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里亞斯把足球踢向前場的時候，梅利從阿根廷禁區裡埋頭往前衝，準備徹底結束這場比賽的懸念。
他在中路做出手勢，示意格拉齊尼給自己傳球。
哪想到正是這個傳球，讓張清歡給斷下來，最終形成反擊。
看見張清歡斷球，梅利迅速改變自己的奔跑方向，折向張清歡。
因爲他知道這個球的危險！
掐死中國隊希望的辦法就是在這裡把球攔下來！
但無奈他距離張清歡實在是太遠了，還不等他跑到跟前，張清歡便一腳斜長傳找到了胡萊。
接下來梅利在中線上目送胡萊完成了一個和他剛纔進球一樣的經典“接化發”進球。
在足球飛入球門時，梅利只覺得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走了。
他晃了晃身體，差點癱坐在地上。
最終他用雙手扶住膝蓋，才撐住了自己的身體。
因爲他知道，作爲阿根廷的隊長，無論面對什麼情況，他都不能倒下——不管是精神層面還是物理意義上的倒下都不行！
他是隊長，如果他倒下了，會讓其他人怎麼看？會對球隊的士氣帶來致命打擊的……
另外老實說，對於這球是胡萊打進的，他其實並不意外。
以他對胡萊的瞭解，在看見足球被胡萊舉重若輕地停下來之後，梅利就有很強烈的感覺，覺得這球會進。
所以，其實他是有心理準備的。
梅利有心理準備，並不代表其他阿根廷球員也能像他這麼堅強。
沒有能夠斷球成功，反而被胡萊扣過去的法里亞斯，回頭看見胡萊進球，就雙手捂臉跪了下去。
至於中路佩拉爾塔，他和胡萊纏鬥了一整場比賽，最後卻在遠處當了看客。
他在回追的過程中，失去全部動力，癱倒在地。
梅利在前場一眼望過去，阿根廷半場的隊友們幾乎倒了三分之二。
這個時候，梅利沒有衝過去把他們拉起來，然後鼓舞他們的士氣，讓他們繼續爲阿根廷而戰。
因爲做不到。
沒有人能夠在經歷了絕殺對手到被對手絕平的大起大落後還能保持平常心的，就連梅利自己都做不到。
他無法在這個時候去鼓舞自己的隊友，他的隊友們也無法被鼓舞。
只能讓他們慢慢消化胡萊所帶來的衝擊……
不要說球員了，在場邊的阿根廷教練們，也全都被胡萊的絕平球給打懵了。
從胡萊進球到中國隊瘋狂慶祝，阿根廷主教練費索爾就保持着呆若木雞的樣子，一動不動地站在教練席前，如果不是他身後還能看見那些垂頭喪氣的阿根廷教練們，真讓人以爲這是一副“靜止畫面”……
※※※
當中國隊球員們結束慶祝後，他們一個個起身，最後把胡萊拉了起來。
他無論是頭髮還是衣服，都變得皺巴巴亂糟糟的。
看起來模樣狼狽。
但就是這麼一個看起來有些狼狽的人，卻是中國足球的超級英雄！
起身之後，他指了指角旗區，然後跑向那裡，把自己的標誌性慶祝動作做了出來！
同時工人體育場也爆發出最響亮的一聲雷鳴：
“HUUUUU！！！”
接着是蔓延全場的大笑聲。
中國球迷們終於可以放心的歡笑了。
常規比賽時間已經結束，中國隊死裡逃生，他們重新獲得了三十分鐘的機會。
不管接下來的加時賽有多難，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
現在就讓他們盡情歡笑慶祝吧。
補完自己的慶祝動作，胡萊回到隊伍中，這個時候他才突然意識到在前來慶祝的人羣中，沒有給他傳球助攻的歡哥！
這個球要說最大功臣，胡萊認爲應該是歡哥。
因爲如果不是歡哥奮不顧身的回追，把球斷下來。
那麼這個球從一開始壓根兒就不會發生，他就算有再好的停球技術，再犀利的射門……又哪兒來的用武之地呢？
之前進球后他太興奮了，竟然沒注意到歡哥並不在身邊。
現在他纔想起來去找歡哥，就看見歡哥坐在邊線旁的草皮上，就在他傳球的那個地方，看起來沒有挪動過。
不僅是歡哥在那裡，中國隊的隊醫組長袁博也在那裡，蹲着正在給歡哥做檢查。
看見這一幕，胡萊的心頭一沉。
絕平進球的喜悅都被這一幕驅散了。
※※※
袁博搖頭，用低沉的聲音對張清歡說：“你沒法踢了，清歡，你必須下場。”
沒想到張清歡卻用輕快地語氣回答他：“沒關係，值了！”
袁博擡起頭看向他，他對袁博笑道：“我在世界盃決賽出場了，還完成了一個關鍵助攻，這已經夠我吹一輩子了。”
然後他又說：“還好現在規則允許加時賽再多一次換人……是加時賽了吧，袁大夫？”
袁博點點頭：“胡萊進球之後，主裁判就吹終場哨了。”
“那就好……”張清歡帶着滿足的笑意躺下去，他還伸了個懶腰。
然後睜開眼，他就看見自己被一羣隊友圍住了，他視野內全都是一張張擔憂的臉。
“我操！”
這讓張清歡忍不住想起了一個表情包，他連忙坐了起來：“幹嘛啊？遺體告別？”
胡萊沒搭理他的玩笑話，直截了當地問：“歡哥你的膝蓋怎麼樣？”
張清歡也回答的很直接：“傷了，徹底歇菜，我也和小星星學，申請主動下場。”
陳星佚急了：“歡哥你別學我啊！我給你說，我現在後悔死了，還想再上去踢呢！”
張清歡不說話，只是以笑容做迴應。
然後主教練秦林擠了進來，他對圍在一起的衆人說道：“馬上就是加時賽了，抓緊時間休息補水。”
中國隊的醫療組也趁此機會抓緊時間給球員們做理療按摩，放鬆他們的大腿肌肉，避免他們在三十分鐘的加時賽里拉傷肌肉，或者頻繁抽筋。
而秦林自己，則走到張清歡的身邊，蹲下來，然後看着他。
張清歡也看着秦林，臉上帶着能夠迷死人的笑容。
秦林見他這個樣子，更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見他不說話，張清歡就主動問道：“秦指導，誰換我？”
“裴偉林。”秦林回答道。
“哦……”張清歡很快想明白了秦林這麼安排的用意，“你讓他上來打後腰？”
“嗯。”秦林點點頭。
在梅利準絕殺中國隊之後，秦林迅速做出換人調整，孤注一擲地換上薛明，把羅凱推到鋒線上去，打起了343。
被他換下的則是後腰歐洋瑾，也是中國隊在中場唯一的防守力量。
當時是要搏命，所以不要防守了。
可是當中國隊把比賽成功拖入加時賽後，就不可能還保持343的搏命架勢。
所以要重新換上一名球員增加中場的防守。
但無奈中國隊的兩名防守型中場都被陸續換下，現在已經沒有真正的防守工兵了——本來如果袁達或者張清歡不受傷的話，石萬青就將是替補席上的那個“保險”。
現在則只能讓年輕中後衛裴偉林客串後腰了。
但還好，在青年隊的時候裴偉林有過踢後腰的經驗，倒也不完全算是“趕鴨子上架”。
“挺好的，小裴雖然年輕，但有衝勁。後腰這個位置要有衝勁，犯了錯也不怕。身後還有……”張清歡覺得秦林的這個換人調整沒毛病。
秦林沒讓張清歡繼續說下去，他伸手把張清歡從地上拉了起來，同時問道：“膝蓋能受力嗎？”
張清歡咧了咧嘴：“有點痛。”
秦林聞言沉默。
張清歡見狀就笑起來：“說起來，我還是要謝謝你，林哥……” 他在這裡沒有用“秦指導”，就是爲了表示自己是真心感謝秦林。
“謝謝你把我招進來了，否則我怎麼可能在世界盃決賽出場，還有助攻？”
秦林搖頭：“我才應該說謝謝，清歡。”
然後他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昨天晚上我問了袁博。袁博說讓你上場，有可能再受傷被換下。被他說中了，但……我沒後悔讓你上場。”
“我也不後悔，林哥。就是對不起要浪費林哥你一次換人機會了。”
“瞎說什麼！”秦林把張清歡交給袁博，同時對後者說：“及時處理。”
※※※
“張清歡在中國隊隊醫組長袁博的攙扶下，慢慢走下球場。他應該是無法繼續堅持比賽，要被換下了！他是中途被替補換上來的，現在又要被替補換下，一個人就用了兩次換人的機會。但……上半場還沒結束時，秦指導就把張清歡換上場，絕對是這場比賽的轉折點，那是一次可以被稱爲‘神之一手’的換人！”
李青青對賀峰的說法表示同意：“沒錯，歡哥上場穩住了軍心，也穩住了局勢。林哥沒有等到中場休息再換上歡哥，是非常正確的，這樣歡哥就多了適應比賽的時間……”
在張清歡被袁博攙扶下場的同時，原本已經從胡萊絕平的狂喜中逐漸冷卻下來的看臺上，又突然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和歡呼。
如果仔細聽，會聽見他們在高呼張清歡的名字。
“張清歡！張清歡！！張清歡！！！”
在胡萊進球絕平阿根廷之後，工人體育場的中國隊球迷們把歡呼聲送給了胡萊，送給了整支中國隊。
而現在他們將歡呼和掌聲單獨送給了這球最大的幕後功臣張清歡！
耿華清站在人羣中，用他獨特的嗓音大喊着：“張清歡——！！！”
就像是他在解說騰龍比賽時所喊的那樣。
驕傲的、自豪的、喜悅的喊着這個名字。
※※※
看見這一幕，賀峰無限唏噓。
他雖然是中央電視臺的解說員，可他也是首都人，同樣是看着張清歡如何從一個少年天才一步步成長起來的。
“當十七歲的張清歡第一次在中超賽場上亮相之後，所有人都能看到他閃耀的才華光芒。從那個時候起，就有無數中國球迷把自己對中國足球的希望、幻想都寄託在了這個少年天才的身上。那個時候誰能想到以後的那些故事呢？”
賀峰嘆了口氣，他沒有詳說，可誰都知道，任何一箇中國球迷，都清楚“以後”發生了什麼。
人們有多愛他，後來就有多恨他。
中國足球歷史上，從來沒有哪個人像張清歡這樣，被強烈的愛與恨集中在他個人身上——甚至有人希望他在酒駕的時候把自己撞死——就連曾經導致中國隊衝擊世界盃失敗的王小軍和趙康明都沒有收穫這麼可怕的惡意。
因爲這個人還活着，四處沾花惹草，不時傳出各種桃色新聞，就是對所有熱愛中國足球的人的一記耳光，和嘲笑：
瞧瞧你們，竟然把希望寄託在這樣的人身上！中國足球，竟然要靠一個人渣來拯救，還是毀滅算了！中國人不配踢足球！
對於這樣的嘲笑，他們無從反駁，所以都希望張清歡去死，死了纔好，一了百了。
就當我們從來沒有喜歡過這麼一個人。
唐秀媛的眼角餘光發現自己身邊一直有什麼東西在反光。
她扭頭看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丈夫眼角有淚光。
她關心地問道：“你怎麼了？”
楚一帆擡手擦了擦眼角：“他是我的青春……”
他看着屏幕上的張清歡。
“可……你和他差不多大啊……”
“對啊，他走過的路，他所經歷過的那些，就是在我的青春裡發生的啊。”楚一帆說道。
※※※
“中國隊絕平阿根廷的這個球，是通過張清歡奮力回追搶下來的，也是他完成的助攻……我覺得就好像冥冥之中天註定一樣，這真是最好的安排。他確實是最合適出現在這個歷史瞬間的人。因爲他就是那個在人生的比賽中，沒有放棄，完成逆轉的人啊！”
雍軍站在看臺上，身邊的人都在高呼張清歡的名字。
他自己沒有歡呼，而是彷彿穿越時空，回到了第一次見到那個少年的下午。
因爲還沒到飯點，所以他的小餐館裡還沒什麼生意。
作爲老闆兼大廚的他坐在自家餐廳裡，就着下午的暖陽點了根菸。
才抽了兩口，透明的門簾就被掀開了，從外面進來兩個裹着羽絨服的人。
一大一小，男人和男孩。
他們進來點了酸菜豬肉餡的餃子，就脫下羽絨外套，坐下來等餐。
等雍軍在後廚煮好餃子給他們端出來的時候，才注意到那小孩子身上穿着首都騰龍的球衣。
再看他穿着球褲球襪和球鞋這全副武裝的打扮，同爲騰龍球迷的雍軍就多嘴問了句：“孩子在踢球呢？”
那個男人很自豪地指着正在對餃子狼吞虎嚥的少年說：“我兒子，騰龍U13的超級天才！”
“嚯！厲害！”雍軍豎起大拇指捧場。
男人卻彷彿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他兒子有多麼多麼牛逼。
“他剛會跑呢，我就帶着他踢球！”
“打小兒就厲害！他們小學高年級的都踢不過他！”
“騰龍梯隊教練來我們家三趟了！三顧茅廬！才把孩子他媽說動！”
“今天他在比賽中進了五個球，我獎勵他來吃頓豬肉餃子。他是要當職業球員的人，這豬肉啊可得少吃，但今天例外！”
說到興起，他也不顧孩子正在吃餃子，就讓他站起來，轉個身，把球衣上面的中文名字展示給雍軍看：
“老闆您可記好了啊，不是我跟您吹，以後您在咱騰龍的比賽中一定會看見這個名字的！”
雍軍真就認真去看了。
那天下午陽光真的很好，從小餐館的玻璃窗裡斜射進來，投射在男孩的身上，那名字彷彿閃着光，一下子就映進了他的心裡：
張清歡
“張清歡！張清歡！張清歡！”
耳畔響起的呼喊聲，把雍軍從那個午後拖回到了現實中。
他突然心有所感，向右邊扭頭遠遠地望去。
在不斷高呼、鼓掌的人羣中，似乎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像自己一樣，既沒有高呼，也沒有鼓掌，就只是面帶笑容地注視着球場。
那個眼神，和當年在他的小餐館中手舞足蹈說起自己兒子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
“……就在本屆世界盃前，張清歡還因爲膝蓋十字韌帶的傷勢，幾乎缺席了整個賽季。當時就有人說他不可能參加世界盃。可他沒放棄。他從‘海選’開始，一步步通過考驗，把自己的名字寫進了二十六人大名單裡……
“半決賽之前，他因爲舊傷復發，不少人都說他的世界盃已經結束了。可他還是沒有放棄。於是他在決賽中出場，送上了這也許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腳傳球，一次助攻！”
張清歡擡頭望着看臺上那些爲他歡呼和鼓掌的球迷們，他就對攙扶着他的袁博說：“袁大夫，謝謝你了。”
接着他把自己的手臂從袁博的胳膊中抽出來，再高高舉起，向看臺上的球迷們鼓掌致謝。
臉上是如冬日陽光般和煦的笑容。
“張清歡曾經有一個綽號，‘工體之王’，這本來是一個用來諷刺他那些荒唐歲月的諢號，帶着強烈的譏諷和嘲弄。但是今天，不帶任何嘲弄和諷刺，張清歡就是真正的‘工體之王’，他是這裡的王！
“一個男人究竟要走過多少路，才能被稱之爲真正的男子漢？究竟什麼樣的結局，才配得上這樣的顛沛流離？（注1）
“歡迎回家，張清歡，今日歸來不晚。歡迎回家，張清歡，萬里歸來仍少年……”（注2）
聽到這裡，電視機前的任長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兒媳的懷裡，哭的稀里嘩啦。
※※※
注1：取自鮑勃·迪倫的歌曲《Blowing in the wind》的第一句歌詞。
注2：“今日歸來不晚”取自朴樹的《在木星》，第四卷的時候曾經推過這首歌，就不說了。
“萬里歸來仍少年”則改自蘇軾的詞《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裡的一句，原文是“萬里歸來顏愈少”，意思差不多，爲了押“an”的韻，我給改成“仍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