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葦蕩外延圍着一圈茂盛的蘆葦,裡面卻土地貧瘠,滿布泥土碎石,只稀稀拉拉長了幾株灌木和一些零星小草。
令我意外的是東邊一堆碎石邊居然長了一株梅樹,綠葉肥厚,枝杆遒勁。正月後,開的紅色小花鮮豔奪目,能開足足兩個月。
這株花的生命力得有多麼強大。
從此,我接下的死兒都會埋去青葦蕩。
希望這些可憐的孩子來生見天日,跟這株梅花一樣經得住風吹雨打,雖小卻傲然奪目,哪怕長在最貧瘠的地方,也能茁壯成長。
青葦蕩的風水也很好,依偎着妙青山,就像依偎在孃親懷裡。一條小溪橫穿而過,似奶水哺育着他們……
馮初晨又是心酸又是感動。大姑這樣的人,無論活在什麼時代都是最令人敬佩的。
日記太多,馮初晨雖然只看了幾本,也看得出這套手札有多麼珍貴。
高手在民間,不提上陰神針和此生香,大姑在兒科方面絕對是頂級專家,在婦科方面也不錯。
以後慢慢學習,再結合前世經驗,像大姑一樣爲民造福。
馮初晨又一本本快速翻着,在中間一本只有兩排字的那頁停下。
建章元年六月初七,陰雨菲菲,花開彼岸。
共眠一天地,羅衾各自寒。
這句無頭無尾的詩讓馮初晨莫明其妙,不知大姑寫給誰的。
馮初晨又在記憶裡尋找着。除了病秧子丈夫,大姑沒有戀人,連男性朋友都沒有。
帶着這個疑問,馮初晨繼續翻着。
建章元年八月初三,雲收夏色,紫薇始花。
我的名字記錄在了太醫院,從此我是被朝廷認可的穩婆了。我和求恩夫婦去京城的全溢香酒樓吃了烤鴨,這是我們第一次在酒樓裡吃飯……
看到這裡,馮初晨都爲這姐弟兩個高興。
她對建章五年的日記特別留意,想看看找到原主時的記錄。可有關這方面的記錄沒有一個字,這一年只有八篇記錄,寫的都是接生和醫術方面的文字。
她又繼續翻看着。
建章十年,臘月初九,風雪交加,蠟梅燦然。
昨天夜裡夢見了祖父,他坐在屋檐下看着我笑。醒來後,淚水浸透半枕。
生死兩茫茫,倏忽間他老人家離開我二十幾年了。
溫和的聲音猶如在耳畔:生如螻蟻,當有鴻鵠之志。命如紙薄,應有不屈之心。
想他。
馮初晨放下手札,微弱的燈光裡似看到一位瘦弱儒雅的老者手把手教一個小姑娘寫字。
大姑也有柔弱的時候。
那麼清風明月般的男人,怎麼找了範氏那樣的女人?
再是清風明月,也要吃飯養家。
長輩爲他求娶了能幹的範氏。
範氏倒是養家了,卻是用那些法子養,最後搭進去了整個家庭和後人……
馮初晨出了一會兒神,又泛泛翻了一下,翻到最後一篇。
建章十九年,六月十四,赤日炎炎,芙蕖正豔。
四天內給兩個乳兒施上陰神針,我明顯感到身體不濟,精神氣似被抽空一般。我不怕死,但放心不下不疾和初晨。
初晨還未定親,不疾剛剛六歲。
昨天夜裡夢到祖母,她披頭散髮,渾身是傷。
她哭着跟我說,“謝謝孫女,你幫祖母還清了孽債,祖母能夠離開十八層地獄去投胎了,你不用再受苦,不疾亦能活下來了……”
醒來後,我知道我的大限到了。
歷經人世四十三載,我是來受苦還債的。
還清了,該走了。
初晨已經會施上陰神針,能養活自己。一定要告誡她,男人的品性比錢財重要,靠人不如靠己。
還必須讓她定期去青葦蕩念往生經,爲埋在那裡的孩子祈福。
做爲我的傳人,這是她應盡的義務……
家裡有些產業,再有初晨幫助,王嬸接生,能夠把不疾養大成人。他身體好了就跟着姐姐學醫術,上陰神針他無緣,學別的,要活得清清白白……
還要交待他們,我死後埋去青葦蕩後的九坡嶺,在那裡我能繼續看着那些乳兒們。
這麼多年,我親手埋在青葦蕩的乳兒一共十八人。其中十三人是臍帶纏頸致死,五人死因不明。
無論什麼原因,都是我醫術不精,對不起他們。
另外還有其他人埋在青葦蕩的三百五十六個死兒,二十五個成人。
我雖不認識,還是給他們添過土念過經,這也是緣分。
人生須臾,不過爾爾。
若有輪迴,來世我依然想做人,能醫術精進,救我今生未能救活的產婦和乳兒。若再有下下世,就做只在天空自由飛翔的鳥兒吧……
馮初晨的心堵得難受,眼淚止不住地流。
手札內容瑣碎,拚湊出了大姑的一生。有被裹挾的無奈和心酸,也有她自己的堅持,或許還有她不願意讓人知曉的秘密。
她始於接生,又因爲接生燃盡生命。
馮大姑的一生太過悲苦。
這麼好的人,怎麼就這樣死了……
馮初晨自私地想,自己活了兩世,若前世真如大姑那麼苦,第二世就想變成鳥兒,幹嘛要等到第三世。
馮初晨還有幾個發現。
一個是除了最後那身衣裳和荷包,大姑從來不養花,從來不繡花。
但她的日記裡每一篇都會寫花,她的閨名也是花。
這麼看來,她是非常非常愛花的,也是非常非常愛美的,但現實生活讓她拒絕一切美好。
她近乎嚴苛地逼迫自己只想接生救人和還債,拒絕花,也是拒絕一切誘惑……
二個是,除了病秧子丈夫,她從不提及不在白馬村的那四年,不知她是跟誰學的手藝。
除了她,沒聽說大炎朝還有誰會施上陰神針。
她的師父肯定會,不知她師父爲何從來沒用過。這麼神奇的針,只要用過肯定會傳出來……
三個是,那兩句詩是寫給的誰。
肯定不是寫給病秧子丈夫的。
共眠一天地,就是說兩個人都活在同一個天地之間,而不是陰陽兩隔。
她的病秧子丈夫早死了。
“眠”和“衾”二字,很是有些曖昧。
或許,有另一個讓大姑心動的男人,沖喜之說只是藉口?
若這樣,大姑應該期許第二世、第三世與心動的男人共渡一生纔對。
今生沒有嫁他,來生沒有期許……
那麼只有一個可能,這個男人辜負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