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安頓好後稍作休息,季鶴林便叫上蘇吟和孟共,跟着楚永言下墓去了。
宋教授和羅教授等人也急不可耐,匆忙給保溫杯泡上茶葉水,緊跟着四人。
只是在現場的時候,蘇吟和孟共遇上了些麻煩——主要是蘇吟。
一路上被幾位教授捧在手心,蘇吟的存在早就惹得一些人眼紅,楚永言親自帶人,更讓一羣只能在警戒線外看個熱鬧、學點皮毛的年輕學生心中憤憤不平。
楚永言的親傳弟子李嘉屹第一個忍不住脾氣,他攥着警戒線的一端不撒手,眼神盯着蘇吟義正嚴詞叫道:
“老師,我跟了您兩年,我手腳不穩妥您不讓我下墓,我理解,可是沈師兄是您帶了三年的學生,他做事周全勤快,吃苦耐勞,您不帶他,反而把外人當寶!”
李嘉屹拿準了衆目睽睽之下,把楚永言架高,再狠狠抨擊他的毛病,不說讓沈師兄下墓,至少也能讓關係戶下不來臺。
他身後還站着一位身量中等,帶着黑框眼鏡的男生,左胸口掛着塑料牌“沈向恆”,就是李嘉屹口中說的“沈師兄”。
沈向恆一看就是長期在外風吹日曬,他大臂和脖子有兩截明顯的色差,腳上的運動鞋磨損得厲害,鞋帶上都是灰黃的泥點子,與李嘉屹嘴裡吃苦耐勞的形象相當吻合。
沈向恆一聽李嘉屹頂嘴,嚇得臉都白了,連忙過來拉他,邊不住地向楚永言道歉:
“楚老師,李嘉屹他吃錯藥了,您別當回事,我這就拉他回去看文獻!”
他說着又拽了拽李嘉屹的胳膊,李嘉屹一把把他甩開,梗着脖子誓要要個說法。
楚永言背手站在最前,幾乎是在一羣老教授面前被自己學生指着鼻子罵,他也沒生氣,只淡淡道:
“你倆研一的時候我分別都說過,研究生期間依照你們的能力,會逐步帶你們接觸墓葬文物,但只有知識儲備和操作能力都過關,才能下墓,都忘了?”
“向恆確定要讀我的博士,最近在寫論文,一旦跟了這個墓,他的論文時間還夠嗎?論文寫不好博士申請夠資格嗎?”
沈向恆站在原地,手揪着褲縫低頭不語。
楚永言轉向李嘉屹:“李嘉屹,我帶你兩年,要你看的書你就看了三分之一,問知識你磕磕巴巴知其一不知其二,甚至弄壞四個元代物件都沒說你,現在你跟我鬧?”
他看向李嘉屹的眼神滿是失望,這個學生不知道怎麼回事,剛開始挺有靈氣,活潑伶俐會來事,就是基礎知識欠缺,他早就強調,知識掌握不行不能下墓,弄壞文物責任就大了,結果倒好,現在越來越浮躁,哪裡還像做學問搞研究的人?
李嘉屹被說中痛腳,漲得脖子通紅,嘴硬道:“沈師兄不是沒有一心二用過,他行的!”
“向恆,你自己看呢?”
沈向恆搖搖頭,往後退了半步,見李嘉屹又要說話,忙拉着他的胳膊往自己身後藏,看起來是勸架,實則拱火。
蘇吟看着沈向恆訥訥不語,小動作不斷,心裡默默誇了句,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自己縮在後面,挑了李嘉屹的火,李嘉屹爲他打抱不平,好了是他的,壞了是李嘉屹惹得。
這算盤打得她都聽到了。
“小楚。”季鶴林突然出聲,打斷師生三人的對話,他拍拍蘇吟的胳膊,與她對視一眼,“你學生覺得自己厲害,就讓他們和小蘇對一對,誰夠格誰上唄。”
在場哪個不是人精,沈向恆的那點子小動作,他們一眼就明白了,心裡感嘆也就楚永言這個整天悶頭在土裡的人反應不過來,但他們到底沒立場,這話由季鶴林提出來才最合適。
“小蘇,你展示展示?給這些愣頭青一個切磋的機會。”
蘇吟望着警戒線內一羣探頭探腦的身影,點了點頭,心裡輕嘆,她只是來看着孟共順便找找李鳳琴的,怎麼就成了衆矢之的。
不過這事要是今天不能妥善解決,不說季鶴林他們背後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就是楚永言,也要被戳脊梁骨,還有那羣不服氣的,以後不知道使多少絆子。
她蘇吟一向喜歡把惡苗掐死在搖籃裡。
楚永言想了想近兩天出土的東西,問記錄組工作人員複印了一組照片,分別展示給沈向恆、李嘉屹和蘇吟,又分發給一衆專家學者人手一張。
A4紙上一共有四張圖,分別是一個瓷瓶的正面、頂面、底面和側面。
“這是昨天出土的、還沒來得及寫說明的一件,你們現在口頭論述。”
沒寫說明,就是除了標記和挖掘的工作人員,其他人連同楚永言在內,都是第一次見,絕對不存在作弊、提前補課的說法。
圖片比不上實物,但完全能看清楚物體細節和特色。老教授們小聲討論,很快確定了標準答案,這題考驗的是基本功,只要瞭解瓷器知識,多少都能答出一點兒。
李嘉屹咬着後槽牙,看了好一會兒,磕磕巴巴道:“粉青釉直頸瓶,造型爲長頸鼓腹,是官窯瓷器所追求的恰到好處的簡約之美。”
幾位老教授微微搖頭,這學生,忒浮躁,跟着楚永言都研三了還只能說出這麼點,難怪楚永言不帶他下墓。
楚永言早有所料,心裡嘆了口氣,溫聲說:“滿分十分,李嘉屹,兩分。”
李嘉屹甩手放棄,把眼神投向了沈向恆,後者面上看起來十分冷靜,胸有成竹:
“南宋官窯粉青釉多棱直頸瓶,通體施粉青釉,釉層不厚,勻淨滋潤,粉青釉色純正,呈乳濁狀,有細碎開片,沉靜潤澤。
“瓶頸、器身施以疏朗有致的豎條褶棱的器物,具有一種單純、典雅的明朗效果,造型雖爲長頸鼓腹卻不臃腫,是南宋官窯中少見的珍品。”
楚永言點點頭:“不錯,七分。”能從圖片上看出這些,至少說明沈向恆基礎知識過關,把圖片上一眼能看到的都說出來了。
季鶴林多看他一眼,這樣也不奇怪沈向恆的操作,確實有點兜底知識。
楚永言評完分,衆人眼光齊齊聚到蘇吟身上,她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
“沈同學說得挺好,我就不贅述了,稍微補充兩句。”
李嘉屹頓時面露不屑,偏過頭去小聲嘟囔,嘟囔的聲音恰好夠前面幾人聽得清楚:“拾人牙慧。”
“這瓶子高15.5釐米,口徑6釐米,底徑8.8釐米。腹頸皆飾多道棱褶,頸棱密而腹棱疏,口沿外張星略有參差的花齒狀,是官窯瓷器所追求的恰到好處的簡約之美。另外,這瓶子應當是外銷的貨色。”
短短三句話,除了第二句,其他兩句均讓在場衆人齊齊一愣。
李嘉屹最先質問:“你作弊!怎麼可能憑圖片看出數據!”
“蘇同學或許眼力好,看得出數據也有可能……我想請教一下,‘外銷’這點,有什麼根據嗎?”
沈向恆倒沒直接潑髒水,抓住她最後一句話提出疑惑:“它和其他外銷宋制瓷器的形制並不一樣,花紋也不是好賣的那種。”
楚永言沒想到會有這個答案,詫異地看了眼蘇吟,隨即又用眼神詢問自己老師。
季鶴林面帶微笑,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示意他先別說話。
倒有一位老教授聲音驟然拔高,吸引了衆人注意力:“我就說是外銷貨,你們還不信,還不如小同學眼力好!”
循聲望去,只見一位老人右手握拳,“啪”地左手手掌中一敲:
“南宋時期外銷主要靠龍泉窯等,按理不是官窯範疇,但末年海運利潤巨大,官窯也忍不住分一杯羹,由於掌握不好外國客戶興趣取向,直至南宋滅亡都沒打出名氣。”
他轉頭笑眯眯地看向蘇吟:“小同學,你說說看你的想法呢?”
蘇吟指着瓶口處一塊不易察覺的棱形,解釋說:“這裡的形狀被強行改動過,如果按原本的設計,應當是西式的一種花紋,用在這種瓶身的設計上並不好看,所以我大膽猜測,是工匠接受上級要求後察覺不妥,自行修改的。”
她身旁,孟共冷着一張臉,聽完鼻子出口氣:“嗯。”他對這些瓶子不感冒,只能認出來是個瓶子,反正應和就對了。
李嘉屹嗤笑出聲:“還不是猜的,瞎貓碰上死耗子,尺寸給你一釐米容錯誤差,我看你能不能猜中。”
是否外銷暫時沒有結論,但是打電話的記錄組工作人員出結果了:
“楚老師,高15.5釐米,口徑6釐米,底徑8.8釐米,這位小同學說得一點沒錯!”
這話一出,打得李嘉屹臉都腫了,小六看熱鬧不嫌事大,在蘇吟身後“啪啪啪”猛鼓掌——蘇小姐,牛杯!
李嘉屹和沈向恆臉色又青又白,蘇吟好心解釋道:
“多看點資料就會知道,這種形制的官窯瓶有幾套統一尺寸,記下規格,再推斷一下是哪套就行了。”
“啪——”,李嘉屹覺得自己又被甩了一耳光,兩邊臉生疼。
楚永言看着自己的學生,嘆了口氣:“蘇吟,八分,兩分扣在你態度不嚴謹。”他帶着笑意點出來:“沈向恆的答案就算你說的一模一樣,那也要勤快點抄一抄,哪有和閱卷老師說‘見上份’的?”
隨後話鋒一轉,目光掃過警戒線內的衆人:“現在你們還覺得她沒資格嗎?”
裡面不知是誰,不輕不重嘟囔了一句,聲音恰好夠所有人聽到:
“熟悉工藝品又不一定了解墓葬……”
李嘉屹像是突然得到了支持,旱地拔蔥似的跳起來,指着蘇吟鼻子喊道:
“沈師兄也不比她差什麼!下墓和看品不一樣,老師,我不服!”
“師兄,你和她再比一回,咱們正經出身的,怎麼可能輸給她?”
沈向恆不知在想什麼,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小六等其他知情人同情地看他一眼,心裡不約而同想道,蘇吟看墓的時候,恐怕你們都在玩泥巴呢!
這是舞到專家中的專家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