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了,出來了!”
金帳的簾子掀開,也掀起了小小的騷動。
“旭達罕,出了什麼大事麼?”大汗王們搶先迎上了旭達罕。
相隔不遠,木犁、巴赫和巴夯圍住了比莫幹。兩個窩棚的人各自聚在一起,只有三五個家族首領平時遊離在兩個窩棚之間,想望風投靠,這時候卻不知道湊往哪裡,只好惴惴不安地站在遠處。
“大合薩回來了,”旭達罕躊躇着,“父親要和東陸的諸侯國結盟。”
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臉上。從有牧人傳唱的詩歌開始,東陸的華族和北陸的蠻族,從來都是水火不容的敵人。四十年前,東陸的風炎皇帝北伐,蠻族死了無數精壯的年輕人,終於低下驕傲的頭,向東陸納貢,把東陸胤朝稱爲上國。可是血仇從來不曾被忘記,年輕人鞭策駿馬,磨着雪亮的馬刀,有幾個不想殺到東陸去,洗雪當年的恥辱呢?
同盟,這可是蠻族從來沒有想過的詞。
“這不行!”一個首領首先回過神,炸雷一樣地喊了起來,“東陸人,那可是我們的世仇。我們青陽的老祖宗,青銅的血啊,怎麼能跟東陸的懦夫坐下來當朋友?”
旭達罕搖頭,“父親下了決心,不過最糟糕的,還不是這事……”
臺戈爾急躁起來,跺着地面,壓低了聲音吼:“有什麼話說?我們都是你的伯父,這北都城裡,就是天塌下來壓在你頭上,也有伯父們幫你頂住!”
旭達罕點了點頭,“父親要諸家王子中出一人,去東陸當人質。我怕,這人便是我。”
人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沒人說得出話來。這麼多年大家跟着三王子,多少心血都花在裡面,就是指望有朝一日大君過世,旭達罕繼承這片草原。如果是他被送到東陸去,所有心血就都白費了。
“旭達罕!”臺戈爾扯住侄兒肩頭的衣服,“這話你可要說清楚,是郭勒爾說的,還是你猜的?這麼些年大家都把命系在你的馬尾巴上,你可不要說出沒來由的蠢話來!”
“侄兒不是瞎猜,”旭達罕深深吸了口氣,“我看父親的意思,這個去當人質的王子,也不是人人都行的,不能莽撞,得學東陸的知識,又得應對人,不能丟了我們青陽的威嚴。這樣的人,不是我,就是比莫幹。可是比莫幹是長子,早就大婚了,剛剛生了第二個兒子。我自己一個人,又是弟弟,父親不會不考慮這事。”
“這怎麼行?”格勒嚷了起來,“生了兒子又算得了什麼?”
“大君傳召,請四位大汗王金帳議事!”一名金帳宮的侍衛出帳來,提着馬鞭虛空一揚,高聲喝道。
大汗王們顧不得再和旭達罕說話,幾個伴當排開人羣,臺戈爾爲首,急匆匆地走向了金帳。那邊比莫幹身邊的人羣中,走出了披甲的九王。他倒退出來,對比莫幹行禮,大步走向了金帳。
兩行人在半道相遇,三個老王爺對於這位以軍功晉身的新汗王有些忌憚,臺戈爾略略停步,一雙渾濁的褐黃色眼睛冷冷地掃了九王一眼,九王恭敬地行禮。
“看九王對大哥的敬重,大汗王們看我們就像家裡養的兩條狗!”貴木惡狠狠地低語。
“什麼都不要說!”旭達罕低聲喝道,“跟我回去。”
蘇瑪舉着一盞燈,把帳篷裡微微地照亮。
帳篷裡開闊,牀上的被子攤開,上面壓着阿蘇勒隨身的白色雪狐裘,卻空無一人。她四周看了看,輕手輕腳地走到牀後。牀和帳篷間隙的一片黑暗被燈照亮,角落裡的孩子擡起胳膊擋着光,微微地眯起眼睛看着蘇瑪。
兩個人靜靜地相對。許久,阿蘇勒又低下頭去,抱着自己的雙腿,下巴抵在膝蓋上。蘇瑪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一手貼在面頰邊比了一個睡覺的模樣,是說到了入睡的時候了。阿蘇勒不回答,蘇瑪拖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她換了貼金的紅色裙子,盤了頭髮,雪白的衣領子裡襯着修長的脖子,明麗得有些像她的姐姐。
“對不起……”
蘇瑪以爲自己聽錯了。
阿蘇勒把臉慢慢地轉了過來,他凝視着蘇瑪的眼睛,輕輕伸手摸她的臉,“對不起……”
蘇瑪呆了一下,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想笑,可是笑不出,於是捏着自己的臉,擺出了一個滑稽的笑容。
“蘇瑪……對不起……”
眼淚忽然從孩子的臉上滾落下去,他抖得像一片落葉,忽然間他變得那麼虛弱,崩潰的悲傷從他的眼睛裡流溢出來。
蘇瑪呆呆地看着他,慢慢地張開雙臂把他的頭抱在懷裡,側過臉蛋貼在他的頭頂。
“我是一個廢物啊,”阿蘇勒低聲地說,“我連你也保護不了。”
蘇瑪輕輕撫摩着他的背,心裡有一種淡淡的悲傷和一絲一絲的清甜一起涌上來。這個主子忽然間又變成了初到真顏部時候那個六歲的孩子,他在草地上跑着跑着,摔倒了,大哭起來,蘇瑪把他的頭抱在懷裡,喂他一粒酥糖,親着他的臉,叫他不要哭。那時候的風好像又在身邊柔和地吹過,那時候父親騎在高大的紅馬上,姐姐的歌聲嘹亮。
蘇瑪低頭下去貼着他的臉,這個孩子的身體總是比一般人涼一些,可是蘇瑪現在感覺到他皮膚上一絲絲的溫熱,她貼得緊緊的,怕那些熱氣悄悄地散去了。整個世界都是涼的,只有她懷裡抱着的這個孩子讓她覺得安心。
過了好一會兒,蘇瑪伸手在阿蘇勒的掌心裡面輕輕地畫。
蘇瑪會寫字,以前她和阿蘇勒說話,都是寫字,可是到了青陽部之後,蘇瑪再沒有在他掌心裡寫任何一個字。寫完了,蘇瑪舉起燈默默地走向帳外。阿蘇勒看着自己的掌心,緊緊地握起了拳頭。他看着蘇瑪的背影,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蘇瑪,你有沒有見過我阿媽?”阿蘇勒擦着眼淚。
蘇瑪搖了搖頭。青陽的兩位大閼氏過世都早,剩下四位側閼氏,其中又只有阿蘇勒的母親生下過孩子,算起來是金帳的女主人。可是蘇瑪是賤民,連踏進金帳的機會都沒有。
“跟我去看看阿媽吧?”阿蘇勒站了起來。
蘇瑪愣了一下,點了點頭。阿蘇勒上來輕輕地一吹,燈就滅了,黑暗裡蘇瑪覺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阿蘇勒的手心冰冷。
金帳宮。
呼瑪捧着半盆炭從帳篷裡退出來。大風吹着帳篷頂上的白尾,獵獵作響。側閼氏們以顏色區分,白帳是朔北部閼氏樓蘇的帳篷。呼瑪年紀已經很大了,在金帳裡從一個小僕女升到了主事的女官。
“夜裡風大,”呼瑪回頭對外帳的僕女叮囑了一聲,“不要睡得太死,別讓風漏進去,閼氏的身體不好,染上寒氣我要你們好看!”
她的聲音冷厲,可是看着那些戰戰兢兢的小女奴,又有些憐憫。大君的女人不知多少,都想生個孩子作爲依靠。偏偏大君又並不喜歡親近女人,好容易有三個女人生過男孩,可一個個,都沒有好結果。
“命啊!”呼瑪放下簾子,“沒有享福的命。”
一個小小的人影從帳篷旁邊忽地閃了出來,呼瑪驚得差點要把炭盆拋掉,那個人影已經上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奶孃,奶孃,是我。我是阿蘇勒啊。”呼瑪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她一低頭,看清了阿蘇勒的面容。
呼瑪愣了一下,警惕地四周看看,匆忙把他的頭往懷裡一攬,退到帳篷側面,看着他滿臉是土,不知道在風地裡藏了多久,急忙拿袖子給他擦,“世子啊,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
“奶孃,”阿蘇勒輕聲說,“我想見阿媽。”
“沒有大君的命令,這可不是你來的地方啊!”呼瑪嗔怪着甩掉他的手。
阿蘇勒的手被甩脫了,卻不肯走,低頭默默地站着。
呼瑪嘆了口氣,“世子啊,你已經是大孩子了,沒有傳召,不能再進內帳裡來。今天大君深夜還在召見人,人多,會給人發現的,你被抓住,最多一頓責罰,我們這些做奴僕的,可就難過了。”
阿蘇勒還是不走。外面傳來腳步聲,是巡邏的侍衛經過,呼瑪心驚膽戰,硬了硬心,低聲呵斥起來,“不行!你已經大了!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握住她的小手哆嗦了一下。慢慢地,呼瑪覺得那隻小手放開了,孩子默默地轉身,低頭走了開去。呼瑪的手還伸在那裡,風吹在指尖,沒有人握着,那麼的涼。一股心酸突如其來地涌起。
“好吧好吧!”她上去把阿蘇勒抱住,“祖宗耶,可不能老耍小孩子脾氣,這是要命的事情!”
呼瑪捧着他的臉蛋,見眼眶裡隱隱約約有一輪清亮滾在下面。
“謝謝奶孃。”阿蘇勒對着黑暗裡招招手,“蘇瑪,你也出來。”
蘇瑪輕手輕腳地從角落裡鑽了出來,站在阿蘇勒的身邊,低着頭。羊奶一樣細緻嬌嫩的皮膚和黑而靜的大眼睛讓呼瑪也暗暗地驚歎。蘇瑪注意到了呼瑪的眼神,頭垂得更低了。
“你帳篷裡的小女人啊?”呼瑪捏着阿蘇勒的臉蛋,“長大了,就知道帶女人來看阿媽了。”
蘇瑪的臉微微地漲紅,阿蘇勒在呼瑪的懷裡手忙腳亂地擺手。
“臉紅什麼?”呼瑪輕輕摸着他的手,“你若是真的長大了,找了女人,你阿媽心裡才真的放心了。”
她拉了拉阿蘇勒,“小聲點兒,跟我來。”
呼瑪支開了外帳裡值守的兩個小女奴,將帳簾掀開一線。
阿蘇勒拉着蘇瑪悄悄地鑽了進去。呼瑪把手指豎在嘴脣上,“這次可不能耍小孩脾氣了,只能呆在這裡看看。弄出響動來,我要受責罰的。”
阿蘇勒鄭重地點了點頭。
呼瑪這才掀起了內帳的簾子,低聲地說:“這些天還好,安靜得很,睡得也踏實。”
蘇瑪看着阿蘇勒,這個孩子安安靜靜地看向裡面,忽然間就長大了一般。
內帳裡惟一的燈下,看起來依然年輕雍容的女人安安靜靜地坐在貂皮毯子上。蘇瑪從來沒見過那麼安靜、那麼慈祥的女人,她懷裡抱着一個襁褓,輕輕地搖着,脣邊帶着淡淡的笑。蘇瑪的母親是草原上有“天女”之稱的美人,可是英武而堅毅,並不像燈下的母親一般溫柔。內帳中燃着不知名的香,微甜的,讓人想要靜靜地睡去。
“阿蘇勒。”女人輕聲地喚着。
蘇瑪吃了一驚,他們所有人都屏着呼吸,側閼氏也不曾回望一眼,可是還是被她發現了。
阿蘇勒卻沒有絲毫的反應,呼瑪也不吃驚,一切還是安靜的,女人低下頭在懷裡的襁褓裡親了一下。蘇瑪看見那個襁褓裡面根本不是什麼孩子,只是一個棉布的娃娃,畫着一雙單調漆黑的眼睛。
“她不知道我們在這裡,她是在對那個娃娃說話。”阿蘇勒輕聲說,“那就是我阿媽……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瘋了,她知道我的名字,可是從來都認不出我。她抱着那個娃娃,以爲是我,我長大了,她就認不出了,還以爲我是小孩。”
“瘋了……”蘇瑪的心裡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