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典型的“人民主權論”,不僅實物充公,精神也要充公。在我看來,它至少疏忽了幾點:首先,那份精神從來即“非公”的,根本談不上回收,所謂的收,只能是徵收、沒收。其次,能被充公的只有物理的東西,精神可不是隨隨便便能被易主的,除非想讓那精神死掉。再者,它忽略了那精神依然活着,尚未斷氣,卻急於以“烈士”和“遺物”的名義草草入殮、埋了。
說得專業點,它眼裡只有廢墟和石頭,只有物質文化遺產,沒有非物質文化遺產。
從最實際的館藏角度看,把佘家剝離,等於流失了一支活的進行時態的精神資源,等於把園裡最有魅力的景緻給刨了。殘剩的,只是兩座僵硬的墳頭,只是文化的歷史段落和物質部分,其活性標本和當代章節沒有了(仨故事變成了倆)。如此,這個生機勃勃的園子將成純粹的遺址,將成“斷脈”的風景,只有墳頭,沒有人生和炊煙。
這樣的眼光和決策讓人沮喪。它不懂得放養蝴蝶,只會訂製標本——用來糊牆。
退一步講,我寧願看到佘家對精神領地的主動捐獻或棄守(雖令人遺憾,但畢竟體現了主權和自由),而非公權理直氣壯、毋庸置疑的收繳——這自信和傲慢嚇我一跳。在“私”轉“公”的整個過程中,我沒看到充分的商榷和平等的談判,面對佘幼芝的央求和嘆息,公家似乎在做一件完全可控、毫無懸念的事,彷彿在宣佈一項組織決定。彼此的“高姿態”和“低姿態”都刺痛了我。
沒了體溫和炊煙,生活館變成了紀念館。活的,成了死的。
紀念館往往是炫耀館,炫耀我們中間曾分娩過某類人物、某種精神。殊不知,那些人和精神,往往都是自己時代的反面,是人羣中的另類、異端,不僅備受“民意”的排斥和奚落,甚至直接爲其所害。
崇禎三年九月初七的刑場,“民意”是這樣參與歷史的——
“遂於鎮撫司綁發西市,寸寸臠割之。割肉一塊,京師百姓從劊子手爭取生啖之。劊子亂撲,百姓以錢爭買其肉,頃刻立盡。開腔出其腸胃,百姓羣起搶之,得其一節者,和燒酒生齧,血流齒頰間,猶唾地罵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盡,止剩一首,傳視九邊。”(張岱《石匱書後集》)
這等於說,袁崇煥有兩重死:一是死於權力,一是死於民意。
假如歷史再給人民羣衆一次同樣的機會,又能怎樣呢?
其實,魯迅《藥》裡的“人血饅頭”,已給出了答案。
特殊情勢下,一個人要想做對一件事,須依賴幾個條件:一是信息來源的可靠,二是獨立判斷的能力,三是承擔風險和犧牲的勇氣。
尤其後兩者,最稀有。它們能幫助一個人在輿論黑夜裡、在缺少信息的情況下——即使“摸黑”也能作出良知判斷和選擇。
佘義士的價值就在這兒。他憑的不僅是忠,不僅是對主公的舊情私誼,更有公共倫理的大義。在信息機會上,他和那些道聽途說、迷信御告的百姓幾乎平等,可貴的是,他使用了自己的見解,在羣目失明之下,他有一種不盲從、不隨衆的判斷力,可以說,他是史上第一個在精神上給袁崇煥平反的人。最難得的是,在獨立判斷之後,他還有一種決絕的行動能力,不僅想,更要做。要知道,聰明人從來不乏,思考者也總有些許,而願擔風險的勇爲者就不多了,何況滅門誅族的大風險。
最缺少的,即獨立思考之後的行動者。
所以說,佘義士做的不是一件私事,而是公事。這件事,多多少少替歷史挽回了一點面子。即便如此,若說佘義士代表“我們”,代表羣衆的“大多數”,那也讓人汗顏,說明“我們”的臉皮太厚了。既然風險是一個人的,榮譽也應是一個人的。
佘義士是寂寞的,其家族更是寂寞的,非主流的。像其人丁一樣,數百年來,這支隊伍沒有被壯大和擴充過,孤苦伶仃,形單影隻。
我們既不是它的同道和親戚,更不是它的母體和孵化器。
唯一的可能是:我們是它的對立面。
問世間,義爲何物
電視片《佘家故事》中,我加了這樣一段點評——
“我們見過無數表白出來的忠誠,高呼出來的忠誠,但你見過三百年默守一座墓的忠誠嗎?一個怎樣的家族才能勝任這樁孤獨而堅忍的事業?要知道,除了風險和無名的寂寞,命運和歷史從未向他們許諾過什麼;除了一份悄悄的心靈榮譽和自我器重,根本沒什麼犒勞在路邊等着——任何事到了這份上,恐怕也就無人去做了。”
做一件事不難,難的是做上幾百年,難的是世世代代和一件事長在一起。何況袁崇煥不僅是舊朝罪人,更是新朝夙敵,替這樣的人守墓,堪稱刀尖上的事業,前景黑得一望無際,實無出頭之希望……
我相信,單憑理念和信仰做不到這點,因爲這最終不是一個認識問題,而是對生命秉性和行動力的檢驗。從認知到行動,有着漫長的路,很多時候,會有這樣的情形:一個人的思想和智慧越深刻、複雜,解釋能力越強,其疑慮和猶豫即越多,做事所需理由和條件即越多,選擇空間和彈性亦越大,反而難以生成定力。
我想,在這件事上,起決定作用的恐怕是性情和家族傳統,即被稱爲“基因”的那種東西。佘家血脈裡,應有這樣一些元素:虔敬而專注的天性,不疑和務虛的氣質,遵守規則的本能,自我定義的價值觀,目不斜視的埋頭精神……這是一種有“原則”的活法,它單純而謙卑,對咬定的事不放棄,它需要榮譽和動力,但不是來自外界,而源於內心的自我肯定。或者說,它自身攜帶榮譽和動力,精神上自給自足。
相反,一個太務實、太**的人,一個東張西望、參照系太多的人,一個審時度勢、算術力強的人,是很難做到這點的。他太容易變卦和易轍,太容易魂不守舍,太容易被誘惑和勾引。
幾百年生涯裡,你覺不出這個家族的焦慮,它在心理上是平靜、安詳的。你覺不出它在等什麼、盼什麼——連“平反”“翻案”似乎都不在其心思內(“眺望型”的做事,往往都是有條件、議價式的,一旦得不到滿足,即會放棄、改道甚至背叛)。它的生存姿態不是“等”和“盼”,而是“守”和“護”,是一種穩定的秉持、保養、延續。不變,即它的使命,即它的福分和生活。幾個世紀裡,它似乎只對自己提要求,從未對世界提要求。
它唯一的要求,也是最後的要求,即請求權力別讓自己離崗,別讓先人的諾言毀在自己手裡,別讓祖祖輩輩的活法在今天結束。
佘家,一個瀰漫着古意和蒼涼的家族。
如今,這古意將被驅散,這蒼涼將被現代的烈日蒸發。
我們失去了什麼呢?
片子播出前,我給分集結尾添了這樣的話:
“隨着袁墓的交接,隨着私人守墓的角色被公共職能取代,這個古老家族的使命就有了某種終結的意味。對於文物和遺址,時代有了更好的保養,但我也隱隱在想,是否我們就有了相應的守護能力呢?畢竟,修繕和守護、物質能力和精神能力是兩回事。願我們和我們的後人,再去拜謁袁公墓時,不會只看到一座死去的墳,不會只看到碑石上的美德,而忽略那些與之相濡以沫幾個世紀的東西。
“若後世是公正的話,我想,任何時候,它都應該向那些參與過歷史留存和延續的個體投去感激的一瞥。沒有那些情誼的呵護,沒有那些無名塵土的覆蓋,再偉大的墓碑也會死掉的。”
這些,是我剋制了個人情緒之後的話,算是媒體立場和個人立場的平衡。
2004年11月
(第十節告別與答謝——CCTV《社會記錄》的謝幕詞
四年前,一羣朝氣蓬勃的額頭碰在一起,他們得到了一次做事的機會。憑着青春,憑着人文氣質和理想主義,發誓要打造中國最好的故事體新聞節目,要把深夜經營得和白天一樣燦爛。他們琢磨深夜屬性,觀察深夜人羣,探求深夜氣質,他們爲它做好了長期在深夜行走的打算……
他們缺少經驗和厚厚的履歷,像一羣稚嫩的牛仔,幾乎徒手而來。沒有馬匹,騎手就是馬匹;沒有榜樣,自己就是榜樣;沒有地圖,狂奔就是地圖;他們唯一的資本就是興趣,最大的生產力就是自由與野性,最大的前景就是一望無際。從選題到方法,他們選擇了“豐富”和“斑斕”,把探索一切可能性作爲了起點。
後來,它帶着稍許遺憾離開了“深夜”——這個通常被認爲貧瘠和荒涼的地方,獎勵它的是一塊水草豐美的良田。在新的領地上,自由少了些,但收成大大好轉。也正是在這兒,它收穫了矚目和成熟,經受了挑剔和考驗,完成了從豐富到選擇、從試驗到定型的理性之路。
四年之中,曾有百餘張面孔投奔這支隊伍。每個成員都帶來了自己的才華、趣味和基因(事實證明,這纔是最大的財富),寬鬆的氣場,迅速的交融和默契,終於誕生了一份共同的基因,正是這份集體因子,滋養了它的欄目文化和價值觀,繁殖了與衆不同的千期節目。
在這一千多個夜晚,它把自己想象成一隻機警的壁虎,架好自己的天線和觸角,它遵循自己一貫的注意力,秉持一貫的專注精神和出擊方式,以捕捉這個時代最有價值的“風吹草動”爲使命……或許,它最大的野心,即以一己角色填補整個頻道乃至電視新聞格局中的某個空位。
本來,它以爲路會很長,甚至一切纔剛剛開始。它曾有一個夢想,那就是許多年後,在它的頒獎詞上將被寫道:“在一個注意力高度同化的時代,它貢獻並恪守了自己獨特的注意力,十年如一日。”
這是個安靜的夢想,也註定是個寂寞的夢想。然而,它沒有注意到時間。
就在每一片葉子埋頭爲大樹努力的時候,冬天來了。
我們將不得不告別,在最枝繁葉茂的時候。
在飄零之前,請讓我們對四年來守候欄目的人說聲謝謝,也讓我們彼此說聲謝謝。最後,讓我們爲自己鼓一次掌吧,就像樹葉聆聽自己的嘩嘩聲……
我們將遠行,帶着共同的基因,這是生活對我們最大的獎勵,也是我們唯一的勳章和密碼,憑着它,茫茫人海中,我們會遠遠地相認。
走遠了,還是朋友,還是兄弟。
海明威說:這世界很美好,值得我們去奮鬥。
(本文爲央視《社會記錄》收藏紀念版的內頁致辭,央視國際總公司發行。《社會記錄》於2003年“”期間隨CCTV新聞頻道開播,止於2008年初。筆者時任《社會記錄》欄目指導,應邀作此文)
(第十一節恰同學少年——一篇應邀寫給大學新生的書序
1
在我心目中,人生有兩個季節最值得懷念和審美:一個是童年,一個是青春——尤以“大學”爲標誌的青春。它們是人生流程中最唯美的兩棟時空,人生最詩意的元素、最爛漫和綺麗的風光都寄宿其中。不誇張地說,它們的生命美學含量,佔去了人生一大半。
童年是懵懂的清晨,像沾露的牽牛花,枝條鮮嫩、柔軟,充滿汁液和夢幻。而青春則是朝陽時分了,用政治家的話說,是“點鐘的太陽”。尤其種植在大學裡的青春,更猶如黃金般的向日葵,不僅意味着激情、昂揚、蓬勃,更重要的,它是理想主義的代名詞。
若賜我機會,讓我在人生中選一個季節再來一遍,我會毫不猶豫地舉起它:大學青春。
或許偏見吧,我一直覺得,“青春”只有借大學這塊領地才能演繹得淋漓盡致,其他舞臺上的青春都是打折的。我說的“青春”,並非一個年齡符號,而是一種與“青春”匹配的生命狀態和心靈風光:從自然性上講,“青春”乃生命力最鮮活最旺盛之時,就像一枚能量充沛到峰值的電池,前後都是減量的了;從精神性上看,“青春”是最心旌搖盪的季節,情感枝葉最茂密,夢想天線架得最高,像夏日裡的爬牆虎,瘋長到一切可攀之處。而在我眼裡,大學恰恰是“青春”的天堂,只有在校園如此純粹和寧靜的特區裡,像“花樣年華”之類的詞才能得到真正的孕育和演繹。
如此美好的時節,怎樣纔不辜負它呢?
作爲一個駛過了車站的人,一個妄想將它再來一遍的人,有什麼要對你們說呢?想來想去,聊幾點值得珍惜的細節吧。因爲,這些細節正愈發成爲我——一個遠離校園者的羨慕與懷念。
2
珍惜“共棲”。
在我眼裡,大學生活有一道迷人的風景線:同窗共棲。
無論教室、餐廳、宿舍、禮堂、操場、夜自習、林蔭道……你都不是形單影隻,你都和孤獨無緣,你的前後左右都是同窗(仔細想想,“同窗”是多美的一記漢語)……那種簇擁的熱烈、被衆多體溫環繞着的感覺,那種平等而親密的夥伴關係,那種無須周折即可締結的友誼和情義……多年以後,置身成人社會後的某一天,你會突然發現,“單位”“科室”“同事”“級別”“職稱”“頭銜”這些詞的含義,比起“班級”“宿舍”“課堂”“同窗”“室友”“閨蜜”們來不知複雜和深奧了多少倍,冷漠和乏味了多少倍!大學,它把你們的青春設定爲天然的“連體”和“同盟”關係,它爲每個人都預備了那麼多的同類,你們應學會感激、珍惜,因爲它不復再來。多年後,當你站在大街的茫茫人海中、坐在自家的居室裡,你會深情地懷念操場上的揮汗如雨、贏球后的歡呼雀躍、夜自習的燈火闌珊,還有寢室裡那些小小的風暴;當那曲《同桌的你》或《睡在我上鋪的兄弟》悠然飄來,你會隱隱動容,微笑或惆悵……
前些日子,我所在的央視《社會記錄》做過一期節目,用鏡頭記錄了畢業前幾所大學的日常生活,有一幕畫面讓我感動:2007年6月1日晚,北理工的操場上,幾千名畢業生席地而坐,他們屏息靜氣,等待着某種誕生。對面宿舍樓的燈全熄了,很快,一間屋亮了,一連串的屋亮了,操場開始沸騰,最後,夜色中浮現了5個燈火綴成的大字——“再見,北理工”!面對那些熱淚盈眶的青春,我的心也溼了。我知道,這是青春的告別,這是大學的童話。爲了這一聲“再見”,他們用了13個樓層、幾百間宿舍,幾千人參加了演出。再見了,朝夕相處的日子,同窗共棲的生活……他們用燈光完成了最後一次牽手和擁抱。
“同窗共棲”,這是大學送給你們的獨家禮物,這是青春特有的生活圖案和精神方陣。在我這個過路人眼裡,它多像一片向日葵地,金黃、燦爛、碧綠、昂揚!好好守護,學會欣賞和迷戀吧。有報道說,現在一些大學生厭倦了宿舍,在外租房獨居或與戀人同居,我聽後有些黯然。說實話,我不認爲這樣做違反了什麼紀律,我只覺得辜負了一份天然契約,辜負了生活的一份美意。要知道,你們有的是機會從夥伴身邊溜走,有的是光陰躲在格子裡享受私密,那是你們今後幾十年的狀態,漫長的成人歲月等着你們,而“宿舍”的風景將不復再來,成爲永遠的絕唱。我不想指責誰,只是爲你們提前與夥伴失散而遺憾,這是青春的隱痛,這是校園的損失。
某次,有人讓我評價一下易中天們的“百家講壇”,我說:“它讓千百萬成年人又回到了教室,成爲‘同學’。”這樣說一點譏諷之意也沒有,確是我對“百家講壇”的觀感。看電視時,我很留意現場“同學”的狀態,尤其表情特寫,你會看到,尚未開講,那些大齡面孔、那些拿着小本子和鋼筆的手指,就開始閃爍一種興奮,無論臺上講得如何,那種幸福的光彩從未消失過……後來我明白了,這種坐在教室裡的機會、這種飾演“同學”的體驗,本身即很讓成年人滿足了。他們會想起什麼呢?或許,會有一種恍惚,覺得自己又年輕了,又回到了濟濟一堂的青春……這算是一種情景美學吧。我想,對電視機前的觀衆來說,這種“回到教室”的幻覺也會有的。至少我有。
囉唆了這麼多,我只是想傳遞一個信息:珍惜你們最後的教室時光吧!珍惜你們被喚作“同學”的每個春天吧!多年後你將發現,那是青春最美的徽章和證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