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黃昏獨候,細雨入夜,晚來爭風。
一番週轉,夜再入深境。
南燕國錦城的百姓,多數已然落帳吹了燈,可在錦城西南處的一處宅院中,此時仍是燈火通明。
而此時,那宅院中的一間議事廳中,正站着坐着十數人。
那十數人身上着着的衣衫相同,便連面上也是如出一轍的冰山冷漠。
若說今日他們有和不同,應是比常日多了幾分沉重,還有幾分擔憂。
其間還有人因着隱有的緊張,在廳內來回踱着步。
而在十數人中,還有一人端坐於上首,不同與他人的焦慮和緊張,他神情都是自若,但眉宇間的緊皺,卻在告訴衆人,他此時心情似是並不美麗。
而若是此時單尋歡前來,定能認出此人是今日在綠萍飯莊,與子禹同一桌的那個雲舟。
只是,此時的他,倒少了在綠萍飯莊時的儒雅,卻多了幾分歃血的凌厲。
聽着廳中來回迴響的腳步聲,端坐在上首的雲舟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起初他的眼睛還是閉着的,但那腳步聲越來越響,引得他終是沒忍住,睜開了眼。
他先是在廳中掃視了一週,見衆人都在各自“忙着”各自的,並未看見他,他不由輕咳一聲,以作示意,待衆人聞聲,齊齊看來時,雲舟再次皺了皺眉頭,而後厲聲說道:“你們就不能消停點嗎?這是在作何?走來走去的,我頭都被你們幾個搞暈了。”
衆人聽雲舟話中有了怒意,原本在廳內來回踱步的人,腳下步伐立時一頓,而後將身子緩緩站正,待面向雲舟之時,纔有些悻悻地拱手說道:“頭兒,這萬怪不得我們,是…。”
“太緊張了。”
那人的話一出,衆人皆不由點頭,表示贊同。
雲舟聞言,險些七竅生煙,擡眼瞥了那說話人一眼,略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模樣,質問道:“你們好歹也算是個空鏡司中人,怎得如何沒有出息?”
“你們各個難道不是自京中來的嗎?”
“怎得在這錦城中呆久了,各個都蔫兒了。”越說,雲舟心下便越是氣甚,便連一張白淨的臉此時也顯出了少許的鐵青之色。
那說話之人聽雲舟如此說,立時擡眼,悄悄打量了起來那端坐在上首的雲舟。
在觀察雲舟面色良久後,那人心下一動,隨後探着頭,有些好奇詢問道:“頭兒,您難道不緊張嗎?”
“我…。”原本準備繼續出言訓斥的雲舟,聞言突然一頓,心中不由想起了今日在綠萍飯莊見到單尋歡的時候。
他是由空鏡司副使任命的,所以算起來,他今日亦是第一次見到單尋歡。
說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因爲便是如今,他還依然能夠記起當時自己握着玉扇的手心中出了多少汗。
雖然當時單尋歡是背對着他坐的,但單尋歡身上,上位者獨特的氣息,卻是用什麼都掩不去的。
而若是再想起那人曾獨闖空鏡司,鬥敗了當時司中的幾大掌司一事,心下的敬佩,則多過畏懼。
但無論是畏懼還是敬佩,總之他自己知道,他在那人的面前,着實太過渺小,便是讓他再多奮鬥個數十年,怕是也不會有單尋歡那般的成就。
畢竟每個人的心境不同,氣度亦不同。能如單尋歡那般,能拿得起,能放得下,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人,還是少之又少。
自然,這些都只能是他自己心中知道就好,若是告訴自己的屬下,那不禁會給衆人增添惶恐,便是連自己平日裡豎起的威信,也將要大打折扣。
想至此,雲舟擡眼,怒瞪了那仍等着他回話的說話人一眼,厲聲說道:“緊張什麼。九爺又不是能將你們吃了。”
“這可說不準。”雲舟的話還未落下,方纔那個說話之人,則小聲嘀咕出了聲。
他雖是小聲嘀咕,但這屋中衆人,皆是練家子的好手,耳力目力均屬上乘,所以那話,輔一出口,便入了衆人的耳朵,而其中,自然也包括雲舟的。
“放肆。”待反應過來那人說得是何時,雲舟不禁一掌拍在了身側的桌案上,怒斥道。
“屬下知錯。”
那一聲手掌與桌案相碰的聲音不禁讓衆人心頭一跳。
心中還未多思,便好似下意識般,齊齊跪在了地上。
雲舟見狀,將跪在面前的幾人掃視了一番。在沉了一口氣後,方纔冷聲說道:“這話日後便再不要說了,若是傳到九爺耳中,到時候,別說是九爺饒不了你們,便是我,亦不會輕饒你們。”
“我季雲舟的手下,絕不要無腦之人。”季雲舟起初的話還稍有沉意,但說至最後,竟將語調擡高,“無腦之人”四個大字,直入了衆人心底。
於是,衆人似是因着羞愧,將頭垂得更低了些,片刻後,斂了斂心神,放才拱手,悶着聲說道:“屬下知錯,還請頭兒息怒。”
季雲舟聞言,側目看着衆人。
其實,他並不是刻意發怒,他這幾個屬下,平日裡和他,其實就如親兄弟一般。
他今日如此,只因他想給面前的幾個屬下,提個醒兒。
方纔,他們提到了單尋歡。雖然可能是不禁意地一句玩笑話。但要知道,空鏡司中,背後私議指揮使,雖罪不至死,但卻也算是犯了大罪。
他因在空鏡司新手訓練中曾大方異彩,所以在新手訓練還未完成的時候,便已被歸於羽部。
但當時又因機緣巧合,被派到了南燕國,做起了空鏡司在南燕國的一隻“眼睛”。
一般如他們這般的,絕大多數不會有何變動。而隨他同來的這些人,此生怕是不活在南燕國,便要死在南燕國。
遂,他們這一生能見到單尋歡的次數是完全有限的,也許三次五次,但極有可能只有這一次。
所以季雲舟不能讓這些隨他多年的下屬,在第一次或者惟一一次見到單尋歡時,便得罪了他。
如此想定,季雲舟心中的怒意也散了大半,在再次掃視了衆人一眼後,終是無奈地嘆道:“都起身吧,我估摸着,九爺就要到了。”
“莫…。”
“雲舟兄。”季雲舟的訓斥還未出口,屋外便有一道聲音傳來,待那聲音送入季雲舟耳朵中時,他立刻從座椅上起了身,而後從一衆屬下身側走過,行至了廳門前。
“子禹。”門簾還未被挑起,季雲舟便已對着廳外喚道。
不過季雲舟並未等到崔子禹的應道,反而等來了一人,自廳外打簾走了進來。
待看見來人時,季雲舟的眼睛先是一怔,而後便是猛然緊縮,下一刻,便擡腳向後退了一步,立時將身躬下,拱手對着那剛進入廳中的人行了一禮。
“屬下參見九爺。”
他的話在議事廳中響起時,仍跪在地上的衆人不由一愣,隨後皆轉頭,向着廳門前看了去。“這…。”待衆人看見一個並不十分精壯的少年從廳外走入,皆是面面相覷。
而在那少年身後,則相繼有六人魚貫而入,但卻始終走在那最先進來的少年身後。
只見,那少年眉目如畫,卻似三九寒天,表情全無。
若說他們平日裡,面上已如寒山,那與此人相比時,就只能算得冰山一角。
再觀那少年氣度,舉手投足間嗎,盡是沉穩,倒不像是一個少年應有的模樣。
看着看着,衆人皆呆愣在了原地,甚至忘記了方纔季雲舟在行至門前時,對那少年施禮的模樣。
而,便在衆人怔愣間,那少年已經錯過衆人,走入了廳內。
但他一進廳內並未徑直坐下,而是在這廳中四下環顧了一番。
此時季雲舟也纔看見自己呆愣在原地的衆位屬下,不禁快步上前,衝着衆人皺眉示意道:“還不快見過九爺。”
他的聲音雖小,但卻將地上依然跪着的衆人,引得回了神。
而後齊齊看向那仍在四下環顧的少年,吞了吞口水後,瞬時躬身說道:“屬下參見九爺。”
不知是否因爲心中太過震驚,震驚到衆人皆忘記了控制自己的聲音。
以至於聲音一出,屋中原本點着的燭火便跟着跳動了起來,而這震耳的聲音,自然也將那少年的目光吸引了來。
這是衆人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說中的少年,而這也是這個少年第一次見到這些屬下。
此時瞧着他們各個中氣十足,心下不禁有些欣慰。
只見那少年向後退了幾步,隨後掀袍,坐於了方纔季雲舟所坐之處,而後在掃視了面前垂首跪着的衆人一眼,擡首吩咐道:“起身吧。”
那少年的聲音雖若他的面一般不見波瀾、不見溫度,但聽在此時廳中衆人的耳中,則讓他們齊齊鬆了口氣。
甚至有幾人在心中暗想着,面前那人並未有想象中的可怖。
想至此,衆人連忙對那上首之人,伏身叩首,謝道:“屬下謝九爺。”
待謝罷後,衆人方纔從地上站起了身,而後垂首,分站於廳中兩側。
而其間自然也有好奇心甚的,縱是站定了,卻依然悄悄地擡眼打量着那少年,誰都不敢相信,面前這個看起來比自己還小的少年,竟是叱吒風雲的單九爺,單尋歡。
“你便是南燕國的負責人?”還在衆人皆沉思之際,單尋歡卻突然擡眼,看向了躬身站在廳中的季雲舟,幽聲問道。
“回九爺,正是。”單尋歡的話一出,季雲舟便不感再怠慢,想都未想,便已然脫口而出。
單尋歡聞言,再次將身前稍有緊張的季雲舟上下審視打量了一番,腦中則在想着季雲舟今日在那綠萍飯莊吟的詩,不由輕笑了一聲,挑眉說道:“詩吟得倒不錯。”
季雲舟見單尋歡竟說到了自己所作的詩,稍有羞澀地垂了垂頭,繼而不好意思地笑了幾聲,衝着單尋歡擺手說道:“那都是屬下胡謅的,讓九爺笑話了。”
單尋歡眼見季雲舟甚是謙虛,面上雖無多少表情,但心下卻猶爲滿意,而她更是以頷首示意,道出了對他的讚賞。
季雲舟猶自不好意思,而單尋歡則在稍頓了片刻後,卻突然問出聲,“明日申時?”
聞言,季雲舟先是一愣,隨後纔想起了單尋歡所說爲何,連忙躬身拱手應道:“回九爺,正是。”
“只是…。”
“只是,可能要委屈九爺了。”季雲舟的語氣有些遲疑,但在單尋歡的注視下,終是說出了口。
只是,他的話,卻引得單尋歡稍有疑問,不禁擡眼看向了季雲舟。
“嗯?”她衝季雲舟挑了挑眉,隨後疑問出聲。
季雲舟見狀,眼眸輕轉。而後連忙躬身解釋道:“這南燕國的皇宮中,每日早晚各會收一次泔水。”
“若是晨時去,那監管的太監與屬下並不相熟,所以…。”
說到此,季雲舟頓了頓,復又說道:“但若是申時那一次,監管的太監,則是屬下的”老熟人“,九爺到了,他自會將九爺帶入宮中,並且還會給九爺安排個好差事。”
“至少會離百里浩南近上許多,到時九爺行事時,也會方便許多。”說着,季雲舟再次補充道。
待季雲舟的話音落盡時,還不待單尋歡開口,原本一直隨在單尋歡身側而如今站與廳門前的崔子禹,突然也走上前,待行至單尋歡身前時,拱手問道:“九爺當真要自己前去?”
“嗯。”單尋歡點頭輕應了一聲,隨後說道:“本座自行一人,既不醒目,行事也方便,而且…”
“事成後,也能及時抽身。”
“可…。”崔子禹正要將申不淮搬出,可卻看見單尋歡擡起手,將他未出口的話,擋在了口中。
隨後,單尋歡又轉眼看向了一側的季雲舟,沉吟了半晌,方纔揚了揚下頜,示意季雲舟,“你,說說如今的形勢。”
一接到單尋歡的命令,季雲舟先頓了頓,隨後便見他眼眸輕轉,不過一時,便聽他沉聲說道:
“如今南燕國城中的形式,九爺已然看到,屬下便不再多說。至於皇宮中……”
說着,季雲舟頓了頓,小心又擡頭看了單尋歡一眼,見單尋歡面上並未出現不悅的情緒,復又接着道:“百里浩南當時篡位之時,連殺了先皇好幾大近臣。如今算得上是百里浩南近臣的,應是右丞相,周玉。”
“右丞相,周玉。”單尋歡聽見周玉的名字,不禁眯起了雙眼,下一刻竟陷入了沉思。
季雲舟見單尋歡眉頭緊蹙,而面上則稍有疑惑之色。
他心知單尋歡並未知曉周玉此人,停了停後,便邁步上前,衝着單尋歡再施了一禮後,解釋道:“此人也算得上是個眼光如炬,老謀深算,且又識時務的一個人。”
“當初南燕皇有多位皇子,建樹出色的比比皆是,可唯有他,選擇站在了一直不令人看好的百里浩南身後。”
提到此,季雲舟竟似並不贊同周玉一般,不禁皺起了眉頭,還輕輕搖了搖頭。
他稍頓了頓後,復又說道:“也正是因爲有他的存在,百里浩南纔能有了那日篡位奪權的機會。”
不知爲何,聽過季雲舟這一番分析解釋後,單尋歡竟下意識地想到了姜叔季。
想到此,她在心中又將姜叔季和周玉相較了一番,最後伸手輕抵着下頜,搖頭說道:“這人,倒和姜叔季有些相似。”
說着,單尋歡再次看向了季雲舟,繼而說道:“你可別告訴本座,他還有個女兒,是百里浩南的寵妃。”
“額。”季雲舟似是聽出了單尋歡口中的玩味,但卻未曾介意,稍頓了頓後,復又拱手說明:“九爺聖明,這周玉卻有一個女兒在宮中,只是,不是妃,而是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