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漫山血紅,隨風起舞,已至,深秋。
半山腰樹林之間,小道之上,黑壓壓全是大片江湖中人,約近百數,面上多是風霜之色,衆人衣衫,都顯襤褸,更有不少人,身上,手上都帶有新傷,猶有鮮血浸過包紮白布,滲透出來,更顯猙獰。
現下雖只有十數人低低出聲,整個山腰間卻也是喧囂一片,一雙雙眼中是說不出的表情,是興奮,激動?還是渴望,詭異?卻都一動不動全癡癡望着對面山頂。
這些人並非普通江湖人物,從衆人身着各色俗,道,僧衣衫與身後破爛不堪的大旗之上,還是依稀可辨“少林”,“武當”,“崑崙”,“點蒼”,“崆峒”,“華山”等派字號。
天下英雄,如此落魄於斯,雲集於此,所爲何事?
對面山頂之上,乃是蜀山之聖地,峨嵋之巔之絕頂,金頂,現在卻是秋陽普照,靜寂無聲!
晨曦陽光泄照之下,絕頂之中一方突兀巨石之上,孤鶴般挺立着一個青袍中年人。他一頭黑髮,無風自動,隨意向後飄起,卻是如此精神,大氣之色,顯露昭然,似乎眉毛也根根豎立,桀傲之色,天下無雙。
他面如青玉,微有鬍鬚,卻仍然是看不出有多大年紀,嘴脣薄而堅毅,倔強輕輕抿着,現下卻一絲血色也沒有。
可是,無疑,他可算是江湖上最有魅力的男人,因爲他的眼睛,比藍天還憂傷,比大海猶深邃,那本應該是世上最多情的晶瑩星目!現下只是冷結一片,聚精會神,蕭殺之意,從眼神處衍生向外,直直看着前方。
在他的左手之中,用力握住一柄長劍,那劍,只是這麼被握着,可是漫天之中,竟也被它帶起陰冷,天煞之氣,遠愈方圓三丈,此劍絕非凡品!劍身長三尺有三,黑體黝亮,陽光之下,泛起奇異的色彩,正隨時等候隨他的主人,作驚天一擊!
而這青袍中年人卻是良久動也不動,對面,讓他如此忌憚的,乃是一個女人。
這女子,只是隨意坐在他三丈開外的地上,眼神一動不動,好似正把玩注視着手中之劍,其他世事,一切與她無關,似乎她全身都毫無防備,處處空門,可是,那青袍中年人明白,一旦他仗劍攻擊,她那全身看似處處空門的破綻將全是天下最兇險,最神機莫測的漩渦。
這女子,如果世界上真有一副讓男人一見之下,就可以爲她生,爲她死的容顏,則非她莫屬;如果世界上有一種讓男人一見之後,就難忘銷魂的眼睛,那麼就是她這一雙;她只是隨隨便便坐在那裡,可是普天之下,竟沒有任何人可以形容出她的風姿,因爲,她的絕世資顏,豈是凡夫俗子有幸得見,形容得出!
早已清晨,山頂微微有風起,能聽得見下面山腰之中,滿山楓葉隨風“瀟瀟”之聲,落葉在風中飄舞,又是一年蕭瑟之時。
山腰間衆人仍然是孜孜不倦擡頭望着山頂,不敢絲毫怠慢,生怕錯過場中任何一個變化。衆人之前,各大門派掌門更是心無旁騖,專心上看,爲首二人正是天下聞名的少林派掌門如水大師與武當派掌門青天道長,在頗涼的深秋晨曦中,他兩人額頭上卻都是汗流不斷!
山頂,只有兩人衣袂在隨風而動,帶起兩股氣息,一是似漫天殺氣,一是如和煦春風,都散發着飛揚之氣,正浩蕩在天地之間。
良久,他終於動了動,握劍的左手手指動了動,只見他手指骨節均勻,白皙修長,關節突出,連手指甲都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無一絲雜質,也只有這樣的手,才配能握這樣的劍!
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左手握劍,他之左手,乃是天下最有名的左手!
她見他手指稍動,也終於開口,道:“西樓先生,這一夜,可是比昨日白天還要兇險三分!”
她聲一出,漫天白雲都似開始爲她微笑,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讓人情願“朝聞聲,夕可死”的聲音,只怕便是她的聲音,峨嵋之仙山,滿山雲雀,輕吟之聲,也遠差她之風韻。
果然,她雖似乎不聞周圍風吹草動,可是,這微小動作,決計逃不出她之銳利眼神!
這青袍中年人,正是當今聞名天下的魔教教主冷西樓,她口稱“西樓先生”,相當客氣與尊重,自然似乎兩人相識,卻爲何兩人會在蜀山之聖地,峨嵋之巔作如此轟動天下的決鬥?
她,又是誰?
冷西樓點點頭,卻是明白她所言非虛,道:“神女所言不差,昨日你與在下一日鬥劍,固然兇險,可是,比起昨夜我倆雖然一動未動之較量,實在又是差之遠也!”能以魔教教主口稱‘神女’之人,天下間能有幾人?卻原來他二人竟然已經相鬥一天一夜!
那神女點點頭,還未開口,冷西樓已繼續道:“可惜,山腰,山下俗人,只怕對昨夜,對我倆失望之至吧!”
神女嘆息一聲,道:“是啊,他們如何知道,雖然昨天我們大戰一千回合,固定是兇險,傍晚,殘陽中相鬥,固然是絕妙,卻是刻意着萬俗之相了;可是昨天夜裡,這一場較量纔是如雪有生之年,最爲精彩一次!”
她自稱“如雪”,自然是她芳名,配當她如雪肌膚,天人容顏,正是名如其人。
她嘴角又似乎是難得上彎了一下,微笑道:“西樓先生一夜之滴水不漏防守,再加上保持整整一夜的高昂進攻氣勢,如雪自愧不如,可說是天下第一!”
冷西樓也苦笑道:“難得神女誇讚,你又何嘗不是,整整一夜,你故意顯露了一百零九次破綻,引我進攻,我也幾乎上了一百零九次當,死了一百零九次!”
“可是最終西樓先生一次也沒有上當,既然西樓先生一夜無恙,看來我們今日只能再續前戰了!”那神女說完此話,似乎也稍稍搖搖頭。
“不錯,看來,我們此戰,只能有一個活着下山了!”冷西樓說完,一聲輕吟,身子已直射而出,那手中黑體黝亮之劍,竟然也可映射如一彎秋水,直刺而出。
他這一擊,似乎只是平常招式,可是,神女臉上的笑意全部消失,不待冷西樓劍靠近,手中劍已是迎上去,這上手後手之分,當真是有如國手博弈,寸子不讓,先後必爭,兩人劍勢,身體已是揉作一團。
魔教“神鬼莫測,閃電三十六劍”豈是平常劍法,何況自邪道第一高手,魔教教主冷西樓手中使出,天下有誰敢輕視?
山下衆人才是齊身呼了一口氣!議論紛紛起來,山上兩人所使招式,乃是當今天下最絕世的招式,衆人無不用心觀看。
半晌,山上兩人轟然分開,三十六劍之中,兩人竟是平分秋色。
只是,這一次,兩人已移形換位,冷西樓是站在了絕頂之地下,屹然不動;那神女卻是凌空飄落,到了先前冷西樓站立的巨石之上,她出塵氣質,更是讓人不敢仰視,疑爲三十三天仙女下凡!
“哎,想來,我昨日竟然是走了眼,竟然沒有認出神女手中劍乃是傳聞中的天下第一神劍天玄混沌上古劍!乃是傳說中自軒轅時期流傳下來的天人共鑄的不二之作的天玄混沌上古劍!”冷西樓嘆息一聲,道。
那神女微微低頭,看了看手中劍,也歡喜道:“不錯,天玄神木,混沌精血,軒轅時期所鑄造之天玄混沌上古劍,如雪數十年前得到此劍也是欣喜若狂呢!此劍三十多年來,如雪也只用了兩次,沒有想到,第三次,卻是與西樓先生對戰!”
天玄神木,普天之下,五行之中,木系第一神兵。而混沌,上古顯赫之惡獸。這天玄混沌上古劍竟然是軒轅時期以這兩般神物鑄成,可想該是何等奧妙。
冷西樓聽罷,也是一低頭,才道:“其實,我早該想到是你,配約我決鬥於這峨嵋之巔的,當今天下,也只有你!”
他似乎遙想起很多事情,輕身吟道:“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又是一擡頭,眼中射出閃電一樣凌厲的光芒:“巫山神女暮如雪,天下能擋我坎幽古劍之人,除了你,誰還能配?”
這女子,正是巫山神女暮如雪,乃是當今天下的第一正道高手,她聽冷西樓說完,嘆息一聲,卻不說話。
“而我手中,坎幽古劍,絕代鑄劍大師歐冶子嘔心瀝血,鑄磨七載,此劍方成!劍成之日,天搖地動,人神共憤!”冷西樓看着心愛之劍,又繼續道:“此劍逆天命,修人道,輾轉了數百年,才落到了我聖教手中,成爲教主的聖劍!聖火不滅,世道不亡!”
“錯了,除了如雪,還有他!可是,他之待你友情之心,天日可鑑!”暮如雪突然道,剛一說起‘他’,她臉就是一紅,似乎有難得羞澀之心,對後面冷西樓所說坎幽古劍竟然不十分在意,她繼續道:“可是,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與你決鬥的!因此,約鬥帖子上我也並沒有署名,自然是怕你誤會於他!”
“可是,江湖中無風還起三層浪!山腰衆人,自然是打聽到了巫山yunyu宮要與我聖教決鬥之事,都想趁這機會將我聖教一網打盡,因此,我連本教十大長老一個也未帶來,全是因爲不相信他們所謂的名門正派!其實,論以多欺少,圍毆偷襲,纔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冷西樓冷冷一笑,接着說:“倒是,神女與他之人品,在下是深信不疑!”
這兩人口中的‘他’,是誰?
暮如雪並沒有因爲被冷西樓所贊而高興,只是幽聲道:“西樓兄,你的‘毀天滅地,天殘九式’只怕遠超過貴教上任教主,而又得坎幽古劍之利,縱橫天下,武學修爲又已至巔峰,只專心向道修真,參悟斟破人身本能極限武學障,何不快意?你在東海先天聖蝶島上一向逍遙,爲何此次要對天下與中原武林爲敵呢?”
她見冷西樓想起舊時之事,自然也是感應良多,她夫婦二人在武功上,在悟道修真上,與冷西樓相互指點,相互印證,早已熟悉;去年,她夫婦二人還曾在東海之上,與冷西樓共習陰陽,共研天地,共煉道家法器,都與冷西樓乃是至交,這一聲“西樓兄”飽含誠意,怎是隨口而出?
冷西樓冷冷一笑,道:“哼,原本如何不是這樣?神女也知,在下一向只在島上自在,教中事務也不多管,因是見《洛書》,《玄冥》,《抱元》等道家珍典乃絕非天下凡品,只有勤加專研,一心悟道修真,不理人間煩瑣,可是本次卻是非出手不可!”
暮如雪輕嘆一聲,似乎並不反駁,她實在是與冷西樓在玄學鑽研,修真修心突破人之極限上,相交甚深,任由冷西樓說下去,只聽他接着道:“我聖教萬千教衆爲驅除韃虜,還我中原河山落下成江過海鮮血,可是,這大明王朝剛一建立,無良天子卻即刻過河拆橋,下令取消我教,殺我教衆,在下忝列教主,如何能不爲教衆出手!”
他雖早已經修爲高絕,將要達到古井無波,但是現下,說起此事,卻仍然是忿忿不平,自然是所言非虛了!
良久,暮如雪才道:“這些,其實,如雪又何嘗不知?西樓兄乃是當世之中,愚夫婦最爲知交好友,你之性格,如雪如何不知道?當年,你連逐鹿中原,驅除韃虜,爭奪天下都毫不動心,本次自然不是爲你私事,原來是爲你萬千教衆,卻也怨不得你!”
然後她卻是一擡頭,肅然道:“只是,你不該刺殺這大明朝新聖上。當今天下,百多年浩劫將盡,正是明主昌盛之機,西樓兄一向對天理玄學之研究,如何在如雪之下?卻又如何不知?”
冷西樓苦笑一下,道:“在下如何不知?順天意者生,逆天意者亡!道中早有明示,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在下自當順天行事,只可恨,天子對我教衆,可有半點悲天憫人之心!在下卻也不能忍,只有去……”
暮如雪在巨石上,不待他說完這‘刺殺聖上’之字,上前一步,道:“唉,也是天意,若非兩月前,少林,武當等七大門派掌門同在京師,與聖上商議今後江湖何爲,若非他們護着,只怕這來之不易,混亂百多年後的日月新天,又將不在!”
“哈哈,若非我見他等數人,奮不顧身,心生憐惜,不忍痛下殺手而殺之,他們哪裡能脫得我手?若論單打獨鬥,他們如何能勝我十招,若非他們以多對少,如何能護着那糊塗冷血,無良天子!”冷西樓這一言語,竟然絲毫沒有將天下少林,武當等七大門派掌門放在眼裡,何等猖狂!
可是,暮如雪卻是知道他所言不虛,道:“可是,你與貴教衆長老也殺死了各門派第一代高手十數人,二代弟子更不用說,自然,各大門派要聯合一致,全力追殺你了!”
“這兩個月,哼!”冷西樓冷笑道:“他們聯合又有合用,口和心各異!各掌門人武學修爲根本還沒有達到人之巔峰,佛宗,道宗修真玄妙大法修煉都沒有登堂入室;而有實力的,卻又隱藏在本山護教,若少林達摩堂七老盡出,擺下‘金剛伏魔陣’,或是武當四大護教長老齊動手,運轉道家‘七星飛龍陣法’,在下便遠非敵手!可惜他們衆人都有自己如意小算盤!才讓在下逐一擊破!”
暮如雪一想到江湖中衆大門派,嘆息一聲,道:“這也怨不得他們,這幾十年來,爲了天下大計,驅除韃虜,還我中原,各門各派好手傷亡慘重,元氣大傷,因此這代掌門都不甚有高深的武學修爲,而修真一學上,更加有限。不過,如雪卻觀察得,在年輕一代弟子中,武當,崑崙與……點蒼等派,無不有天賦異稟的上佳弟子,假以時日,定能可以修煉成道家各精深,玄妙絕學,撐起天下武林大任!”
“只可惜,待他們成長起來,在下定然只是白骨一堆了!”冷西樓久久不語,後才嘆息道。
“可是他說:‘西樓兄門下子弟皆是人中之龍鳳!’他之所言,必不爲假!”暮如雪一提起他,眼內全是柔情一片。
這兩人口中的‘他’,一再出現,似乎更加神秘,到底是誰?
冷西樓哈哈一笑,道:“不錯,他從來沒有錯過,這次預言,自然也是準確!”
暮如雪見冷西樓也在意他自己的子弟,便又勸道:“西樓兄,你門下子弟優良,旁人多羨,何不帶他們隱於山水,逍遙百年?倘若你之有事,他們又將如何生存下去?”
她句句在理,說得冷西樓也低頭思考許些時間,終於,他還是笑道:“這點,不用神女操心,在下已經將他們安置妥當!我東海先天聖蝶島,玄妙無上,就憑這些武林正派,是攻不上去的!而且,現在正可謂道消魔長,如此絕佳時機,也正是我聖教揚名天下,拯救世人於水火之中的上好時機!”
暮如雪再次嘆息一聲道:“因此,這兩月,江湖中得西樓兄所賜,與貴教十大長老此行,將江湖血腥之氣,推向高峰,愚夫婦與西樓兄多年相交,如雪也不得不出手了!”
冷西樓也又是沉默一陣,才悠悠問道:“他,他怎麼說?”
暮如雪低頭,半晌才道:“他,昨夜,夜觀天象,只是嘆氣!”
“他深知天意,知道,這正邪一戰,避無可避,因此纔不阻止你來的了!”冷西樓低下頭,眉頭緊皺,良久後,終於道。
他又接着“哎”長嘆一聲,道:“巫山yunyu宮何等逍遙,早已不理人間世事,在武學上也達到巔峰,早已經到了修真隨心所欲的地步,道家衆玄通道法已是正宗,與江湖七大門派高下有天壤之別,神女何必要自污鞋襪,下此凡塵?”
暮如雪聽他這麼說,也不禁微微一笑道:“西樓兄過獎了,若非七大門派這兩月來,日日夜夜派人在我巫山腳下,跪地不起,哭聲滿山,使我仙山不能如常修行,如雪何必趟這趟渾水?”
她頓了頓,定定看着冷西樓的一雙眼睛,又誠懇道:“我向西樓兄保證,只要西樓兄與貴教撤出中原,當今天子一定會禮封貴教,從此以後,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巫山神女暮如雪,天下正道第一高手,她所言,必是一言九鼎!
冷西樓自然是信她之所言,他雖一向高傲,不過事關一教未來,責任重大,他卻也低頭沉思良久,驀然,才一擡頭,道:“多謝神女,卻不必如此!”
他心存拒絕,上前兩步,道:“萬千教衆,心都在我之身上,今日正邪你我只有一戰而決!”
暮如雪聽聞,再是沉默一片,也不再說話。
“何況,久聞他之誇你,說你之修爲,天下第一,道宗玄妙之法,也是當世無雙;在下正好趁這良機,請教一番!神女可要當心!”冷西樓又慢慢道,這也是他一心要與她動手的重要原因之一!
山下衆人見他二人遠隔而站,正不耐煩之間,山上局勢,只在一瞬之間,卻又有了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