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是黝黑的,淅淅瀝瀝的春雨輕輕飄打着院中的枇杷,沙沙作響。閣樓內燈火昏暗,幾位小姐早已起了身,默默的爲他收拾着行囊,氣氛說不出的壓抑。
洛凝服侍他穿好內衫,帶好盔甲,又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心翼翼的將他甲冑拉展伸直。
“大哥,這是冬日裡的衣衫,另外一包是夏日裡穿的,都是我們爲你新做的。聽說那塞外風沙大,早晚氣候異常,你可得及時更換衣裳,莫要偷懶。”巧巧指着身前的幾個大包裹,一一叮囑着:“這裡還有我爲你收拾的漱洗之物,毛巾鹽巴香皂,還有我爲你做的十餘雙新鞋,也不知夠不夠你穿的——”
能想到的都想到了,都帶上的都帶上了,生怕有一樣遺漏。小妮子說着說着,眼圈就紅了,盈盈淚珠在眼角打轉。
我這哪像是去打仗啊,倒像是去旅遊,有老婆的日子,和以前打光棍的時候,的確是不能相比了。林晚榮苦笑搖頭,卻不能拂逆諸位夫人的好意,只得拉住巧巧的手,安慰的笑道:“你們給我帶了這麼多東西,哪還不夠穿的。那塞外也不是想像的那般惡劣,你們放心好了。”
“林郎,這個給你戴上。”肖青旋將一隻玉佛,小心翼翼的掛在他脖子上,輕輕道:“這是我母后留給我的,她定會保你一路平安。”
蕭玉若臉頰生暈,緩步上前,手中執着一根紅線串成的護心符,輕輕掛在他頸中:“這個叫做連心鎖,我一隻,你一隻。”她小手在自己豐滿挺翹的酥胸上比劃了下,又對着林晚榮胸口一點,眼眶就溼潤了。
凝兒、仙兒、巧巧、二小姐,卻是一個都不甘落後,金鎖、玉墜、平安符,人人都有貼身的小物事相送,將他脖子掛的滿滿當當的。
美人恩重,太難承受了,林大人搖頭嘆了聲,再這樣耽擱下去,只怕我自己都捨不得走了。
秦仙兒將寶劍在他身前掛好,高酋早已備好馬車在府門前等候着了。看他出門登車,駿馬便要揚蹄。
“林三——”大小姐悲呼一聲,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提着長裙便竄上馬車,用力的鑽進了他懷裡。
看蕭玉若的模樣,車下的幾位小姐更是黯然,淚珠兒與這紛紛灑灑的雨絲融爲了一體。
將大小姐柔弱無骨的身軀抱在懷裡,林晚榮心裡的滋味也難以形容:“乖,不哭,不哭,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大小姐幽幽道:“你便只有這句話會哄人麼?!”
林晚榮愣了愣,旋即笑道:“我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我從來都不會哄人的。小乖乖,等打完仗回來,我們就回靈隱寺去還願,我給你解的姻緣籤,可不都實現了麼?那靈隱寺的大和尚,還算老實!”
“討厭!”大小姐輕啐了聲,面紅耳赤的擰了他一把,又趁人不注意,摒住羞澀,蜻蜓點水般的在他臉頰一吻,柔聲道:“快些回來,我等你!!!”
大小姐羞澀着跳下了車去,“我等你,”這一聲溫玉軟語,卻讓林大人的心都酥透了。
他忽然哈哈大笑,朝淚眼婆娑的諸位小姐大喊一聲:“來,都抱抱吧!要注意紀律,一個個來。喂,二小姐,只說抱,沒說親啊——”
馬車走了老遠,高酋回過頭去,卻見諸位小姐凝立雨中,油紙傘早已不知丟落到了哪裡,那依依的樣子,彷彿就是一座座凝固了的望夫石。高酋搖頭嘆了聲:“兄弟,我真是羨慕你啊,幾位夫人對你的深情,比那東海的海水都還要深。”
“是啊,確實是深情,”林大人用力擦着臉上的口紅胭脂,無奈道:“不過也太過於熱情了——凝兒這胭脂抹的,她是誠心讓三軍將士看我的笑話啊,哈哈——”
小雨走一路下一路,還未趕到城外,那雨絲卻又加粗了,斜着漂進來,打在人的臉上,生疼的感覺。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林大人掀開簾子,眺望遠處的山脈河流,細雨濛濛中,便似一幅上好的潑墨山水畫,他搖頭嘆了聲:“又是風又是雨的,今天這個出發的日子,只怕選的不太好。”
高酋哼道:“這是欽天監選的,聽說那裡的糊塗老頭們夜觀星相,推測了個把月,才選定今天這個黃道吉日。哼哼,叫我看,這分明就是訛皇上的銀子。”
林晚榮哈哈笑了幾聲,沒有答話。行到城北大營的時候,天色依然陰沉,東邊才露出一絲的曉光,大營裡卻是火炬高燃、燈火通明,諾大一座營房,照亮的如同白晝一般。
“將軍,你可來了。”大營門口,胡不歸、杜修元、李聖、許震悉數於列,諸人兵甲齊整,看見他的馬車到來,急急忙忙驚喜的趕了過來。
林晚榮掀開簾子下車來,朝諸人拱拳抱抱手,笑道:“喲,大家都在啊。瞧你們,還擔心我不會來麼,我幾時當過逃兵來着?!”
幾人聽得笑了起來。看他盔甲穿的齊整,腿上卻還打着繃帶,杜修元小聲道:“將軍,你這傷勢怎麼樣了?”
林晚榮點點頭:“放心吧,過不了幾日就會復原的。等開到了前線,就又可以和駿馬賽跑了。”
杜修元這才放心下來,幾個人正要進營帳,卻見斜刺裡奔出一條人影,正擋住了他們去路:“林三,你,你說話不算數!”
攔路的這人十三四歲年紀,雙眉緊皺,握緊了拳頭,也不知是受了什麼樣的委屈。林晚榮奇怪的看他一眼,笑道:“喲,這不是小李子麼,怎麼了,我哪裡說話不算數了?!”
李武陵哼哼了一聲沒有答話,胡不歸道:“將軍,武陵一心想隨我大軍北上,大帥便將此事全權教給徐軍師處置,可徐小姐就是不允。眼瞅着大軍今日就要出發了,他能不急麼?!”
林晚榮哦了聲,這纔想起來,上次來營中的時候,李武陵便一心要跟隨他麾下上前線殺敵。只是他年紀幼小,又是李泰唯一的嫡孫,事關重大,沒人敢擅作主張,李泰也不置可否,只將這事教給了徐芷晴處置。李武陵的意思,是要找他向徐芷晴說道說道。
看小李子惱怒的樣子,林晚榮笑着拍拍他肩膀:“怎麼,這事你徐姑姑還沒答應麼?!”
“她能答應纔怪了!”李武陵惱火道:“我求了她不知幾百道,偏偏徐姑姑的性子就和你一樣,倔到家了。林將軍,林大哥,這事可是你當初應承過的,你說怎麼辦?!”
林大人和徐小姐,現在正在打冷戰,要叫他開口去求徐芷晴,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要不,你先跟在我軍中出發,”林晚榮想了想道:“等到大軍出了邊塞,那就造成了既定事實,徐小姐想要責怪,也是沒有辦法了。”
“好啊——”李武陵正要拍手,杜修元急忙阻止了:“將軍,此事不可行。徐軍師治軍嚴明,軍中兵丁數目每日一報,若有隱瞞漏報,那便要軍法從事。若是武陵貿然隱身軍中,一旦查出,依徐軍師的脾性,定會從嚴處置,斬首之罪,也不是沒有可能。”
胡不歸等人在徐芷晴手下作訓已久,聞言深以爲然的點頭,林大人聽得倒吸了口涼氣,不會吧,徐丫頭這麼暴力?
“因此,若真要武陵隨軍,便只有去與徐軍師說些好話了。相信以林將軍的風采儀度,徐小姐定然會採納將軍之言的。”胡不歸衝着林晚榮眨眨眼,神色甚是曖昧。他是跟着林晚榮去過山東的,親眼所見林大人對徐軍師又摟又抱,徐軍師除了惱怒之外,從沒真的責罵過,二人之間的關係可想而知了。
“這個,容我考慮一下吧,啊,內急,上個茅房先——”此一時彼一時也,我和徐小姐早已是覆水難收了。林大人面色苦惱,便要使出個遁術,李武陵焦急的拉住了他:“林將軍,林大哥,我求你了,再過上半個時辰,誓師大會開完,大軍就真的要出發了,我就一點指望也沒有了。快,快,我引你去見徐姑姑,求你了——”
這小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推着他輪椅就往營中行去,林大人這個殘疾人士如何是他對手,叫了兩聲,李武陵步伐卻是愈發的快了起來。
徐芷晴的帳篷設在軍營正中,緊鄰着李泰的帥營,此時誓師大會即將開始,軍中人馬正在調度,一時刀槍劍戟、人來人往,成羣的兵士殺氣騰騰的在林晚榮眼前跑過,氣氛十分的緊張。
“我說小李子,這事能不能再商量下,”想着要去見徐芷晴,林晚榮心裡就有些發毛:“這樣好了,我直接去找上將軍,他是大元帥,一切都是他說了算。”
李武陵搖頭道:“我的林大哥,都到了這個份上,找爺爺沒用的。他將調遣之事交與了徐姑姑,就絕不會再插手了。不就是與徐姑姑說上兩句話麼,你推來當去的,難道是怕她不成?”
激將法都出來了,林晚榮打了個哈哈,苦笑不已。
李泰的營帳邊上,挨着一個小巧的帳篷,簾子微微掀起,一陣昏黃的燈光透出,隱隱還能聽見些說話的聲音。
“到了,”李武陵悄悄的壓低了聲音,雙手合十,言辭懇切道:“林大哥,你一定要替我辦成這事,我李武陵這一輩子,可就全指望你了。拜託拜託!”
這小子言辭懇切,拳拳衛國之心,倒是頗爲難得。都到了這個份上,想推脫也是不行的,林晚榮唯有硬着頭皮上了。
李武陵貓手貓腳的將他推到帳篷門口,林晚榮假惺惺的在那簾布上敲了兩下,發出一陣沙啞的響聲:“請問,裡面有人嗎?!”
“何人喧譁?!”一個清越的男子聲音自帳裡傳出,甚是威嚴。
李武陵這小子,害我走錯門了,林晚榮笑了聲,正要退後,那簾子卻已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威武的男子,體態修偉,相貌堂堂,渾身穿甲戴胄,威武的很。他見了林晚榮,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起來:“這不是林將軍麼?怎地,你已經歸營了,來見徐軍師麼?!”
這便是曾經主動請纓,要與林晚榮爭奪右路統帥的那位年輕將軍,叫做於宗才的,林晚榮記性好,自然認得清楚。
“原來是於將軍啊,”林晚榮抱抱拳笑道:“失敬失敬。你穿的這麼帥,猛一看,我還不認識了呢。請問這裡,是徐軍師的營帳麼?我想找她商討些事情。”
“噓,”於宗才壓低了聲音:“徐小姐正在思索大軍日後的行程,可別驚擾了她。林將軍有什麼事情,不妨先對我說,再由我轉告徐小姐。”
由你轉告?林大人傻眼了,這徐小姐的架子越來越大啊,竟找了這位於將軍當秘書。林晚榮長長的哦了聲,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有一件事關我大華未來百年基業的小事,要與徐小姐商量一下。不知道於將軍方不方便通報一下?哦,若是不方便也不要緊,我去和上將軍商討,也是一樣的。”
林大人口氣極大,一上來就是什麼事關大華未來百年基業,於宗才聽得不敢怠慢,小心翼翼道:“林將軍,徐小姐是真的勞累了,能不能先對我透露一下,我再酌情稟報。”
這位於將軍年輕英俊,又一再護着徐芷晴,心意恐怕不是簡單的下屬對軍師的崇敬那麼簡單。林晚榮笑着拍拍他肩膀:“於老弟,這件事情很重大,若是能透露的話,以咱哥倆的關係,我對你露點口風又何妨?只是茲事體大,我也不敢冒昧做主,還請老弟原諒!”
他年紀比於將軍小上許多,卻口口聲聲叫着老弟,笑得又是賊眉鼠眼,於將軍聽得怎不惱火。
我與你是個屁的哥倆,於將軍哼了一聲正要說話,帳篷裡傳出一個女子疲憊的聲音:“外面誰在喧譁?!”
於宗才急忙道:“徐小姐,是右路先鋒林將軍來了,他說有要事見你!”
帳篷裡傳來咚的悶響,也不知是碰到了什麼,良久的沉寂之後,徐芷晴平淡的聲音傳來:“於大哥,請你轉告林將軍,皇上馬上就要來到,大軍誓師即將開始。有什麼事情,大軍出發之後再談。”
於宗才微笑看了林晚榮一眼,示意我已稟報了,徐小姐說不見你。
林晚榮笑了笑,漫不經心道:“既然徐軍師不想聽,那就算了,反正事關我大華未來百年基業,徐軍師也不怎麼在意的。”
他說完了話,調轉輪椅回頭就走,帳篷裡沉默了會兒,徐芷晴的聲音才悠悠響起:“請林將軍進賬敘話。”
你叫我進我就進嗎?林晚榮嘿嘿了聲,還沒走出幾步,便被於宗才拉住了:“林將軍,徐小姐請你進賬。”
於宗纔對徐芷晴甚是敬畏,急急推了林晚榮進入營賬。這大帳地方不大,前面放着一張書幾一個油燈,後面卻用簾子隔出了一個小小的空間,想來就是徐小姐的臨時閨房了。
油燈昏暗,徐芷晴俏臉潔淨無瑕,晶瑩如冠玉。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裙衫,身材婀娜,丹鳳眼中隱見血絲,顯是這些時日休息的不好。
見了林三進來,她微微瞥了眼,只見他身着盔甲,臉膛雖黑,模樣卻也甚是魁梧,與平日裡嘻嘻哈哈的模樣,彷彿變了另外一個人。只是他腿上仍是包裹重重,想來傷勢還未好的利落。
看見他臉上隱隱印着的些口紅引子還未擦的乾淨,徐小姐眼瞼低垂,淡淡道:“林將軍及時歸營,爲我大軍再添虎翼,實在是可喜可賀。”
這是自那日探望的爭吵之後,二人第一次見面,幾天不見,徐小姐臉頰似乎消瘦了許多,映襯的身材更加的美妙,林晚榮偷瞄了幾眼便不敢多看了。
“徐小姐客氣了,”林晚榮打了個哈哈道:“其實我今天來見你,是有一件事關我大華未來興衰的大事,要與徐小姐商量的——”
他頓了頓住口不言,徐芷晴哪還不知他意思,便看了於宗才一眼:“於大哥,你去回稟元帥,就說我稍後就到,不會耽誤了誓師的時刻。”
於宗才略帶失望的哦了聲,偷偷打量了徐小姐一眼,低頭出去了。帳中便只剩下他二人,氣氛便有些沉默。
“現在林將軍可以說了,究竟是何事,事關我大華未來興衰。”徐芷晴神色平淡,纖纖素手輕挑着燈捻,油燈發出噼裡啪啦的輕響。她酥手在燈光下,泛着晶瑩的玉光。
林晚榮將目光自她手上收回,壓低了聲音道:“其實就是關於李武陵的事——”
他話音一落,便聞徐小姐冷笑響起:“這就是你所言的事關我大華興衰的大事?你如此危言聳聽,是拿我軍國大事開玩笑麼?!林大人,林駙馬,這是軍中,不是朝廷,便是有大華最尊貴的公主護着你,那軍法一樣可以辦了你。”
這丫頭就像吃了槍藥似的,說話如此難聽,林晚榮倔勁也上來了,他冷哼了聲,老臉一黑:“好一個軍法!!!徐軍師既然覺得我是危言聳聽,那就辦了我吧——”
“你——”徐芷晴刷的立起,柳眉輕挑,俏臉漲的通紅。偏偏那林三盎然不懼,嘴角掛着冷笑,彷彿就是要和她對幹到底。兩個人沒說上幾句話,就又鬧了個臉紅脖子粗,好像當日探望那一幕又重演了。
二人誰都不說話,幕帳裡寂靜的可怕,唯有油燈挑起的火燭啪啪作響,纔將這緊張的氣氛稍稍緩和了幾分。
“不管你怎麼說,我都絕不允許武陵北上。”徐小姐哼了聲,終是開了口,語氣有着難以動搖的堅定。
林晚榮的笑容不鹹不淡:“腿長在小李子自己身上,他想上戰場,你憑什麼攔着他?請給我個理由!”
最恨他這副平淡的跟水一般的模樣,就像樹樁子似的,連一分感情都沒有,徐小姐咬牙哼道:“還要什麼理由,就憑他姓李,是大華第一武將世家唯一的血脈,他就不能去!不說他年紀幼小,便說他李氏一脈,是我大華將士心中不倒的旗幟,若他奔赴北方,一旦出了意外,對我軍士氣是何等的打擊?那胡人會如何的興奮若狂?這你可知道?!”
徐芷晴眼中淚光閃爍,也不知是不是勾起了她心中的傷心事,她卻堅強的忍住了,不叫淚珠落下來。
“大華第一武將世家?!”林晚榮不屑道:“徐小姐,你說的那是以前,以後這名號便不復存在了。”
“胡說!爲什麼?!”徐芷晴倔強道。
“徐小姐,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啊,”林晚榮哼了聲:“一個沒有上過戰場的李家傳人,一個安居京中的太平侯爺,這就是賴以傳承的大華第一武將世家?笑話!!!被你這樣保護着,圈養着,大華第一武將世家,就要毀在你的手中,不說李家的列祖列宗,就是李泰將軍,他能應允嗎?”
徐小姐冷冷道:“就算我護短又如何,李武陵一旦出了意外,那胡人會如何的興奮,我軍會如何的消沉?軍心一失,大戰必敗,你可有考慮過?!”
“哈哈哈哈——”林晚榮放聲大笑,聲音震破帳房,徐芷晴又羞又惱:“你胡笑個什麼?說不過我麼?!”
“徐小姐,你爲什麼不反過來想?李武陵不能上戰場,大華第一武將後繼無人,那最高興的是誰?最失望的又是誰?”林晚榮抑了笑聲,微嘆口氣:“我與你的看法,恰恰相反。李武陵不能上戰場,胡人纔會興奮,因爲自此他們便少了一個可怕的對手,而大華軍士,則少了一個未來的統帥,正是親者痛,仇者快,自毀了長城。這難道不是損害大華未來百年基業,我可有危言聳聽?”
他巧舌如簧,說的卻也不是沒有道理。徐小姐痛心疾首道:“縱是你沒有危言聳聽,可是萬一武陵出了意外呢?!李家可就只剩下這麼一絲的血脈了!!”
林晚榮怒道:“徐小姐,我來問你,爲何別人家的子弟都可戰死,李武陵卻不能出個意外?便是因爲他是李泰的嫡孫麼?!你這高官子弟的作風,要不得!!”
“什麼高官子弟作風,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徐小姐也惱了,聲音不自覺的便提高了許多。
“你不是這樣想的,卻是這樣做的。因爲小李子是李泰上將軍的嫡孫,你便不自覺的將他與天下人區分了開來,別人都可以死,唯獨他死不得。可是你有沒有想想,這萬千的兵士兄弟,誰不是娘生爹養?誰不是心肝寶貝?誰會比誰高貴?李武陵戰死了,或許會有人悲傷,但那是戰士的榮耀,沒什麼說的。李家沒了,還會有王家、錢家、周家,我怏怏大華,從來就不缺脊樑!!坐享祖宗餘蔭,我絕不反對,因爲那是祖宗的鮮血付出,你享受的心安理得。但可別把這種享受想的那麼高貴,彷彿就是所有人都欠你的。徐小姐,說的難聽點,你這是以一己之私,誤我大華基業,錯的不着邊了!——喂,別打,我走,我自己走!”
“出去,你快出去!”徐小姐香肩急顫,狠狠罵道。
他只顧着自己說的痛快,徐芷晴一個驕傲的女子,如何能受的住他這般的責難,氣得臉頰發白,紅脣都要咬破了,那淚珠就如同斷線的珠子般滾落,小手抓起那油燈,便要向他扔去。
於宗才便在帳外候着,聞言急急衝了進來,望見徐芷晴淚落滿臉的樣子,他面色大急,怒喝一聲便向林晚榮衝去。
“於大哥,你幹什麼?!”徐芷晴大驚,眼淚也顧不得擦,急忙閃身擋在了林晚榮身前,怒斥於宗才。
於宗才愣了:“徐小姐,不是林將軍欺負你麼?!”
徐芷晴眼光幽幽,望着那閃爍的燭火,淡淡道:“於大哥弄錯了,他欺負我做什麼?是我方纔想到了傷心之事,自己哭泣的,與他何干?!”
於宗才也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但見林三賊眉鼠眼,眼光亂晃,模樣甚是詭異。他哼了聲,朝林晚榮抱抱拳,臉上卻是露出了個笑容:“林將軍恕罪,宗才方纔險些誤會了將軍,還請您原諒則個。”
“瞧老弟你說的,我是那麼壞的人麼。”林大人笑着將暗器藏回懷中,親熱的拍拍於宗才肩膀。
徐芷晴神色漸漸恢復,看眼前二人惺惺作態,她哼了聲:“於大哥,林將軍,你們先請回去吧,那誓師馬上就要開始了。”
林晚榮哦了聲,嘿嘿道:“那我剛纔和徐小姐說過的事情——”
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徐小姐面色一變,怒道:“我早已與你答覆過了,還要我再說一次麼?我還有要事待辦,於大哥,你送林將軍出去。”
這丫頭的倔脾氣,倒真是和我有的一拼啊,見徐小姐臉頰冷若冰霜,林晚榮也知這事肯定是不成的了,便自哼了聲出了營帳。
大軍還沒出發,右路先鋒就和徐軍師大鬧數個回合,這事傳出去,只怕誰都不信。林晚榮鬱郁回到自己陣營,杜修元等人早已陣列整齊,正等着他歸來,卻不見李武陵那小子。
“說成了麼?!”見他臉色不善,胡不歸小心問道。
“女人哪,女人,”林晚榮搖頭苦嘆,答非所問:“這心思太難琢磨了。胡大哥,你去通知小李子,叫他安心在家裡,當個太平侯爺吧!”
見這事告吹了,大家也覺遺憾,自跟隨林將軍以來,這尚是他首次失手,還是失在徐小姐手裡,衆人總覺有些古怪,卻又說不出來。
細雨綿綿,天色漸漸的放亮,演兵場正北面築起了一座高三丈、長寬各約二十丈的巨大點將臺,巨大的圓木,在點將臺上搭起一座高高的涼棚。金龍旗飛舞,帥字旗飄揚,淫雨霏霏中,氣氛蕭殺。
點將臺兩側,各矗立着有一人來高的牛皮鼓,前方樹立着數千木樁,綁着無數的牛羊,專做祭旗之用。
老皇帝正冠齊戴,神色肅穆,細細雨絲打在他臉上,他卻沒有一分感覺。
“稟皇上,吉時已到!”欽天監長長的喝了聲,皇帝朝李泰微一點頭。
上將軍虎步上前,滿頭的白髮在風雨中顯得無比的蒼涼悲壯,他大眼四方一掃,長聲道:“誓破胡虜,衛我大華。兒郎們何在——擊鼓,點兵——”
“擊鼓,點兵——”
“擊鼓,點兵——”
號令自北向南,一層層傳下去,唱響的聲音絡繹不絕。
“咚——咚——”,沉悶而又巨大的鼓聲,劃破長空的寂靜,驚起林中沉睡的飛鳥。四方大營立時響成一片,號角聲、馬蹄聲、腳步聲、兵甲摩擦聲、刀槍撞擊聲,彷彿顆顆重木,撞擊着大地,聲勢浩大無比。
營中大軍,早已蓄勢待發。方纔兩道鼓聲傳過,三軍早已集結完畢。放眼望去,演兵場上黑壓壓的一片,全是人頭。
數十萬精兵,個個盔甲錚亮,面色肅穆,刀槍劍戟,寒光爍爍。中間乃是神機營精兵,神箭手、強弩手數以萬計,數百餘門火炮煥然一新,黑黝黝的炮管直指蒼天。右手邊的騎營,戰馬入行,騎士入列,手中的馬刀長槍閃着幽幽寒光,令人望而生畏。雖是兵多將廣,整個演兵場上卻是鴉雀無聲,連那戰馬的嘶鳴,也聽不見一聲。李泰練兵,確實名不虛傳。
禮部侍郎宣讀出兵詔書,痛陳突厥之禍,胡人狼子之心,殘害大華無數百姓,覬覦大華萬頃沃土,直令天怒人怨。大華皇帝順應天意民心,百萬雄師羣起而發,定要大敗突厥,收復邊關,揚大華天威。
這詔書也不知是誰起草的,晦澀難懂,林晚榮聽了一半就堅持不下去了。眼光在自己隊列裡打量,卻突然看到了李武陵的影子。這小子穿盔戴甲,模樣周正,站在隊列中間,聽那詔書甚是專注,臉頰都興奮的通紅。
“你小子找死?!”林晚榮急令高酋將他拽了過來,在他頭上重重拍了一下:“偷偷摸摸跑到我右路大營,要是被你徐姑姑查了出來,將你軍法處置,誰能保得了你。”
李武陵混不在意的笑嘻嘻道:“林將軍,林大哥,你這麼厲害,也怕我徐姑姑麼?”
林晚榮纔不受他激將,嘿嘿笑了幾聲道:“說多的沒用,我已經盡了力了,你姑姑那脾氣,我是受不了。你還是回去老老實實呆着吧,我有空的話,給你抓個突厥媳婦回來陪你玩。”
李武陵不屑的切了聲:“連徐姑姑都讓我來了,我還回去幹什麼?”
“誰,誰讓你來的?!”林大人急忙掏了掏耳朵,認真問道。
“怎麼,不是你說服了徐姑姑?!”這次是輪到李武陵吃驚了:“是她親自囑託我入你軍中的啊!”
出發在即,李武陵絕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的,這麼說,真的是徐小姐的意思了。林晚榮也有些傻了,急急四周尋找徐芷晴,只是這數十萬大軍中,人海茫茫,哪裡看的到她的影子。
“斬殺胡虜,衛我大華!”數十萬大軍匯聚成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洋,個個都是臉膛通紅,手中刀槍高高舉起,齊齊吶喊起來。那滔天的熱浪,就連這連綿的春雨,也似被覆蓋了下去。
林晚榮舉首望去,卻原來是老皇帝訓話了:“——進者重賞,退者斬殺。朕的千言萬語,都化成一句話——犯我大華者,雖遠必誅!朕便在此點將臺,於八月十五月圓之際,恭候諸位將士凱旋歸來。幹——”
皇帝將大碗烈酒一飲而盡,又將那海碗重重摔落。數萬將士同時高舉海碗,齊齊飲盡烈酒,瓷碗摔碎的聲音此起彼伏,絡繹不絕。
“祭旗——”李泰長長的喝了一聲,便有數千騎士同時躍出,人呼馬鳴,手中的長槍馬刀呼啦作響。
“殺啊——”千餘騎兵縱馬狂奔,飛速行至點將臺下,看準那祭臺上綁着的牛羊牲口,手起刀落,動作整齊的就像一片凜冽的寒光。數千牲畜的首級便被同時砍落,血跡灑滿校場。騎士們高舉那血淋淋的首級,飛速回奔,血光激起了將士的殺氣。
“殺啊——”
“殺啊——”
數十萬人高舉刀槍,齊聲喊殺,聲勢直達雲霄,驚天動地,身邊的許震、胡不歸等人,雙目赤紅,血性勃涌,粗大的嗓門,將林晚榮的耳膜都震得嗡嗡作響。
上將軍的白髮在零星小雨中迎風飛舞,他迎風頂立,手中長劍猛地向前揮舞:“兒郎們,出發——”
咚咚的戰鼓擂響,就像春雷敲擊在所有人的心頭。數十萬大軍,就像一字排開的長蛇,冒着春雨直往北方開去,高高飄揚的旌旗,就彷彿是每一個出征的戰士的心情,興奮而又悲壯。
成千上萬的民衆,圍繞在道路兩旁,跟隨着隊伍一起奔跑,一眼望不到邊的軍伍,與兩邊的民衆,匯成一條巨大的蒼龍。
這一去,只怕就是生死別離了。白髮蒼蒼的老孃,新婚燕爾的嬌妻,承歡膝下的兒女,一遍一遍的呼喊着親人的名字,淚水流乾了,只盼望着能再看上一眼夢中人的模樣。偶爾尋到了親人的,便緊緊擁在一起,再也不願分離。那一袋袋的瓜果乾糧,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便直直往兵士們手中塞去。
“最難是別離!”那悲壯蒼涼的氣氛,直令胡不歸這種與胡人廝殺多年的老將,也忍不住的雙眼溼潤,不勝唏噓。
林晚榮從未經歷過這種情景,這是一種真正的生離死別,望着那無數拖兒帶女、翹首以盼、哭得都斷了腸的妻子和老孃,這種震撼的滋味,非親身經歷,難以言語形容。他忽然比任何時候都厭惡戰爭。
“大哥,相公——”那邊傳來一聲嬌呼,卻是凝兒穿着一件最鮮豔的衫子,蹬在馬車頂上,就像個穿花蝴蝶一般,淚珠簌簌中,拼命的搖着小手,早就哭成了個淚人。青旋挺着大肚子,大小姐緊緊的摟抱着她,巧巧,玉霜,仙兒……她們與所有人擁擠在一起,隨着那人流滾動,一步一步的挪動,一遍又一遍的朝他揮手。
“凝兒,青旋,仙兒,玉霜,玉若,巧巧,你們保重,保重——”林晚榮發了瘋似的拼盡全力揮手,淚水就像泄了閘的洪水一般,洶涌而落。
淚眼朦朧中,那一張張熟悉的面龐,緩緩淹沒在人海里,漸漸的遠了,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