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帶了兩個人,漸漸地跑不起來了。那些黑馬似乎緩緩地逼近着,他們也沒有打火把,可是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那些人像是可以視物,無論蘇瑪怎麼兜轉小馬,背後惡鬼般跟隨的蹄聲始終都無法擺脫。
前方忽然出現了燈火,一串火光似乎是夜歸牧民的火把。阿蘇勒心裡鬆了一下,放聲喊了起來:“救人啊!救人啊!”
持火的小隊人馬立刻散開圍了上來,他們馬後掛着野雞和獐子,還有人肩上扛着一匹帶箭的鹿,整個小隊都穿着整齊的青灰色革甲,隊伍整飭有序。
“是……是大風帳木亥陽將軍的人馬麼?”阿蘇勒認出了這裝束。
“什麼人?”領頭的武士大吼,他非常的警惕,手中角弓上搭着羽箭,直指阿蘇勒。
“我是五王子!”阿蘇勒舉起了手腕,“有人,有人在追我!”
他的手腕上束着豹尾裘,白得耀眼。豹是青陽的圖騰,敢配白豹尾的,除了大君和世襲的親王,只有世子。武士們被驚動了,紛紛放下了弓箭,領頭的武士按着胸口行禮。
“什麼人敢追逐五王子?”武士頭領大吼着策馬走到阿蘇勒身邊。
藉着大風帳武士們的火把,可以依稀看清那些黑馬的武士都已經策馬停在了百步之外,他們聚成一線,手中依舊提着長刀,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音。黑暗中,阿蘇勒隱約覺得有冷銳的目光刺在自己的身上。
“什麼人敢追逐五王子?”頭領惱怒起來,覺得被忽視了,“不怕死麼?”
他們人數佔優,這麼說的時候,大風帳下巡獵的士兵們已經操起了獵弓。蠻族的獵弓也是武器,發箭準確有力,百步距離上的洞穿力不遜於戰弓。
還是一片安靜。
但是隻是極短暫的,鐵蹄聲猛地震響起來,黑馬武士們的陣勢橫掃上來,他們發起了衝鋒!
只有幾騎對着大風帳的三十幾個人,他們卻主動地進擊了。
“找死來了!”首領猛地一揮刀,“世子請在一邊觀戰,抽出你們的弓來!”
數十枚迅疾的箭一齊投射出去。弓箭是蠻族引以爲驕傲的武器,強悍的武士一箭可以射穿一頭犛牛!黑馬的武士們手中只有長刀,可是他們揮動長刀的時候,那些強勁有力的箭都被揮開,奇蹟般地,沒有一人中箭,他們像是連那些箭的軌跡都能看清。
瞬間,戰馬就直衝到了面前。大風帳的武士們也一齊拔刀。
“來啊!”首領大吼着激勵士氣。
對着衝鋒在最前的武士,他猛地一刀斬向他的馬首。他是這羣人裡面刀術最好的人,先殺一人,是要立威。可是刀落下,那些黑馬的武士彷彿變成了影子,不知怎麼地,那一刀就走空了。首領正詫異,忽然感覺到身體輕了起來,脖子上傳來的劇痛瞬間之後令他徹底失去了知覺。
而在其他武士的眼裡,兩馬交錯的瞬間,對面黑馬武士們的爲首者像是一隻詭異的蝙蝠,輕輕離開馬鞍一躍,而後首領的刀就走空了。他的人頭忽地濺血飛起,屍身依然端坐在馬背上。
他手中的火把已經轉到了對手的手裡。黑馬上的武士沉默得像一塊石頭,他舉着火把立在首領的馬旁邊。靜了片刻,他揮手以火把打在首領無頭屍體的背心。
首領的屍體栽落馬背。
火把熄滅。
大風帳的武士們還未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犀利的刀風已經逼近了面門。
藏在數百步外的一叢虎舌棘中,阿蘇勒死死地握着拳,覺得那些飛濺的血像是要噴到他的眼睛上。那完全是一場屠殺。黑馬的武士們快速地帶馬在敵手的身邊經過,準確地遞出戰刀,敵人立刻被開膛破腹,殘肢血淋淋地落下。而他們像是風中的鬼影,根本無從捕捉。
每一次的火把墜落都伴着悽慘的嚎叫,那些跌落的火把最後照亮的是武士們驚恐的臉,然後他們的頭就忽然落了下去。
阿蘇勒顫抖起來,滿眼都是濃猩的血紅,滿耳都是哀嚎和戰刀斬裂骨頭的可怕聲音。他在恐懼中探出手去,緊緊抓住了蘇瑪的手,那隻手冷得發冰,顫抖得像片風裡的枯葉。他低頭看去的時候,蘇瑪的臉上全沒有了人色。
他心裡咯噔一下,明白蘇瑪和他想到的一樣,都是那場南方草原上的屠殺,當青陽的鐵騎兵衝進真顏部的營寨時,蘇瑪那雙清澈的眼睛裡,一定也映着這樣殘酷的場面。親人的殘肢在飛舞,溫熱的血濺在臉上,地獄般的哀嚎,半死的人掙扎着爬行,有人帶馬飛快地在背後補上一刀……
“蘇瑪,不要怕……”他壓低自己的聲音,卻發現所有語言此時都是蒼白的。
他伸出雙手,想捂住蘇瑪的耳朵。一雙微微顫抖的手也在同時捂住了他的耳朵,兩個人都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後阿蘇勒使勁地抱住蘇瑪,蘇瑪也使勁地抱着他。兩個人就這麼貼在一起,聽着外面的慘嚎聲越來越弱,天像是要塌了,會落下血雨,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可以互相倚靠。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安靜下來。
阿蘇勒大着膽子,藉着高達兩尺的虎舌棘的掩蔽,偷偷地看去。火把都已經持在黑馬武士們的手中,鐵蹄踏在沾滿血的土地上,那些體格雄壯的馬就着血啃食草皮,剛纔還活生生的三十騎,現在只是三十個人、以及三十匹馬的屍體。
那個瘦削的人是黑馬武士中的領隊,黑馬武士們四散在人羣中翻檢那些屍體,最後圍聚在他身邊,都默默地搖頭。瘦削的武士沉吟了一下,忽地舉手一招,武士們嘩地散開,打起火把在周圍,一寸一寸草皮地搜索起來。只剩下瘦削的武士獨自立馬在殺過人的草地上,冷銳的目光掃視周圍,似乎漸漸地投到這叢虎舌棘來。
他蒙着面,阿蘇勒看不清他的容貌,卻覺得那目光像是在自己的臉上割了一刀。
那是殺人者的眼神!阿蘇勒猛地俯下身子,緊緊地靠着半截土坡,單是面對那種眼神,就有無法呼吸的感覺。瘦削的武士掃視了一週,帶動了戰馬,有意無意地,他兜着圈子逼近了那叢虎舌棘。他的馬蹄聲在所有的蹄聲中最沉重,一下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口上,他的長刀斜指地面,鮮血一滴一滴地墜落。
馬蹄聲、呼吸,馬蹄聲、呼吸,蘇瑪竭力想要屏住呼吸,可是那是枉然,她的呼吸在跟着那人的馬蹄聲走,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盡頭。
蘇瑪忽然感到和她一樣顫抖的阿蘇勒安靜下來,而且正把她摟在他腰間的雙手掰開。蘇瑪擡起頭,看見他認真的臉,不知道爲什麼他的力量忽然變得那麼大,蘇瑪想要死死地摟住他,可是阿蘇勒用力地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掰開她的手。
蘇瑪去扯他的袖子,阿蘇勒狠狠地甩開了她。他凝視着蘇瑪的眼睛,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蘇瑪拼命地搖着頭,她不明白自己是否是在做夢。那種可怕的恐懼感又回來了,她不會忘記真顏部的寨子被點着的時候,從小帶她長大的奶媽拋下了她不顧一切地跑向外面。然後一個騎兵一刀劈倒奶媽,縱馬踩在她的頭上。那種刻在心頭的孤獨比死都要可怕。
她不怕死,可是她害怕被人拋下。
阿蘇勒對她無聲地搖着頭,腳下毫不停息地退了出去。他略顯蒼白的小臉在月光下透出一股嚴肅,甚至有着難以抗拒的威嚴。
冰冷的恐懼彷彿一隻巨大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臟,令他覺得每一次心跳胸口都像要裂開。他舔了舔嘴脣,止不住戰慄,他很想撲進那個草窪裡和蘇瑪縮在一起,緊緊地抱住她來忘記那種恐懼。但是他不能,他要趁那股勇氣還在支撐自己的時候做決定。
“不要出來!蘇瑪!不要出來!不要怕!”他輕聲說,“我會保護你!”
蘇瑪伸出手去拉他,可是已經遲了。
阿蘇勒猛地跳出了虎舌棘的掩蔽,他站在那裡,也不抖了,從自己胸前拔出了青鯊。騎着黑馬的武士們策動戰馬緩緩地逼了過來,爲首的人帶馬立在阿蘇勒的面前。他並沒有看阿蘇勒手裡青色的小刀,而是默默地打量着這個孩子。
誰也看不清他怎麼出手,阿蘇勒忽然間就被他完全地提了起來,押在馬背上。不需要下令,所有人跟着他調轉馬頭而去。
爲首的武士離去之前回望了一眼那叢虎舌棘,蘇瑪覺得他的目光像是針刺般釘住了自己,令她根本動彈不得。低低地,他笑了兩聲,陰陰的,像是一柄小刀在颳着人的耳骨。
她早已被發現,孩子的勇敢瞞不過這些可怕的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