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 卷血淚封沙九十六痛到深處未省知

九十六 痛到深處未省知

當天色微明,宮人們服飾着劉徹起身,離開長門宮,陳阿嬌取出李延年謄抄的樂府詩集,翻覆着最後數頁,心中思忖着是什麼讓劉徹驀然沉下臉色。

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她看着末三頁上的《衛子夫歌》,不由一怔。

從元朔六年自己歸來長門,衛子夫已遠不如當初的風光。民間,還傳唱着這支歌謠麼?

她嘆了口氣,劉徹在自己這裡看見這樣的歌謠,不知道,心裡可有別樣的疑慮。但有有如何,沒有又如何,他又會怎樣做,自己心思淡漠,竟是半點不在乎的。

元狩六年冬十月,堂邑候庶子陳熙入朝,拜諫大夫。同年,其妻李妍產下一女,單名一個蔓字。襁褓之內,便可見玉雪可愛。

轉眼到了新年正月,汾水連日大雨,水流洶涌,帶動了深埋在河牀裡的一青銅古鼎,沖刷在河中,最後沉在上游靠近左岸處。當地刺史將其取出,奉給皇帝。

世人常言,“問鼎天下”,鼎在盛儒書中的意義,便是天下的代名詞,何況那古鼎經洗濯後,竟是完整無缺,古樸有華,從上面刻的銘文可以認出,是古周武王時鑄造。周王文武,父子聖君,天下聞名。一時間滿朝恭賀,言是陛下文功武治俱全,上天才賜此鼎。劉徹亦很是高興,改元爲鼎,是爲元鼎元年。

而到了元鼎元年,衛皇后的第三個女兒,諸邑公主劉清。也迎來了她的待嫁之齡。

元鼎元年二月,長信候柳裔率六千水軍,一萬步兵。出征昆明族。

元鼎元年三月,劉徹攜陳皇后。並朝臣,往上林苑春獵。

經多年的經營,上林苑一派風光明媚,富麗堂皇之處,竟比未央宮還要盛上幾分。

劉徹攜阿嬌。登上昆明池上盛大的遊船,遊船緩緩向湖中心開去。坐在船上,觀煙波浩渺,水氣迎面而來,。兩岸亭臺樓閣,檐角流轉,渾然一體。劉徹不由覺得心曠神怡,含笑對身後侍立着地司馬相如,道。“聞卿當今辭賦大家,詞藻華麗之處,無人能及。不如以此上林爲景。乃作一賦,共賞之。”

司馬相如躬身領命。便有宮人捧上紙筆。陳阿嬌從船內出來。含笑看司馬相如坐在一邊,筆不加點。片刻而就。恭敬捧起道,“陛下,臣寫好了。”

“這麼快?”劉初不免有些訝異。

陳阿嬌好笑道,“所以你還有的學呢。”

楊得意便接過,展開誦道:“於是乎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輦道屬,步周流,長途中宿。夷築堂,累臺增成,巖洞房,杳眇而無見,仰攀而捫天,奔星更於閨闥,宛虹於軒,青龍蚴於東箱,象輿婉於西清,靈圄燕於閒館,之倫,暴於南榮。醴泉涌於清室,通川過於中庭。盤石振崖,巖倚傾……”

這便是千古聞名的《上林賦》了,司馬相如一向辭賦華麗,文辭之間一派大家氣象,華麗萬千,陳阿嬌卻聽地寡然無味,只覺得縱然滿篇錦繡,依舊不過是好大喜功四個字而已。

“好。”然而劉徹卻歡喜,讚道,“不愧是司馬相如。”吩咐道,“傳下去,賞司馬相如百金。”

司馬相如謝恩退下。

“嬌嬌,”劉徹攬住阿嬌的腰,含笑道,“明日同朕一同去狩獵吧。”

狩獵追逐地快感的確令阿嬌意動,剛要應允,劉初纏過來道,“我也要去。”

“你會騎馬麼?”阿嬌蹲下去,彈彈她的額頭。

“呃,”劉初頓時氣虛,轉念又道,“沒關係,我讓哥哥教我。”

“就算你現在學,”阿嬌好笑道,“明日的狩獵也趕不上了。”

“可是我現在不學,”劉初慧黠一笑,“恐怕連明年的都趕不上了。”

劉徹一笑,吩咐遊舫靠了岸。

天氣晴好。

上林苑佔地廣闊,馴馬地騎射場更是遠遠的看不到盡頭。

因爲鬧着要學馬的是天子素來最寵的悅寧公主,馬監送了一匹極馴服的小母馬來。

宮人們擎起明黃色的儀仗鑾傘,遮住陽光。

“嬌嬌,”劉徹興致頗高,“你喜歡什麼?明日朕打給你,如何?”

“哦。”阿嬌心不在焉的答着,含笑看着不遠處劉陌細心教導劉初上馬,道,“有沒有雪白色的狐狸?”

“雪狐狸?”劉徹一怔,倒有些頭疼,“朕在上林苑狩獵這麼多次,倒是沒見過。嬌嬌喜歡狐狸?”

“漂亮啊,”她道,“沒有的話,一隻小兔子也是可以地。”

劉初稟性雖嬌弱,膽子倒是不小的。在劉陌的扶持下,堪堪爬上馬背,踩穩了馬鐙。

“好。”劉陌讚了一聲,道,“輕輕地騎着它,慢走一圈。”

牝馬果然極溫順,繞着場子走了一圈,垂下的馬尾搖晃,極是穩健。

“父皇,孃親,”劉初在馬上仰臉望過來,笑意嫣然,“你們看,我會騎馬了哦。阿嬌失笑。

“陛下,”御馬監牽出一匹火紅色地駿馬來,“這是烏孫敬獻上來地良馬。御馬監馴了數月,雖馴服了,但尚殘存一些野性。”

紅馬打了個趔趄,果然神駿非常。

“哦,”劉初不禁有了興趣,含笑對阿嬌道,“朕生平最愛三事,嬌嬌可知是何?”

她低下頭去,“阿嬌不知。”

“朕生平最愛三樣。寶馬,書籍,”他望着她。聲音忽然有些沉下來,敘道。“阿嬌。”

她一怔,印象中,不是“寶馬,書籍,美人”麼?

“哥哥。”劉初的聲音很是清脆,“他們給父皇地那匹馬可比我騎的這匹有氣勢多了。”

劉陌失笑,“你還是生手,怎能和父皇相比?”

她哼了一聲,“你看不起我就是了。”頑皮心起,伸手打在馬鞍上,“馬兒,跑啊。”

牝馬一聲慘嘶,似被激怒。竟半身人立,瘋了一般向前衝去。

“早早,”劉陌反應迅速。撲出去去抓馬繮,然而畢竟慢了一步。狠狠的被拉在地上。眼睜睜看着驚馬之上,劉初驚駭不知所措地神情。

“孃親。”劉初驚慌喚道,馬背上的身影搖搖晃晃。

一霎那間的變故,所有人臉上都變了顏色,劉徹揚聲怒喚,“還不去救悅寧公主。”卻聽得身後宮人驚呼,“娘娘。”陳阿嬌倒手抽出身邊侍衛鞘中劍,翻身上馬,追上前去。

“嬌嬌,”劉初臉色鉅變。

記憶中,阿嬌地馬術也只是一般。自己尚坐的不穩,卻敢不要命地拍馬飛奔。

烏孫馬一聲長嘶,向前疾馳。

“早早,”陳阿嬌在馬上伏下身子,讓胯下馬能跑的更快。喊道,“抱緊馬頸。”

遠遠的,劉初仍然處在驚嚇中,但還是聽到了孃親的話。勉強在驚馬上穩住了身子。

烏孫馬腳力比劉初座下的小馬要快上很多,看着漸漸就要追上。

阿嬌咬了咬牙,電光火石之中,在越過劉初地剎那,掣劍用盡全力,向馬首斬下。

噴涌的馬血傾瀉而出,濺的劉初一身都是。然而馬首落下,馬身雖然又向前衝了幾步,終於力竭。

劉初從馬背上跌落下來,雖然全身血污,並受了驚嚇,到底沒有大礙。

鮮血濺到烏孫馬的眼中,雄馬激發了野性,躁動不安,上下跳躍,要將背上的人給摔下來。

陳阿嬌抱緊了馬,按着當年教官教授的馴馬方法,死死的貼住馬,聽不見衆人的叫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座下的馬兒終於安靜下來。

她聽見劉徹地喚她的聲音,痛惜而又小心翼翼。疼痛如緩緩抽出的絲,身下一片灼熱。輕輕低下頭去,見到了是火一般鮮紅地馬鬃。

以及,比及比馬鬃顏色還要暗紅的,血。

血浸紅了半幅裙裳。

源源不絕地,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流逝。

迷亂中,似乎是劉徹將她從馬上抱下來,怒聲喊道,“叫御醫都過來。”

“早早,”劉陌拉起她,急道,“你怎麼樣?”

“我沒事。”劉初脣色雖發白,卻仍勉強道。忽又着急地拉着哥哥的衣袖,“孃親,孃親她流了好多好多血,孃親會不會有事?”

劉陌咬着下脣,道,“跟過去看看。”

信合殿裡,輕紗飄揚。

“陳娘娘到底怎麼樣?”

“啓稟陛下,”白髮蒼蒼地御醫跪拜在殿下,身子瑟瑟抖顫,“娘娘她是……”不禁有些遲疑。

“到底是什麼?”劉徹盛怒之下,舉起案上的一柄玉如意,砸在御醫的額角。玉如意斷裂,也在御醫額上留下一道血痕。

御醫咬了咬牙,稟道,“如果微臣沒有診錯的話,娘娘是小產了。”

“小產。”劉徹只覺得眼前一黑,他從未想過,在失而復得這麼多年後,阿嬌還能夠再有孕。

“怎麼可能?阿嬌自己就精通醫術。如何連自己有身孕都不知道?”

“可能娘娘有孕時日尚淺,並沒有任何害喜症狀,這才未察覺。而娘娘母體當年已經受損。產下皇長子與悅寧公主時聽說又是難產。而娘娘此時年紀已經不小,有孕本就極危險,胎息不穩。這次再馬上顛簸過甚,纔會小產。”

“陛下,”殿內傳來綠衣驚慌的聲音,“娘娘一直流血不止,人也還在昏迷中。”

劉徹沉痛的閉了眼,他尚來不及哀悼自己的孩子,就要繼續爲阿嬌擔心。道,“還不進去爲陳娘娘醫治。”

“是。”老御醫叩頭連連,起身。“你聽好了。”劉徹冷聲道,“陳娘娘但凡有個三長兩短,朕要你們御醫署的所有人,都抄家滅族。”

御醫面色雪白,勉強道,“微臣盡力而爲。”

“傳令下去,”劉徹道,“將那匹烏孫馬仗斃。御馬監所有人等,扣留待查。”

楊得意心驚膽顫,輕輕應了一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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