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素坐在馬車裡,撩起簾子看着那扇熟悉的大門落了鎖,彷彿還能聽見“咔擦”一聲輕響,封好了屋子落下了鎖,小任府裡不會帶走的下人已在前一日去了任家,盈律也被另外安排了臨時的住處,一切事情皆了。
任西樓一身玄墨騎裝,翻身上馬,那姿態恍如回到了與殷素素最初相見的那一面,寫意在一旁小聲嘮叨開始出發了,該放下簾子了,以免被街上的人瞧了面容去。頭上天朗氣清萬里無雲,因尚未及辰時,一大早的,連絲太陽影子也沒有,更別提這條街上的人影了;不過側耳細聽,似乎又能聽見主大街和不遠處的市場上的熱鬧繁華,這個時辰,那些小商小販也該開始擺攤了吧。
車軲轆滾過京都的街道,捲起細細的塵煙,殷素素放下簾子,回頭朝寫意笑了笑,“繁華我是不指望了,也不知道那個地方有沒有京都這麼熱鬧。”
寫意則道:“大人好歹也是四品官,一方父母,總不會讓三奶奶吃苦的。”
殷素素深以爲然的點頭,“別的不說,那裡沒有任老太太、任大太太壓着我管着我,沒有母親、章雅儀煩着我鬧着我,倒是輕鬆自在許多。”
她提起任大太太,言語之間並無異樣,而道涵寫意也不知道那一日與任大太太撕破面孔,鬧出來的事,只是提及任大太太她們,難免不會聯想起周函譽,還有那說是他們這會兒走,自己過一會兒便也會離去的盈律,“既然那地方是窮鄉僻壤,想來也沒什麼美人了。”殷素素如是感想道,“不過……想來也沒什麼好大夫了。”
寫意道涵不明白殷素素的一喜一悲從何而來,道涵卻暗暗想道:繁盛之地多美人,偏遠之間出佳人,這地方窮不窮,和它有沒有絕色佳人,可沒有必要的關係。不過看了眼殷素素的興致勃勃,到底沒出口打擊,那絕色佳人也不是那麼好生的。
車廂裡說着話,突然感到一震,然後停了下來。
十里長短亭,灞橋折柳處,自古以來皆是送人感概的好地方。殷素素往外看了看,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她們已出了城門,到了京郊外。前方有一處雅亭,雅亭前停有一輛馬車,兩匹馬,三個人。
領在最前頭的任西樓叫青團喚來殷素素,夫妻二人一同上前,先向老者行禮,“祖母。”
任老太太兩鬢斑白,精神頹廢不振,幾日不見,竟是蒼老了許多,殷素素就算平時和任老太太再是不和,此時心中不免也升起了幾分慚愧之意。殷素素已是如此,更何況任西樓呢!任西樓一聲“祖母”剛出口,任老太太已扶開身邊人的攙扶,顫顫巍巍的上前,話未出口,老淚縱橫。
“三兒,你受苦了……”任老太太臉色灰敗,“我錯信了人,我錯信了她……這麼多年,竟以爲她是個好的……”
她?殷素素條件反射的轉頭看着任西樓,他把那件事兒告訴了任老太太?
身爲大伯母,竟然生了惡毒心思,要絕了丈夫嫡親小弟的嗣;侄兒未成人,父母便雙雙逝去,無兄姐在上扛住,無弟妹在下輔助,孤苦伶仃,卻還要受家裡至親之人的殘害。
子嗣傳宗何等重要,這事兒傳出去,也是一樁人人怒罵的驚天大事,殷素素以爲任西樓沒有確切的證據,那時又沒有鬧開,估計是不打算明着來,沒想到他竟然還是告訴了任老太太,再看看站在任老太太身後長吁短嘆,一臉愧疚的任大老爺,顯然他也是知道的。不提說了出去,沒有證據他們信不信的事,任老太爺、任老太太已是高齡,他也不怕二老忽然之間聽聞此事,出了什麼事。
任西樓餘光瞟到殷素素的臉色,顯然對自己貿然的行爲不是很贊同,“紙是不包住火的。她既然能做出這種事,可見其人心之可惡,既然能做下這等事,保不準還做了其他事,我們好心瞞了下來,卻是在包庇她,讓她有更多的時間做下其他害人事。”任西樓難得義正言辭,一本正經,聽得殷素素一愣一愣的。
殷素素不服氣的想反駁,她又不是聖母,當然沒那麼好心了,只是覺得這短短几天,他沒個前奏或者鋪墊,就突然的揭穿了任大太太的真面目和她犯下的惡事,對一直對她信任有加的老人打擊太大了而已。她做事,素來喜歡循序漸進。
“你就是太循序漸進了,慢吞吞的,所以才能一事未了又增一
事,最後成了一團亂麻。豈不知,快刀斬亂麻。”任西樓看破殷素素心中所想,語重心長的說道。
“……大人說的是。”
“唉,以往竟是我愚鈍了。”任大老爺搖頭嘆息,“我們對你誤解良多,西樓,你是個好孩子。”末了,自言自語的低聲道,“二弟的孩子,又怎會差了呢!”
任西樓面不改色,不悲不喜,依舊一副嚴肅沉穩的模樣。“這事也給我長了教訓,以往我太過高傲,輕視了後院婦人,纔給了她們下手的機會。往事且不提,我手中沒有證據,也不想去搜所謂的證據,只是給大伯父提醒一聲——切勿輕視了婦人。”
任大老爺低下頭,很是覺得無顏見侄兒,“那毒婦……那毒婦,我定會好好處置的。”
“孫兒此去經年,不知何時方纔回京,不能在祖母身邊孝敬伺候,孫兒……孫兒……祖母萬萬保重身體,孫兒定會常寄信回京的。”任西樓拉住任老太太的手,聲音沉重沙啞,不論如何,任老太太對他是真心實意的疼愛。
任老太太拍拍他的手,又看向殷素素,拉住她的手,嘴脣啓了啓,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要一想起殷素素那個都已經成型,能看出性別卻不能平安出生的男孩兒,又很大可能是被任大太太害了去,她還聽信了大兒媳的話,一心想着給孫子娶平妻下她的面子,心裡就難受的說不出話來,“祖母,祖母對不住你……”一輩子都沒低過頭的她,今日此地,向孫媳婦低了回頭。
殷素素驚訝,忙不敢受,難得最笨的不知道說什麼話,無助的看向任西樓求援。
任西樓搖搖頭,就讓祖母說吧,說了她心裡恐怕纔會好受。
與親人道完別,一直站的遠遠的,給他們一家人說話地方的關巖上前來,比起之前沒有正業,吊兒郎當不正經的關巖,如今一身飛魚服,腰掛繡春刀的關巖各外精神抖擻,氣勢非凡。
關巖剛上前,任西樓便一拳揮了過去,“你還真穿着這身來見我了,真不怕紮了我眼啊!真是好兄弟啊!”
“嘿嘿,這不是鍛鍊你的心志嘛!”關巖一笑,以往那股子痞子氣頓時撲面而來,果然是畫皮難畫骨,“說真的,當初瞧你穿這身衣裳怎麼看怎麼覺得好看,我穿上,唉,渾身難受的緊。”
任西樓揚眉,不搭他的話,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番,悠悠一嘆,“從今而後,京都一提起便能令小兒止啼的,該換個人名了。”
“狗屁!小爺我如此英俊瀟灑,就算是止啼,也是想起就欣喜得不能自己,再也哭不出來。”關巖呸呸兩聲,道,過了十多年的混小子日子,富貴日子還沒過上幾年,平時看着還算斯文,在熟人面前,惹急了便原形畢露。
任西樓噗嗤笑。
兩兄弟在一起說話,關巖不比任老太太任大老爺,殷素素離他們站的遠遠地,怕任西樓待會兒還有什麼事,順便也想在外面多待會兒,車廂裡悶得難受,故沒有回車廂。
任西樓瞧殷素素站在原地低着頭看不清表情,想了想,拍拍關巖的肩,“對了,幫忙照顧一下章雅淳吧。你明白的。”
關巖還真不明白,懵頭懵腦的表情任西樓真想一腳踹過去。等任西樓腳擡起來了,關巖一邊往後跳一邊嬉笑道:“明白明白,嫂夫人的小弟嘛!我太明白了!”
任西樓鼻孔出氣,哭笑不得,“欠揍!”
“好了好了,我可是奉命前來的,說正經事。”關巖調整了表情,吭吭兩聲,“陛下說了,讓你在那邊好好幹,做事麻利兒些,藩王之事解決之日,便是你榮耀回京之期。”
京都的部署都差不多了,如今又有關巖,京都沒有他任西樓也不差什麼,明德帝乾脆順了衆臣的意,表面上將任西樓外放到一個偏僻遙遠的地方,實則,那個不起眼的地方處於兩大勢力最強的藩王之間,怎麼充分發揮那個地方的優勢,怎麼幫助明德帝成就大業,就看任西樓的本事了。
關巖很想正經,可再正經,他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一通話不正不經的,索性放棄,蹭了蹭任西樓,嬉皮笑臉,“兄弟,咱們是好兄弟吧,在那邊兒瞧見什麼佳人記得給兄弟我帶一個回來啊!”
“放心,一定的。”怎樣在兩個男人間用最快的方法建立最好的感情——一起喝酒,一
起逛紅樓,一起欣賞女人。
好巧不巧的,說了那麼多話,偏偏就這句話被走近的殷素素聽見了,頓時黑了臉。
如果不是謹記在外面要給自己丈夫的面子的話,殷素素一定會上前說:“還是請你離我小弟遠點兒吧。”
一路風雨兼程,千里迢迢,終於來到那個傳說中山窮水惡,實則風景如畫,名爲槿州的地方。
在那長達三個月的路途中,某日某驛站殷素素醉酒後問出口,“你……是不是不行了?”
任西樓差點失手把殷素素掐死。
“……我,那天,看見了,”任西樓揉着額角,吞吞吐吐的慢慢說着,“那個孩子。”
殷素素怔了一怔。
話開了頭,餘下的就好說多了,“那個孩子……我只要一想到那個孩子,和當時的你,當時的場景,就突然沒了興致。”其實這個問題,不止殷素素爲他擔憂,他也十分的苦惱。
她知道,許多男人看見生產時妻子的模樣,看見妻子下面的身子滿是鮮血場景血腥的畫面,從此變會產生恐懼,她沒想到任西樓這種人也會這樣。殷素素哂笑,然後深深呼吸了下,露出一抹堅強的笑容道:“其實,孩子是很可愛的。”頓了頓,“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吧,就當是……他又回來了。”
任西樓沉默片刻。
在到槿州一個半月後,任西樓隱秘的地下工作已開始進行。他前腳剛踏進衙門,後腳便被氣喘吁吁趕來的寫意喚住,寫意已梳起劉海挽起了婦人髮髻,成爲了殷素素身邊第一個媳婦。
任西樓這段時間雖然已經和殷素素的感情慢慢好了起來,在這個單純淳樸的地方,愈發像一對正常的夫妻,不過任西樓的脾氣依然不怎麼正常。擰起眉頭,奇怪的看着寫意道:“雖然已經嫁人了,你還是注意一下吧,這副模樣要讓青原看見了,保不準他立馬就求我要休了你。”
寫意咬牙,沒大沒小起來,“大人您關注的重點錯了好麼!您難道不應該立馬問我爲什麼這麼匆忙麼!您不是和三奶奶感情很好嗎,不是應該立即問我是不是三奶奶出了什麼事兒嗎!”
任西樓輕輕嗤笑,淡定的吐出三個字:“烏鴉嘴。”
寫意脹鼓鼓的一肚子氣“噗”的一聲頓時被放了個乾淨,低下頭撇撇嘴,“大人,奴婢是喜鵲嘴,奴婢是來報好消息的。”
任西樓眉眼不自覺的跳動,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他渾身輕飄飄的,只聽見耳邊寫意說道“大人,三奶奶有喜了,大夫說,差不多有兩個月的身子了。”然後,眼前一黑,寫意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音,轉頭一看——曾經威名赫赫的大人,他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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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別數年。
這是明德帝第三次發出宣任西樓回京的旨意了。
這時藩王早被削的差不多了。
隨着歲月的渲染,任西樓容貌未減,刪去了一些年少輕狂,增加了許多成熟穩重。他一手抱着梳着雙丫頭的女童,步態從容的走在京都寬闊的街道上,因着任家二老如今依舊身體健壯,任西樓也沒機會回來一次,闊別多年,這從小走到大的京都主大街依舊沒什麼變化。他一邊左右觀看着,一邊慢慢走着,身後步伐蹣跚的小男孩努力加大步子祈求能跟上他,一隻肉嘟嘟的手不住的往前伸着,想要抓住他的衣襬,任西樓徑直往前,裝沒看見。
“任、西、樓!”殷素素怒氣勃發的喊着,任西樓懶洋洋的回眸,“你就這麼對你兒子!”
任西樓嫌棄的看了一眼不過他小腿高,乖巧可人,聽話懂事的小男孩,遺憾的搖搖頭,“真想他不是我兒子。”
如果面前擺了一張桌子,殷素素一定會立馬掀了它。
“你的性子也不是這麼規矩啊,唉,這小子的性子真是……”任西樓想了半天想不出什麼合適的形容詞形容自己兒子,傷感的搖搖頭,顛了顛手上的的女兒,一雙眼珠子轉個不停,鬼靈精鬼靈精的,任西樓老懷甚慰的笑道,“你喜歡兒子你就自個兒教去吧,還是女兒得到我畢生之精髓,我決定要全力以赴,好生教導女兒。”
殷素素已無力吐槽,到底他跟誰有大仇啊,這樣教導女兒,準備以後把女兒嫁誰家去?放過京都的良家少年們吧!
(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