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暮春,雖總被文人墨客渲染出悲涼的情愫,卻是最美的時節。|/|但看桃花流雲,煙柳長堤,千百年戲文詩詞裡唱不盡道不完的景緻,多少傳奇的底色,盡在這一川菸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裡。
樑祿和陳青絮、璇璣來到市集的時候,正當午後日頭鋒芒正盛的時辰。陳青絮拭去額頭的薄汗,嚷道:“西洋人出門都帶把遮陽布傘,我也該帶把出來的。”
“青天百日的,又不是下雨,打傘出門會被人笑的。”樑祿失笑道。
“這可不是。我倒覺得小姐的建議不錯。這會子日頭正盛,不如買把油紙傘遮陽。”璇璣說道。
“還是璇璣說的對,”陳青絮一眼瞧見斜對面賣油紙傘的攤子,說道:“前面剛好有一家,我們去瞧瞧。”
說着,陳青絮湊到賣傘的攤子面前,打量着面前的傘。不多會兒,她的目光落到一把青色傘柄,煙雨色傘面的紙傘上。那傘面上繪着簡單的圖案,墨色翠竹,一首小令。陳青絮心下暗喜,探手去取。此時,她看到落在扇面上的另一隻手。陳青絮輕蹙眉頭,順着纖細的手指看上去,她看到一張美貌溫柔的臉。
“矢野流雲?”陳青絮訝然道。
矢野流雲微微一笑,拿起面前的油紙傘,輕輕撐開,舉到身後人頭頂,笑道:“我看這把還不錯。”
陳青絮瞪大眼睛,瞪着跟矢野流雲站在一起的女孩子,居然是林楚紅。
“你們怎麼在這裡?”陳青絮問道。
“戲班的戲唱完了,現在陳老爺正跟客人們喝茶,我們就出來了。”林楚紅笑道。
樑祿走到陳青絮面前,看到矢野流雲和林楚紅,表情微微一僵,卻也打過招呼,緘默地跟在陳青絮身後。
“這傘我要了。”矢野流雲把傘遞到林楚紅手裡,對攤主說道。
“等一下!”陳青絮冷哼道:“這傘是我先看到的!”
“可是我先拿到手了。”矢野流雲好笑地將雙臂抱在胸前,看着陳青絮說道。
“既然四小姐喜歡,那就讓給四小姐吧。”林楚紅瞧着陳青絮冷眉冷眼的樣子,將傘舉到她面前。
矢野流雲卻擡起右手臂擋住她,對陳青絮說道:“凡事有個先來後到,陳小姐還是買別的吧。”
陳青絮本是個火爆性子,這時被矢野流雲一激,倔勁兒衝上心口,冷冷一笑,對那攤主說道:“老闆,他出多少錢?我出他的兩倍,你把錢退給他。”
攤主是個年邁的老者。他瞧了瞧陳青絮,又看了看矢野流雲,心下衡量許久,直覺兩人都像是有錢人家的子女,不好得罪,便爲難地看了看矢野流雲。
矢野流雲笑道:“我出的是兩塊大洋。”
這話一出口,陳青絮沒覺得不對勁,但她身旁的璇璣卻撇了撇嘴角,咂舌道:“老人家,這傘看上去很普通,別家頂多賣兩個銅板,你爲什麼要賣這麼貴?”
攤主爲難地指了指矢野流雲:“是……”
矢野流雲擺了擺手,打斷他,對陳青絮挑釁地微笑道:“怎麼,陳家四小姐,連兩塊大洋也付不起嗎?”
“付不起?”陳青絮嗤笑道,從錢袋裡掏出四塊大洋,遞到攤主手中:“吶,四塊大洋。這傘歸我了吧。”
攤主看着手心裡四塊大洋,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在這裡擺上幾個月的攤兒,有時候也不見得能賺夠四塊大洋。
“小姐,這個……”攤主看了看那錢,想把它還給陳青絮。
“看,人家嫌不夠呢。”矢野流雲刻意曲解攤主的意思。
“沒關係,”說着,陳青絮又掏出二個大洋,塞到老者手裡:“這樣夠了吧?”
攤主看着他們說不出話來。林楚紅在一旁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出聲兒來,忙把手中的傘遞到陳青絮手中:“四小姐,您的傘。”
陳青絮接過來,衝矢野流雲冷哼一聲,撐開傘,對璇璣和樑祿喊道:“我們走吧。”
璇璣搖了搖頭,無奈地跟在陳青絮身後。樑祿走到林楚紅身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林楚紅卻微微揚起下巴,輕輕挽住矢野流雲的胳膊。
樑祿轉過臉,握了握拳頭,緊趕幾步,追上陳青絮。
矢野流雲看着樑祿的背影,對林楚紅笑道:“東西可以讓,愛人不可以隨便讓的吧。”
林楚紅微微一笑,說道:“矢野先生剛纔是故意那麼做的吧?讓四小姐多出點銀子。可是,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矢野流雲瀏覽過一遍其他的油紙傘,從中挑了另外一把遞到林楚紅手裡,硬是留了兩塊大洋給攤主,在攤主的千恩萬謝下,矢野流雲替林楚紅撐開傘。
走過一段距離,矢野流雲回過頭,也示意林楚紅回頭
林楚紅回過頭,只見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提着三個包子,跑到賣傘的老者身邊,將手中的包子遞給他。
老者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頭,只留下一個,把另外兩個留給孩子吃,自己則微笑着看着孩子狼吞虎嚥。待那孩子把兩隻包子都吃完,才又把手裡的那個遞給他。
林楚紅看着其樂融融的祖孫二人,嘆了口氣:“矢野先生真是細心。”
“我來蘇州城已經有些日子。前幾日的市集,剛巧下了場雨。但我出門沒有帶傘,便在老者那裡買了把。跟他攀談的時候,知道他有個孫子。一個老人家要養家餬口並不容易。陳四小姐這麼闊綽,讓她出點銀子,也不過分吧。”矢野流雲微笑道。
林楚紅對他的解釋忍俊不禁。擡頭去看他俊美的側臉,正好瞧見他將傘端正地舉到自己頭頂,遮去略顯灼人的日光。
林楚紅心下一暖,下意識地撫了撫心口,將臉側過去,不再看他。兩個人沉默地走過一段路,林楚紅卻突然沒了話題,不禁微微尷尬。她本想再跟矢野流雲聊點關於京戲的話題,卻一時語塞。剛纔壽宴上,她從陳老爺那裡討了賞,正準備跟隨林家戲班回家,卻被矢野流雲攔住,聊起她的那部《李後主》。林楚紅見一個東洋人竟對那戲文研究得比她還通透,甚至倒背如流,便對矢野流雲青眼有加,跟他聊得投機。
這下,京戲聊完了,卻找不到其他話題。而矢野流雲似乎並不是個健談的人,除了談起京戲外。
林楚紅無意間擡起眼,瞥見湊在胭脂水粉攤前的陳青絮。她正跟璇璣在挑選脂粉,樑祿不在她們身邊。林楚紅四處張望一番,沒有見到樑祿的身影。爲了消弭尷尬,她一指陳青絮,對矢野流雲笑道:“四小姐她們在那裡呢。”
林楚紅話音剛落,突然有一個身着黑衣,渾身是血的男人從路邊酒樓的二樓一躍而下,跌落到馬路上,就地打了個滾,跌跌撞撞地費力向前逃跑。可惜力氣不濟,沒逃出多久,便一下栽倒在路邊,正巧撞到專注地挑選胭脂的璇璣身上。
璇璣回過頭,驚叫一聲,下意識地護住陳青絮。陳青絮一把將她扯到身後,蹲下身去瞧那個男人。男人見到她,冷不丁地抓住她的胳膊,費力地說道:“獅子坡,柳世成……”
“什麼?”陳青絮脫口而出道。男人卻使勁抓住她的手,將一樣東西塞到她手裡,重複着剛纔的地點和名字。
陳青絮不明瞭他的意思,怔在原地。璇璣一把拉起她,急道:“小姐,我們快走!”
璇璣話音未落,只見不知從何方躥出三個蒙着黑麪巾的黑衣男人,每人手中提着一把嶄新烏亮的手槍,三把槍直直地對準陳青絮等人。
“快跑!”倒在地上的男人吼道,隨即從懷裡掏出一顆手雷,猛地擲向三個黑衣人。一聲巨響,熱鬧的市集中央升騰起巨大的濃煙飛塵。市集因爲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而混亂起來,人們尖叫着四散奔逃。矢野流雲忙護着林楚紅跑向路邊,將她推進一家店裡。待巨響過後,他衝着陳青絮的方向追過去。
三個黑衣男人被手雷傷到,當場死掉一個,另外兩個從地上爬起來,提了槍去追陳青絮,卻被渾身是血的男人扯住腿腳,猛地被雙雙摔在地上。
“殺了他!”其中一個黑衣男人自地上爬起來,舉槍對準倒在地上的男人,連發三槍,射中他的心臟。
“死了。”其中一個黑衣男人踹了踹屍體,確認道。
“不知道剛纔他是否跟身邊的那個女人說了什麼。”另一個說道。
“無論如何,這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追!”
兩個人循着陳青絮跑走的方向追過去。待幾個人跑掉,林楚紅才從路邊店鋪裡走出來,驚魂甫定地扶住門框,張望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
“這會兒壽宴差不多該散了,應該去告訴陳老爺這裡的事。萬一,陳四小姐出了什麼意外……”林楚紅打定主意,擡腳出了店門。但當邁出店門的時候,腳踝處傳來一陣劇痛。她不禁彎下身子去,拎起旗袍下襬,才發現腳踝已經開始紅腫。
剛剛跑得太急,又加上驚嚇過度,傷了腳踝卻不自知,現在才覺得疼痛難忍。林楚紅犯起愁來,四下巡視一眼,見市集上的人幾乎都已逃得不見蹤影。只是對面麪攤後似乎還躲着一個,鍋裡的霧氣蒸騰起來,隱去那人探出的半邊臉。但從身影看來,應該是個還算年輕的女人。
“那位姐姐。”林楚紅對着對面招呼道。
女人畏畏縮縮地探出頭來,盯着林楚紅看了半晌,突然驚訝地叫了一聲:“林姑娘?!”
林楚紅定睛細看,才發現對面的女人居然是馮嫂。
馮嫂看到她,忙跑過來,一把扶住林楚紅:“林姑娘,你這是怎麼了?”
“我沒事。馮嫂,你能不能幫我去趟陳園,跟陳老爺捎個口信,說陳四小姐惹上麻煩,有危險,現在朝城北去了。”林楚紅說道。
馮嫂吃了一驚,道:“剛纔那些人,衝着陳四小姐來的?”
“馮嫂,你先去陳園!”林楚紅急急地推開馮嫂,扶着門框坐到地上,揉着紅腫的腳踝喊道:“人命關天,你先去!”
馮嫂瞧着林楚紅陰沉的臉色,也覺事態嚴重,便撇下林楚紅,一路小跑趕向陳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