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絮沐浴完畢之後,璇璣來喊她吃晚飯。
陳青絮穿好衣服,想起柳世成,便先去了憶景園的客房。以柳世成下午那種糟糕的狀況來看,他應該不會這麼快甦醒。於是,陳青絮也沒有敲門,便推門而入。
但接下來的情景卻讓她極爲尷尬。柳世成不僅醒了,而且看上去精神不錯。此時,他正拿起曾伯送來的衣服,想要套在身上。見陳青絮突然進門,這穿衣服的手便頓了一下。
“你醒了啊。”陳青絮乾笑道。
柳世成點了點頭,將衣服穿好。陳青絮這才注意到屋裡的桌上放着六盤拼盤小菜,一大碗翡翠白玉湯,和一碗米飯,一碟冷薰兔子肉,一盤栗子雞。陳老爺見柳世成傷勢不輕,怕他不方便走動,便讓廚房的人送了飯過來給他。
“你還沒有吃飯?那你吃吧,吃完了我再來找你。”陳青絮說道。
柳世成問道:“四小姐還有事嗎?”
陳青絮一怔,說道:“什麼?”
“你說再來找我,是有什麼事?”柳世成問道。
“啊,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
“那我吃完飯就得告辭了。燒已退,傷口也不怎麼疼了。”柳世成說道。
“還想請你去泡個藥泉的。”陳青絮說道:“對身體好,傷勢恢復得也會快些。”
“我們帶兵打仗的,這點傷算不了什麼。”柳世成說道:“小姐好意心領了。”
陳青絮有點悻悻地閉上嘴,但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才說道:“天色太晚,你要不要在這裡住一宿?”
“不必了。獅子坡離城裡不遠,很快就到了。”柳世成說道。
陳青絮這才徹底閉上嘴,覺得這個柳世成實在不給她面子,但也不好多說什麼。自己擔心他的傷勢,他卻沒事人一樣。於是,陳青絮辭了柳世成,走出客房。走了半晌,覺得心裡莫名地不痛快起來,但又尋不出緣由。
柳世成走後的第二天,陳青絮便被陳雲英拽去上課。陳青絮從來沒做過老師,也沒有那個耐心。但出去代課,可以課餘時間自在閒逛,這才答應去學校。
上了一段時間的課,陳青絮驚喜地發現,矢野流雲居然會時常來學校找雲英和其他老師們。原來幾天前,雲英帶着印刷費去印新一期的報紙,在路上被扒手盯上,差點兒丟了錢。可巧的是,矢野流雲當時正聽戲回來,瞧見這一幕,將那扒手趕跑,幫了雲英。兩人這才結識。矢野流雲喜歡雲英的爽直,便跟他親近起來。後來知道他是陳青絮的哥哥,訝異自己在壽宴上沒有注意到他,又想起陳青絮的單純有趣,便對雲英更喜愛了些。雖然陳雲英仇視異邦帝國,也痛恨日本,卻對眼前這位日本人毫無反感,反倒覺得投機。
而對於兩人的親近,陳青絮則是喜出望外,跟矢野流雲相處的機會也便多了起來。矢野流雲極其喜愛戲曲,陳青絮便尋遍整個江南,爲他買到各種拓本的古戲文。矢野流雲覺得過意不去,這日便約了陳青絮和陳雲英聽戲。陳青絮想了個法子,將一堆譯好的文稿交給陳雲英處理,好有機會讓自己跟矢野流雲單獨去聽戲。那日正是清明剛過不久,一個月上柳梢的黃昏。陳青絮早早地趕到戲園,站在門口等矢野流雲。當下離着約定的時辰還早,陳青絮侯在門口,覺得這時間過得極其緩慢。
不多會兒,一輛黃包車停在戲園子門外。陳青絮遠遠瞧着,見是矢野流雲,正想迎上去,卻見一個女孩子疾行幾步走到他面前,笑道:“你來得好慢,我等了許久了。”
陳青絮蛾眉一挑,不快的感覺立馬壓了下來。細細瞧去,見那女子極爲面熟。等二人走近自己的時候,陳青絮這才發現,那女孩居然是林楚紅。
此時,矢野流雲跟林楚紅也瞧見了她。
“四小姐,你來得這麼早!”矢野流雲訝然道,下意識地擡起手中握着的西洋懷錶看了眼時刻。
陳青絮沒有搭話,眼神飄向林楚紅。見她穿着淡紫色打底的碎花旗袍,長髮隨意盤了個蓬鬆的髮髻,未施粉黛,容顏清媚,在這皎然月色下尤爲動人。林楚紅也瞧了陳青絮幾眼,笑道:“四小姐爲何不進去坐?戲一會兒就開場。”
陳青絮微揚下頜,冷哼道:“我知道。今晚你不是要跟駱嘉怡同臺競藝麼?”
林楚紅依然笑意嫣然,說道:“是呢。我只出來把流雲帶進來,之後就去換裝。”
陳青絮一聽林楚紅對矢野流雲的稱呼,便知她是在跟自己暗中示威,彰顯自己跟矢野流雲的親近。陳青絮默不作聲,此時,矢野流雲倒是開口道:“對啊,楚紅,你不是要去換裝?我跟四小姐先去看臺上坐着了。”
林楚紅應了一聲,衝陳青絮笑了笑,走開了。陳青絮咬牙瞪着她暗自得意的背影,心中爲那兩個稱呼不痛快。矢野流雲喊自己“四小姐”,而稱她“楚紅”,遠近親疏,只一個稱呼就彰顯出來。
矢野流雲跟陳青絮坐到二樓雅座,點了茶水果盤。陳青絮一直冷着臉不作聲,思緒還沉浸在剛纔的稱呼裡。矢野流雲則茫然不知,疑惑地瞧着她陰沉的臉色。
“四小姐,該不是我遲來了,你不高興?”矢野流雲小心翼翼地問道。
陳青絮白了他一眼,沒有吱聲。總不能跟爭風吃醋一樣追問爲什麼對自己的稱呼那樣疏離吧。
矢野流雲茫然地聳聳肩,目光落到戲臺上。一樓的戲臺亮着冷光,拉着幕簾,還沒有人上場。但樓下大廳裡,卻賓客滿座,過道里都擠滿了人。畢竟今兒個是江南兩大名角同臺演出,喜歡聽戲的,愛湊熱鬧的,紛紛涌了來。
原本陳青絮不見得有多愛聽戲,更厭惡駱嘉怡。因前些天,陳老爺追問琳琅,她打掉的孩子的父親是誰。琳琅不得以告訴了陳老爺,居然是江南名角駱嘉怡。原來駱嘉怡三年前被林班主趕出林家戲班,曾經極其落魄。那時偶遇琳琅,琳琅可憐他,才施捨了他一些銀錢,幫他去了京城另尋師父學戲。駱嘉怡感激琳琅,纔在走前發誓再回江南的時候爲琳琅贖身,迎娶爲妻。但當他回了江南,並漸漸走紅,受小姐夫人們追捧的時候,也開始瞧不起琳琅,當了始亂終棄的負心人。這是自古便有的戲碼,可惜的是,自古以來的女子,摩肩接踵地上當。但事已至此,也無計可施。
想到今晚兩大名角,自己都不待見的時候,陳青絮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擰緊眉毛。若不是矢野流雲在,她纔不會多呆一刻。
矢野流雲雖對陳青絮突然的不愉快不明所以,但卻暗中把陳青絮的神色變換收進心底。思量半晌,矢野流雲才明白,陳青絮或許不喜歡聽戲。而自己邀約,她又不得不來。於是心下歉然,剛要考慮離場,卻聽隔壁傳來男人高亮的嗓音:“媽了個巴子的,這位子老子早訂好了,你憑什麼跟老子搶”
陳青絮跟矢野流雲一愣,同時向陳青絮身後的隔間屏風望去。這二樓的雅座,是由一道道厚重的屏風隔開,並在出口處下了門簾,做成一個個小隔間的樣子。但如果隔壁的人聲音高了些,也便聽得清清楚楚。
陳青絮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卻也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聽過。但接下來的另一個聲音,她卻十分熟悉。只聽又一個男人將嗓音提高,叫道:“喝,你算什麼東西?!誰出得起錢,這位子就是誰的。我今兒個還就看中這個位子了。怎麼,你想跟我搶??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
陳青絮聽罷,不由地起身掀開簾子,走出隔間。只見隔壁的門簾卷着,兩個男人站在門口面對面吹鬍子瞪眼面紅耳赤。陳青絮看清其中一個男人的樣貌,不由叫道:“二哥,你幹嗎在這兒大吼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