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易雖然是出道不久的新人,但潛力不可小覷,哪怕是和影帝柯明的對戲,雖然還略顯青澀,但也不會讓人太過出戲。
場地裡的,不管是工作人員,還是如盛繁這類的龍套配角演員,都看的正聚精會神,被深深地吸引進了明奴的背景情景裡去。
而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才導致那一聲輕笑顯得格外的突兀。
場內氣氛一窒,幾乎是霎時,孫導眼神就從鏡頭上抽出,狠狠投向了場地裡。
擡眼望去,只見一個長相明麗,站在隊首的宮女這會兒正捂着嘴輕笑,她對衆人一一看來的目光彷彿視若無睹,直到扮演朱由校的陸易也詫異回頭了,她似乎纔有幾分後知後覺似的意識到自己的失禮。
一剎那,她臉色就一寸一寸白了起來,瞳孔更是微微瑟縮,瞬間便跪倒在地。
盛繁饒有興致地勾了勾脣角。
場中的工作人員臉色各異,小聲交頭接耳,站在邊上的場記額角微微冒汗,猶疑着要不要走出去打板。
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場中跪地的女人,孫導似笑非笑,眼神陰狠,見場記一直朝這邊望,便揮了揮手,示意場記上前結束這場戲。
不過只是一剎那,不知孫導看到了鏡頭裡的什麼,他眼神又是一變,手在空中頓了一下,而後便急急擺手,意圖讓場記退下。
負責打板的場記一臉迷濛,退下之後眼神還有幾分遊移,東張西望着渴望能從別人那裡搞清楚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
可惜沒人能回答他。
大家此刻都全神貫注地盯着場中央,氣氛陷入了一陣有幾分尷尬的死寂。
而引起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姜華正跪地微微垂首,在沒有人看見的陰影裡,她的脣角勾勒出一抹瘋狂的弧度。
此時的她正享受着四面八方投來的關注目光,使勁壓抑着心底的興奮之情。
是的,就是這樣!全部人的目光都要彙集於她的身上!
她纔不要做無名小卒,不要做無人關注的龍套!
她要這樣衆人都關注的感覺,這纔是她應該得到的東西。
久久沒聽見打板聲,姜華知道,她已經成功了。
接下來,她只需要說出說出那句她醞釀了很久的臺詞,表現出她應有的實力就大功告成了。
不至於太過分搶走主角的戲,讓孫導剪掉這部分鏡頭;又能恰如其分地襯托自己,推動劇情發展——非常完美的打算。
——哪怕在明奴中只是露臉那麼一兩秒,她也多了一個出頭的契機。
大家肯定會看見她的實力的。
雖然現在正拍着鏡頭的人是孫時孫導演,但姜華很清楚,這些鏡頭最後還是會拿給盧會奇過目——包括因爲她今天突然的搗亂而導致產生的偏離劇本的這場戲。
姜華還知道,盧會奇這個人和別的循規蹈矩的導演不同,他有想法,有新意,也有膽量,行事不拘一格,充滿了野心。
所以她有自信,盧會奇也會欣賞作爲同類的她——至少不會一點機會也不給她,而就算她失敗了,除了顏面,她姜華也並不會損失什麼。
這是她精心研究後的結果,娛樂圈裡不存在什麼尊嚴臉面,她姜華身上也不存在莽撞這種愚人才有的特點。
這些想法在姜華腦海裡過上一遍,也不過就是一眨眼的時間,下一秒她就收拾好表情擡起頭來,對上陸易由於措手不及而有幾分微訝的表情,囁嚅着準備開口。
但就在那一擡頭間,那短暫的一剎那間,就如同整個拍攝場地中所有人對她的行爲表現出的驚訝一般,此刻的姜華臉上也隱蔽地添上了幾分不敢置信的驚訝。
——因爲她突然發現,這些人的目光焦點並不在她的身上,而是微微往旁邊挪動了幾釐米,定格在了那個叫盛繁的女人那裡。
女性天生對目光的敏感讓她確信這一點。
那個看起來就像個花瓶一樣的女人憑什麼能從她這裡奪走目光?!
姜華的眼睛瞪大了些,偏頭朝盛繁看了過去,正好對上盛繁一雙清澈又帶了些複雜眸光的眼,裡面裝着的,像是一湖倒映的璀璨星光,溫柔又靦腆地表達着自己的擔憂。
而在發現朱由校帶了幾分沉怒意味的轉身之後,她似乎已經忘記了在宮裡足足訓練了好幾年的禮儀,脊背不再挺直,而是缺乏了些安全感似地稍稍佝僂彎曲。她的髮絲在微微拂動着——那是因爲她自身緊張害怕而造成的渾身顫抖,連帶着她露在長長衣袖外的手指也微微顫抖着,彰示着其主人內心的恐懼。
她的瞳孔在對上朱由校探視的眼神後就微微瑟縮了一下,雖然弧度很小,卻足夠被攝像機充分捕捉到,傳達給鏡頭外的人足夠的訊息。
她焦急卻又不敢大弧度動作,深怕惹怒了正狠狠盯視着這方的大明皇帝,於是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朝呆呆看向她的同伴打着眼色,示意她趕緊想辦法挽救當今的局面,不要再雪上加霜。
孫導認真地看着面前鏡頭裡的戲。
正所謂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當人被壓縮進了二維的平面中去時,不論是表情,動作還是眼神,都會被縮小很多,所以演員在表演時,力度要控制在一個範圍中,既要高於正常人水準,以免在上鏡時變成面癱臉和木頭人,又要低於浮誇做作的那條標準線,不讓觀衆感到尷尬。
除此之外,一個優秀的演員也要學會如何處理自己內心戲的部分。
和日常生活不同,當人被放在大銀幕上的時候,觀衆看到的東西和平常現實裡能觀察的東西是有細微區別的。
身爲一個演員,腦海裡必須得要有鏡頭感,要知道自己這樣表現,呈現出來的效果是什麼樣子,而觀衆又能理解到什麼程度。
太內斂,會讓觀衆不知所云,太外放,又會讓觀衆覺得油膩不堪。這種虛無縹緲的戲感,需要演員不懈努力地去鑽研,才能逐漸讓自身的演技變得成熟老道,渾然自成。
而面前這個女孩兒的演技,雖然只是展現了冰山一角,但不管以哪條標準來說,她着實是做得很驚豔。
鏡頭中的她,每一個動作的幅度其實都不算大,但偏偏很好地傳達出了自己的內心戲和意圖,她的表演會刻意去留白,以留給了觀衆很好的思考空間,這是真正有邏輯的表演方式,很難想象這樣成熟的表現會出現在一個龍套身上。
而且這個龍套看起來年紀還不超過二十歲。
孫時幽幽的目光定格在了盛繁身上,眼裡盡是複雜。
而姜華終於反應了過來。
到了這時,她也終於是明白過來自己被人搶風頭了,可偏偏她還不得不咬牙忍下。
不僅是因爲自己表現的機會難得,好不容易爭取到,總不能自己再毀了去,還因爲剛剛那驚鴻一瞥,即使姜華驕傲如斯,也不得不承認有那麼一瞬間,她是真的被盛繁給帶入了戲。
暗惱盛繁白撿自己便宜的做法,扮豬吃虎,姜華恨恨咬牙,卻不得不把這場由自己率先挑起的鬧劇繼續完善下去。
“即使是事急從權,該遵循的規矩也不可廢。這位中貴人如此,奴婢亦是如此。衝撞陛下,是奴之錯,甘願受罰,還請陛下原諒。”她一臉堅忍,頗有幾分雪中傲梅的氣節在裡,聯想到她之前沒憋住笑意的嬌憨模樣,反差對比,倒是讓朱由校的臉色好看了些。
“也罷,不過小事,事後去敬事房自行領罰即可。”陸易也不是普通人,即使場內事發突然,他也很好地找準了自己這個角色的定位,及時接上了臺詞,不至於讓整齣戲垮掉。
孫導坐在鏡頭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盛繁也是見好就收,情商頗高地沒有再做任何表現,乖巧地低着腦袋,由着陸易和柯明把整場戲給拉回原軌,一人一句地對完臺詞,響亮的卡聲就再次在片場迴盪了起來。
一場戲結束,孫時開始回放全部鏡頭,場內的工作人員趁此時機都動了起來,補妝的補妝,清理場地的清理場地,喧譁聲如同漲海浪潮,一波一波地涌了上來。
剛拍完這條的龍套女孩們站在原地無事可做,七嘴八舌地就乾脆討論了起來,精神頭之足,讓人完全看不出來她們剛剛纔在烈日下站了有三個鐘頭。
尖細得頗有穿透力的女孩聲音你一眼我一句,互相都爭着搶着講話,一時就如同開鍋了般炸了開來。
而盛繁和姜華則隱隱有幾分被人羣排斥的模樣,女孩兒們刻意給她們圈出尷尬的空白場地,沒有一個人主動搭理她們。
姜華驕傲的眉梢挑高了些,下頜微微揚起,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聲,目光轉向了盛繁。
但盛繁早早隱有所覺,在姜華還沒來得及開口之前,她就已經晃晃悠悠地走到旁邊檐下的陰涼地兒,舒坦地靠着一隻石獅子坐下了,似乎一點也沒受到來自他人的惡意的影響,那副悠哉的模樣,讓人看了直想咬牙。
不遠處的陸易此時正大口灌了一整瓶礦泉水,包在他嘴巴里活像一個氣球炸彈,他的喉結帶着汗液上下動了動,幾秒之後,他帶着夏日裡冰水帶來的滿足和舒坦深深嘆息了一聲。
喝完水,他的目光飄向了一直站在自己不遠處的柯大影帝,遊移幾秒後,他意有關心地朝那邊走了兩步,“柯老師,您在看什麼呢?”他問道,聲音不覺有幾分放輕,彷彿害怕驚擾了什麼似的。
即使陸易動作聲音都已經極其小心,發着呆不知道在望什麼的柯明卻好像還是被他打擾到了,陸易話音未落,他的長睫就已經反射性地瞬間掩下,把遠眺的目光和飄渺的心思都一一收回,遮住了眼底微動的神色,面無表情。
接着,他只是淡淡看了陸易一眼,卻無端地讓陸易有了幾分罪惡感和歉疚感。陸易咕咚一聲嚥了一口口水,略慫略尷尬的一步一步從渾身冷氣的柯大影帝身邊挪了出去。
而也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汽車帶來的隱隱約約的喧囂聲,還在吵鬧的人羣如同退潮般,一波一波地放低了聲音,直至緩緩無聲。天上有飛機掠過,破空聲鼓震着人的耳膜,熱浪滾滾。
伴隨着這陣難得的安靜,一個笑眯眯的矮胖男人從外面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