所有天性中,最難以意志來控制、用律令來約束,猶如大自然無處不在的水,水無形,又最恣肆,可蓄養成池,可氾濫成獸……無論何時,對性的態度都應像對水一樣:激勵與調控。前者意在澎湃,後者旨在有序。無水之壤是乾涸的,必致生命的皴裂,性氾濫同樣有害,它使人性陷入不堪的積澇和泥潭。
猶如治水,重要的是給性一個規則和路徑。什麼樣的規則和路徑呢?靠人自身的文化屬性和鄰近的精神手段來疏導,還是憑道德威權和政治閘門來圍堵?是借大壩強行截止洪水猛獸,還是靠天然湖塘以分澇泄洪,乃至灌溉利津、滋潤田畝?是意識形態的牢籠更管用,還是大自然的“保險櫃”更保險?
對生息在岸邊的農人來說,這已是常識。
迄今,人類雖發明了許多“治水”辦法,諸如倫理、法律、婚姻、一夫一妻制……但遺憾的是,這似乎並不能讓生命完全滿意和知足,尤其這些舉措更強調社會契約的抑制性,更傾向於對水的瓶裝和催眠——對性的安置與安撫。有那種完美無缺的終極方法嗎?或許沒有。性之隱深和永恆也就在這兒。
對“性”起決定性平衡與調諧的,恐怕仍在於它內部的力量。
性本身就充滿天然的矛盾。做個借比,魯迅說:“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這是辯證法,也是上帝創造的“雙刃”原理。否則,一件事做起來對當事人百利而無一弊,那就可怕了。性也一樣,它本身混含着溫柔和粗暴、緊實和空洞、興奮和沮喪、和疲憊、和落魄、狂妄和自卑等諸多背反,而且,疾病、死亡、犯罪、折磨、頹廢、墮落等陰影始終不離左右。它猩紅、妖嬈、灼熱,又灰色、沉悶、壓抑。這些矛盾並非後天的道德和政治設定,而源於先天的生物定律和自然法。這也印證了希臘神話中神愛洛斯的形象:總是手持一盞燈步入黑暗的臥室——信心和恐懼、誘惑與陷阱、生命召喚和死亡氣息,一併散發着……也就是說,“性自由”包含天然的“不自由”,“快感”潛伏着本能的“不快”。正是這種無法克服、欲罷不能的內在背反和原始設置,給了性以最大的天然保護,使其不致因單極而崩潰,不致因潰瘍而腐爛。
即使沒有倫理這層後天的審視關係,在人的主體內部,性與羞恥感從來就是孿生的。即使聖奧古斯丁是個僞君子,但他有句話沒錯:“無論在何處起作用,它本身就感到羞恥。”羞恥心,正是造物主在亞當夏娃體內種下的最有力的精神疫苗,或稱理性牛痘。即使再目中無物之人,也沒荒唐到在大街上隨便的地步——這就有救了。另外,還有真正的上帝——大自然的生物秩序在發威,那些天然的威懾力和性殺手,比如性病、艾滋病等,不都像“達摩克利斯劍”那樣逢時地一次次亮刃嗎?20世紀60年代風靡美國的“性解放”沒撐多久即偃旗息鼓,不就是駭於這種自然威力嗎?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然界有能量守恆定律,或許人類的性能量運動也有這樣一道制衡程序,“縱”亦是對生命力的一種破壞,其後果是意志的沮喪、機能的枯萎和文明的衰落。
4
或許有人問:不是有過像古希臘古羅馬那樣坦蕩的“性沸騰”期嗎?它們爲何不成爲榜樣呢?
別忘了,那早已是童年舊事。那時候,人的情感和精神歸屬,都沒有指向自己的同類,而是像祭品一樣獻給了主宰萬物的宇宙、自然神和它們在世間的代理者(比如圖騰或寺院住持們。古巴比倫、印度和羅馬都有讓少女把貞操獻給神的“聖妓”風俗),對神的膜拜與超級專注,導致了對同類的懈怠和漠然,導致塵世價值被忽略,也導致了性行爲的自由與隨意——也就是說,尚未被文明所真正器重,精神尚未對它提出鄭重而深刻的要求。而隨着文明的遞進、人本位的甦醒,人越來越強烈地要爲生命選擇塵世歸屬,要從異性處獲得意義,生活的幸福感也愈發寄託在與異性的關係質量和豐富內容上……人類性史和生物史一樣,隨着童年結束,也完成了從野生到家飼、從曠野到室內的轉場。歷史和時間是單向、一維的,人類沒有理由重返矇昧,正如一個長大了的人無法再學嬰兒不穿褲子。
文明皆“後天”,價值、道義、倫理、法律……皆後天所爲。其實,這種後天的合理性一點也不比先天遜色,你儘可懷疑它的內容和細節,並試圖重新編撰和修訂,但這無損“後天”的價值和業績。只要這世上有第二個人存在,只要有“他”,秩序和規則就有必要,契約和文明即顯可貴。
另外,之上,還有更飽滿的東西:。一種基於愛意而生得更誘人、更容易被放行和認同的東西。的本質是“佔領”,其快感也主要是由“深入地佔領”來獲得,它可以毫不顧及對方的利益和感受,某種程度上說,它更物理。而不同,它是由一縷叫愛慕的虛線來牽引的,即由情而欲,“佔領”僅是它的衝動之一,它還有別的願望,比如讓對方快樂,使之因被佔領而獲幸福和滿足,或者說,它更追求一種交換價值,其中包含愛惜和體恤,它不會做對方厭惡的事,一旦對方反對,會立即終止並道歉。對比物理之性,它有了“化學”的浪漫意味。
而愛情,則純粹是一種精神感受了。它的誘因當然也是性,但其內涵和表現皆超越了單純的性,它甚至可完全放棄“佔領”——並不是說它反對“佔領”,而是說它可以接受“不佔領”,在“不佔領”情勢下,亦可以保全和生長愛。羅曼·羅蘭說:“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埋葬愛人的墳墓。”也就是說,即使你永遠得不到對方的實體和精神,也沒有離之遠去。較之前面的“物理”和“化學”,它更趨向於“藝術”和“審美”。
事實上,、和愛情,正是這三位一體,組成了人類對異性所有的態度。稱之爲生命最基本的能量庫和基因圖譜,亦不爲過。
5
中國古典有一個詞叫“剪水爲衣”,很詩意,也很哲理,用在性上也很傳神。性和水一樣,都需要審美的支持和擁有一副精神形體,唯此,它才獲得真正的從容和自由,才符合愉悅生命的本質。
墨西哥詩人帕斯,80歲時推出了一部著作:《雙重火焰:情愛與》。他把比作熾熱的紅火焰,將情愛喻爲爐火純青的藍火焰。雖承認二者都根植於原始的生命野火——性,但他認爲不同於原始之慾,基本上是一種想象活動,就像詩歌把日常語言變成韻律和隱喻一樣。在他眼裡,是“之詩”,是一個人爲克服疏離感和匱乏感而與他者融合的。
重要的是,帕斯認爲,只有當被提升到情愛時,只有被注入了愛的能量,只有男女在彼此中找到靈魂時,生命的短暫才能得到永恆的呵護,才能抵禦對死的恐懼,人才可進入自由之境。他打了一個比方:愛是一株花木,“性”即根系,“”即枝莖,“情愛”即花朵……花木是否開花,靈魂是否如願綻放,取決於生長的耐性和心力充沛與否。
帕斯還指出,現代人的危機在於採取了情感上節省、上放縱的態度,雜亂的性最終導致了靈魂的普遍失落——這並非道德問題,而是一種缺乏愛能力的症狀——對靈魂的無視使人喪失了對愛的基本瞭解和運用能力,而喪失了愛能力,即喪失了自我。
爲此,帕斯崇尚歐洲“騎士文學”中的那種高貴之愛:求愛的騎士把美麗的貴婦仰慕成女神,不惜以百般堅忍和萬千衷腸來表達堅定,無論相愛之路多麼漫長,多麼荊棘兇險,也無怨無悔……
應該說,帕斯這種“花——木”式的訴說,反映了人類基本的性現實和性理想,不失爲一條理性和詩意的正途。
我本人擁戴這個觀點。
2001年
(第九節一個守墓家族的背影——紀念一部綿延三百年的遺訓和一個瀕臨失傳的詞
一個蒼涼的詞:忠義
如果有問:你目睹過“忠義”嗎?貨真價實、恆久不渝的忠義?你可能猶疑:難道它是罕見的?它有被逐出現實之虞嗎?
是。無論“忠”或“義”,都越來越顯蒼涼,古意越來越濃。
在“忠”這點上,宗教信徒是最深沉的實踐者,對上帝、佛祖、真主等神靈的忠誠和篤信,乃其日常的精神操守。所以,談論宗教情懷的忠並無意義,我們只有將目光投向世俗生活。在世俗領域,政治和權力堪稱“忠”之最踊躍的招募者、最激烈的競爭者,比如君王、黨魁、主義。
如果說極權政治下的“忠”確屬愚忠,棄之不惜的話,那其餘情形呢?日常生活中,對婚姻、友誼、承諾、託付、信念、職守,當代人有多大底氣信奉和實踐“忠”?我們的精神行囊裡還能檢索出這個古老的字嗎?
撇開儒家倫理,單從生命類型和精神美學上看,“忠”,象徵着一種人格的超穩定狀態和高鈣特質,顯示着一種執著、敦厚、倔強、不疑的秉性和契約意識。就像一株大樹,透過茂盛枝葉,你會感受到它有一股垂直、飽滿、沉實的定力,由此奠基了不動盪、不易撼的品格。人亦如此,凡忠誠者,無不在精神上底盤重、根鬚深,有着強烈的守護意識和穩固能力。
現代人的精神輪廓,越來越不像樹,基本上呈顆粒或粉末狀,日日夜夜處於失重、懈散和懸浮狀態,隨遇而安、隨波逐流、隨物賦形、隨行就市……靈魂難以成形、成器。現代人的一大特點,即腦子活泛,沒有邊界、紀律和敬畏,難以和自我發生契約,變通、搖擺、伸縮、進退,無不優遊自如,如橡皮筋。
“義”,更是個越來越像古董的字。隨着鄉土和江湖時代的結束,隨着鄉紳倫理、士子文化和俠客精神的消隱,它正漸漸退出世俗生活。按現代人的價值眼光,諸如“季布一諾”“屈原沉湘”“不食周粟”“趙氏託孤”“岳母刺字”“士爲知己者死”“寧玉碎不瓦全”等古義,不僅在是非和理性上不嚴謹,還意味着道德上的魯莽和黴陳,有迂腐、刻板、僵化之嫌。
世上沒有哪塊土地像華夏這樣盛產“忠義”。在古代,凡偶像,其精神底座上都刻着“忠義”二字。叔齊、伯夷、屈原、季布、聶政、荊軻、蘇武、岳飛、文天祥、史可法……《三國演義》中的“桃園結義”,《水滸傳》裡的“忠義堂”,更把這一道德臉譜渲染到極致。尤其關羽,因義薄雲天被推上道德聖殿的頭把交椅,由之衍生的關帝崇拜催生了鄉土中國最大的世俗宗教,除了關公廟,他還是儒、釋、道三家廟堂共邀的客座神。
“忠義”,乃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人生的關鍵詞。
某日,和從事非物質文化遺產工作的朋友聊天,我半開玩笑地說:忠義精神應進入國家“非遺”保護名錄纔是。朋友當真,急切問:那傳承人呢?誰是它的標誌性載體?總不能是全體國人吧?他問得很專業,按世界“非遺”確認章程,該項目除了珍貴和瀕危,還要有當世傳承人才行。我怔住,是啊,哪兒找這樣一個活在當下且古意十足的人生標本呢?但很快,我眼前一亮:北京崇文區的佘家,袁崇煥的守墓人!
2004年夏,我參與指導的央視《社會記錄》播出了4集紀錄片《佘家故事》。這是個深深感動和震撼我的故事,一個家族和一座古墓默默廝守370年,只爲一記祖訓、一句承諾。這個家族的精神基因,即“忠義”。
在曲阜孔林,聖冢旁有處景點,叫“子貢廬墓處”。孔子死後,學生子貢守墓6年,後人立碑頌之。因子貢爲孔墓所植皆楷樹,世人便發明了“楷模”一詞,表彰這位聖徒。佘家守墓已過370個春秋,墓主非聖人可比,歷史亦不會予佘家如子貢那般的榮耀,但意義也就在這兒:這是一個樸素的百姓故事,這是一戶淡定的市井人家,它孤獨、安靜、隱蔽,它習以爲常地去做一件事,它把美德兌現爲常識和習性,演繹成一種碌碌無爲、朝朝暮暮的生活。
說真的,若爲忠義申請“非遺”,這是我迄今所知唯一有資格的傳承人了。當然,這足以令世人蒙羞,故可行性爲零。
那個被吃光的人
古英雄有兩類:一乃造反的綠林,以叛逆之志收拾天下,可謂梟雄;一乃棟樑之士,挽危局於欲墜,忠烈是也。比較兩廂,梟雄爲“攻”,忠烈爲“守”;前者的生命姿態若野馬之奔、決堤之涌,呈狂飆恣肆狀;後者則憂憤鬱悶,所吟乃悲竹之聲,所繪皆病梅之美。從大勢上看,後者的悲劇早就註定了:“攻”爲順,“守”爲逆,攻者所爲乃踐踏掃蕩,摧枯拉朽;守者則笨拙得很,他做的是託舉苦撐之事,力遜分毫,即覆頂殞命。
後者的險境在於,他腳踩的地面早已綿軟鬆陷,無基實供其運氣發力了。更要命的是:他孤立,光桿一個!既無依託,又無環繞,同僚早已暗暗做了白蟻,在梁木上蛀起了眼。接下來,他要承擔爲時代沉痾和積弊替罪頂過的厄運。史上的忠烈,如岳飛、于謙等,都出自該行列。如果說前者多亡於刀劍、裹屍馬背,那後者多死於心碎,窒息於沼池爛塘。
袁崇煥(1584—1630),字元素,祖籍廣東,明萬曆進士,初任福建邵武知縣,但他心繫天下,有拯世之志。此時的大明,綱紀廢弛,佞人當道,頹象畢露。而北方的後金,像一條粗獷而飢渴的巨蟒,在努爾哈赤的激情領舞下,血氣高漲,飛沙走石,大有吞象之勢。據史記,當時明將聞金膽顫,攤上出征詔命,竟號啕慟哭,哀己不幸。1622年,13萬明軍覆沒,崇煥主動請纓,以書生之軀擔武將之職,鎮守寧遠孤城。1626年,努爾哈赤猛攻寧遠,崇煥血書立誓,將老母妻兒遷至城中,奮戰3日,以萬卒破十倍之敵,努爾哈赤亦爲炮火所傷——此役乃其平生唯一敗仗,不久鬱終。皇太極爲報父仇,又率兵猛攻寧遠,均被擊潰。崇禎元年(1628),崇煥被授兵部尚書兼右副督御史,督師薊遼。
崇禎二年(1629),皇太極從內蒙繞道,偷襲京城。崇煥星夜馳援,風雪行軍3晝夜,於城南與敵激戰,崇煥身先士卒,“兩肋中劍如蝟,賴有重甲不透”,皇太極知難,悻悻退兵,自此未再犯京師。
此時的袁崇煥,已成大明殘局唯一有效的棋子。本來,這枚棋子若運籌得當,至少可讓敵我在戰略推手上多幾個來回。可惜,史上那令人吃驚的一幕又上演了:皇太極略施小計,一項“私下通敵”的暗網自天而降,縛住的不是別人,正是心無旁騖、一心抗金的袁崇煥。罪名輕易成立了,崇禎三年(1630)九月初七,崇煥被“寸磔”於西市。寸磔,即凌遲,即千刀萬剮。“皮肉已盡,而心肺之間,叫聲不絕,半日方止。”(清·計六奇《明季北略》)
崇煥死了,死在崇禎上吊前的第14個年頭上,死在他拼命維護的社稷手裡。細究死因大概多餘,讒言、構陷、昏帝、個人清高與過度自信……這些元素在忠烈生涯裡皆可找到。“寧爲直折劍,猶勝曲全鉤。”原屬詠志的清風之嘆,竟與其後的命運有着驚人暗合。是歷史之巧,還是精英的宿命?
死因不究,死狀卻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