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是去探病,何必還要穿這麼繁瑣。”
清晨,在寢宮之中,萬曆皇帝站在一再大銅鏡之前,幾名宮女圍着他忙碌,鄭貴妃在邊上輕笑着說道:“皇上去張先生家中也是國事,若不按照禮制來,怕是外面的人又要說話了。”
“治國安民沒見他們有什麼本事,一說起規矩一個個的來勁。”
萬曆皇帝不屑的說了一句,不過卻也不抱怨了,正在那裡收拾衣裝的時候,卻看到鄭貴妃身邊的宦官頭領正在和趙金亮低聲說什麼。
“你們兩個嘀咕什麼,有什麼話不能在寡人跟前說嗎?”
萬曆皇帝沒好氣的喝了一聲,趙金亮是他的貼身宦官,鄭貴妃的宦官首領他愛屋及烏的印象也不錯,這吆喝倒沒什麼怒意,純屬站在那裡無聊的問問。
聽到他問,鄭貴妃的目光也投注了過去,那宦官首領連忙後退幾步跪在地上,趙金亮躬身回答說道:“萬歲爺恕罪,剛纔賈山門說這邊偏殿有兩處漏雨,讓奴婢這邊催一催直殿監那邊修繕,眼看就要到下雨的時候了。”
“漏雨?這事直殿監那邊耽誤了多久?”
萬曆皇帝一怔,隨即臉色變了,冷聲發問,鄭貴妃嗔怪的看了跪在外面的宦官一眼,笑着說道:“臣妾前個聽奴婢們說的,直殿監那邊沒什麼耽擱,小賈是個急性子,這才讓小亮催一催的。”
萬曆皇帝冷哼了一聲,開口說道:“這些奴婢,眼裡只有太后娘娘和馮大伴,什麼時候把寡人和身邊的人放在眼中,小亮等下你去直殿監,讓掌印的老李今天就辦!”
跪在外面的那賈山門身體都開始發顫,萬曆皇帝這邊偏向鄭貴妃,可真要這麼去問的話,恐怕他就成了得罪太后和幾個大太監的禍首,存心調撥的罪名都可能被扣上,就連鄭貴妃都會怪罪他,接下來被說到的人可能無所謂,他搞不好就要粉身碎骨了。
站在他前面的趙金亮先領了旨意,在那裡頓了頓,開口稟報說道:“萬歲爺,昨日張誠張公公的住處有兩處破損,奴婢去直殿監那邊請人修,那邊說人手都在宮內各處忙碌,也要耽誤幾天才能排上……還說,說慈寧宮和西苑兩處,要整修的地方都不少。”
旁人罷了,趙金亮過去說話,又是修內監第二號人物的房舍,直殿監怎麼敢怠慢,可還是沒辦法立刻去,看來是真忙。
慈寧宮太后居所,這個不必說,西苑是如今萬曆皇帝和鄭貴妃最常去的地方,直殿監自然要把這兩處排在最前。
聽到這個,萬曆皇帝也沒什麼生氣處了,只是抖了抖袖子,開口說道:“這就是規矩的錯處,皇宮大內這麼多房子,處處都是規矩,都是祖宗留下來的,不能亂動,可這麼多年,大大小小的毛病實在不少,也只能這麼修修補補,小亮,你去和直殿監打個招呼,這裡要儘量快安排。”
大家都知道萬曆皇帝消氣了,鄭貴妃笑意盈盈的謝恩,趙金亮也是領旨,鄭貴妃宮內宦官和宮女看趙金亮的眼神中,又比平日多了些友善。
“微臣恭迎陛下,吾皇萬歲萬萬歲!!”
太師、太子太師、中極殿大學士、內閣首輔張居正的府邸正門大開,張家一干子弟身穿官服跪迎萬曆皇帝。
萬曆皇帝從大轎中走出,掃視了一眼,溫聲開口說道:“都起來吧,寡人這次來是探病,你們不必費這麼大的周章,驚擾了張先生反倒是不好!”
聽到皇帝說話,衆人連忙謝恩起身,按照禮制規矩,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連忙跟了過來,身爲長子,張敬修進士出身,現在是禮部儀置司主事,不過是六品官,當朝首輔的長子纔是六品官,這的確低了些。
嘉靖年,首輔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後來嘉靖末和隆慶初首輔徐階的兒子徐堵,在張敬修這個年紀,可都已經坐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上。
若說張居正避嫌,張家的四子,也就是張敬修的四弟張簡修現在身上已經有了錦衣衛指揮的加銜,也是頂級的富貴。
張居正權傾朝野,清廉二字上卻不怎麼說的上,天下間誰不知道在遊七那邊送足了銀子,沒什麼辦不成的事情,可張居正對張敬修要求嚴格異常,要求張敬修簡樸,做官要清廉,不得沾手這買官賣官,不得鑽營,朝野之間,對張敬修的風評極佳。
大明最重進士出身,中了進士,就有了飛黃騰達的基礎,但中了進士之後,還有種種的分別,在禮部做官,就是其中最爲清貴的一條捷徑。
種種安排,大家也都看的明白,張閣老對自己的艮子期許很高,從一開始就爲他鋪就了人生道路,在野養望,岫柚個清赤官職做下來,這麼走下去,四十歲左右出掌一部,甚至入閣都有可能
父子同在內閣,在大明的確是稀罕之極,可看張居正如今的權勢地位,誰又能說不可能呢?
“張先牛身體如何?”
萬曆皇帝邁進大門時候開口問道,張敬修頗爲憔悴的模樣,雙眼通紅全是血絲,聽到萬曆皇帝詢問,連忙上前回答道:“回稟陛下,家父今晨昏迷了小半個時辰,兩名太醫都不敢下藥,說此時用山參等大補的藥反倒是發了熱毒,還是開封名醫姜子剛用雪蓮和梅子熬藥……”
皇帝在大門前下轎,走入府邸之中,這對一名臣子來說是莫大的恩寵,張敬修絮絮叨叨的回答卻有些失禮,分明是指摘宮中派來的太醫能力不夠。
張敬修說到一半就停住,卻不是因爲知道自己說的不妥,而是發現萬曆皇帝愣在了那裡。
邊說邊走,一干人此時已經走進了中庭,萬曆皇帝這一停,後面的人也都是跟着站住,都是稍有慌亂。
皇帝停位不走,到底做什麼,張誠側身向前瞄了眼,卻發現萬曆皇帝有些茫然的四下觀看,視線在中庭四周的建築上停了會,又在不遠處角落跪地的丫鬟婢女身上停了會,這中庭平平常常,可萬曆皇帝被什麼吸引了注意力一樣,這邊看看,那邊看看。
“萬歲爺,萬歲爺……”
張誠連忙低聲喊了兩句,萬曆皇帝晃晃頭,這才反應過來,“哦”了一聲,就繼續向前走去。
也不知道方纔張敬修說病情的話語他聽進去沒有,不過接下來的路上,萬曆皇帝也沒有發問。
到了張居正的內宅,女眷們都是散去,幾名太醫院派來的人卻在門口跪迎,萬曆皇帝開口問道:“張先生身體怎麼樣了?”
聽到萬曆皇帝的問話,太醫們彼此交換了下眼色,個個露出無奈的神情,太醫院的院正俞修海一咬牙,重重的幾個頭磕了下去,低頭說道:“回稟陛下,臣等無能,熱毒侵襲日久,現以蔓延四肢百脈……”
這太醫這般說話,站在皇帝身側的張敬修身體搖晃幾下,要不是有人攙扶住,怕是直接就昏倒在地上。
萬曆皇帝聽到這個,整個人僵住,臉色也是沉了下去,內宅院中安靜的可怕,卻從邊上的廂房中傳來了女眷壓抑的哭聲。
過了許久,萬曆皇帝嘆了口氣,搖搖頭沒有說話,就要走進屋子,身邊張誠卻連忙問道:“俞修海,張閣老這病症會不會傳染旁人。”
太醫院的院正急忙磕頭回答道:“張閣老的病症是內病,旁人沾染不到,張府內伺候的人這幾十日都是無礙。”
他這邊說完,萬曆皇帝已經走進了屋中。
從前在裕王府教授書經那個嚴厲的老師,在皇宮中不苟言笑的張先生,在朝堂上主宰一切的張閣老,此時不過是個躺在病牀上的衰弱老人。
屋中瀰漫着濃厚的藥香,人在其中並不怎麼舒服,除了這味道之外,總有一絲讓人很厭惡的腥氣和更加濃厚的檀香味勺“陛下,臣行動不便,無法親迎陛下,還望陛下恕罪!”
說話的聲音很虛弱,張居正臉色頗爲紅潤,甚至紅的有些過分,在這樣詭異的紅潤之下,是一種異常的灰敗,萬曆皇帝連忙上前幾步,到了牀前握住張居正吃力擡起的胳膊,開口關切的說道:“張先生爲國操勞,這才落下了這身病症,還要好好安心養病纔是。”
“險下不必寬慰臣,臣的身體臣心中也有些計較,怕真是不成了……臣還有那麼多事……這就是命啊!”
張居正聲音顫抖,說了幾句頹然的嘆了口氣,萬曆皇帝也是搖頭,臉上也有悲慼之感。
“陛下,一條鞭法可充盈國庫,要實行下去,韃虜那邊父子相承,實力未減,陛下當約束軍將,萬萬不可輕出,擅啓邊釁……陛下,臣的幾個孩子都不懂事,臣放心不下……”
“張先生放心,先生所說,寡人定當聽從,先生子弟,寡人定將厚待。”
萬曆開口回答,可眼神卻有些飄忽,一會看看勾住牀帳的銀鉤冰俏,一會看看放在檀木小几上的晶瑩剔透的裝藥玉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