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出征,大小決戰一共十二場。我部死傷四萬七千六百多人,斬殺真顏部叛逆二十五萬九千多人,俘獲戰馬五萬四千多匹、大車七萬三千多輛,牛羊尚未來得及徹底清點,帳篷多半老舊,也不方便攜帶,都就地焚燒了。真顏部從龍格真煌以下貴族將軍六十多人,沒有逃走一個,貴油、訶裡吉、拉木獨全部臨陣斬殺。”九王一一報告了戰果。
比莫幹瞥着父親的神色,想從中找出些驚喜來。可大君始終只是淡淡地笑,微微點頭。
“真顏部的族人怎麼處置了?”
“哥哥曾說這一戰要徹底平定南方的草原,所以弟弟想了很久,還是按照祖宗的慣例,男子長過馬鞭者處死,女人和幼兒不殺,罰做奴隸,發到北方放牧。”
大君點了點頭,“龍格氏的子孫呢,也都死了麼?”
“旁支的親屬多半都畏罪自盡了,剩下的三五個想反抗,不得不殺。龍格真煌自己沒有兒子,弟弟俘虜了他的兩個女兒,還不敢擅自處置。”
“伯魯哈是有三個女……”大君忽然剎住了。
九王也愣了一下。龍格真煌·伯魯哈,這纔是真顏部主君的全名。在北陸貴族中,只有家裡的至親和親密的朋友之間纔會以蠻族名字互相稱呼,以龍格真煌的身份,以伯魯哈稱呼他的人應該已經極少,可是大君卻還是熟悉這個名字。
“弟弟去得晚了,衝破真顏部大寨的時候,被人搶先救走了次女龍格泯,只找到了化妝成平民逃竄的長女龍格沁和幼女龍格凝。”
大君沉默了一刻,而後忽然問道:“龍格真煌,是死了麼?”
“是。龍格真煌被弟弟帶兵包圍,最後斷了雙腿,已經救不回來,就以佩刀自盡了。”
“是麼?是戰敗自殺……”大君沉吟着。
九王一轉身,虎豹騎的戰士捧上了硃紅色的木匣,他彎着腰,將木匣高舉過頂獻給了大君,“這是龍格真煌的人頭。”
大君捧着木匣卻不打開,只摸了摸,沉默了很久。
馬嘶聲從虎豹騎的大陣後傳來,隨之而起的是沉雄的銅號聲,震人心魄的犛牛鼓聲再次響起,吸引了人們的注意。
阿摩敕有些詫異。銅號和犛牛鼓都是蠻族的禮樂,出征的軍隊都以牛角號的號聲爲命令,只有在盛大的場合,纔會鼓樂齊鳴。嚴整的虎豹騎大陣忽然中分開來,留出兩丈寬的平直大道,雄駿的白色戰馬緩步而出,隨後是兩行端着銅盆潑灑清水的紅衣奴隸,而後是久久的寂靜,大道極遠處有人緩緩地走來。
老頭子忽地振奮起來,想從人羣中鑽出去,可是每個人都翹首眺望着,圍得水泄不通。他只能着急地轉着圈。
“我們青陽的少主人回來了,”九王對大君躬腰,“是護送世子的大隊到了。我想哥哥一定擔心世子的安危,特意打造大車,讓世子跟在大軍後面。盤韃天神保佑,世子平安無恙,弟弟沒有辜負哥哥的託付。”
阿摩敕也已經猜到了,這樣隆重的禮節,是迎候青陽世子,未來的蠻族大君。整整三年後,世子重新回到了北都城。依照蠻族的祖制,年長的兒子們駐守四方,最親的小兒子繼承父親的帳篷和奴隸,成爲新一代的家主。長子窩棚和三子窩棚明爭暗鬥,可誰也不能否認,正統的繼承者是呂嵩最小的兒子呂歸塵,他有一個蠻族小名阿蘇勒,意思是“長生”。
世子的身體不好,六歲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南方溫暖的地方療養,那時候真顏部和青陽部之間還沒有戰爭,真顏部的主君龍格真煌還算是大君的外甥。
除了大君和大汗王,所有人都按着胸口低頭行禮。靜悄悄的一片,大道上白色的人影緩緩地近了,兩行白衣的女奴夾着年老的僕婦,她手裡攙着一個低着頭的孩子。僕婦戰戰兢兢地停在大君面前,人們終於能看清那個孩子。他長得有馬脖子那麼高了,一身月白色的緞衣,連腳上的小靴子也是白色的皮子,手腕上纏着白色的豹尾。
鼓樂聲停息,女奴和僕婦都跪下磕頭,僕婦鬆開了孩子的手。那孩子只是靜靜地低頭站着,盯着自己的靴尖。
“世子,這是大君!”僕婦惶恐不安地低聲喊,“快拜見大君啊!”
孩子沒有動。
大君拍了拍巴掌,伸出了雙手,“來,阿蘇勒,到父親這裡來。”
孩子還是靜靜地站着不動。
僕婦大着膽子一扯,世子順勢跪了下去,默默地磕了個頭,動作卻有些呆滯。
“阿蘇勒,擡起頭來,不認識父親了麼?”
孩子終於擡起了頭,卻沒有出聲。這是阿摩敕第一次看見世子,那麼清秀文弱的一個孩子,蠻族的孩子從小騎馬彎弓,多半茁壯得像是小馬駒,世子卻是一個例外。他的臉色略顯得蒼白,一雙眼睛清澈得像是雨後的天空,乍看去竟有些像女孩。
誰都可以看清大君臉上失望的神情。
九王略略躊躇,壓低了聲音,“救出世子的時候,是在亂軍中,受了一點驚嚇。”
大君默默地點頭。
“大君,由愚者先看護世子吧。”老頭子終於從人縫裡面擠了出來,他的風帽被擠掉了,袍子也歪斜着。堂堂的大合薩這麼出現在衆人的視線中,連阿摩敕都不由得爲他臉紅,可是老頭子全然不在意這些,他上去就捏住了孩子的手,像是撈到了一個什麼寶貝。
大君點了點頭。
“大合薩。”九王極其謙恭,按着胸口行禮。
“出征之前,愚者已經知道九王一定會凱旋歸來,九王是盤韃天神眷顧的武士,北辰爲九王從彤雲大山上升起。”
“謝謝合薩的指引。”九王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又低頭行禮,待他擡起頭,卻只看見老頭子的背影,老頭子扯着他撈到的寶貝鑽到了一邊的人羣裡。阿摩敕知道他又在胡說。
“阿蘇勒,阿蘇勒,是合薩啊!”老頭子捏着孩子的臉兒,“就算忘記大君了,總認識合薩吧?”
尊貴的世子並沒有發怒,他擡起頭看合薩的時候,清澈的眸子裡似乎有亮光一閃,而後又黯淡下去。老頭子開心地抱住他,阿摩敕好奇地看着世子的眼睛,那雙安靜的眼睛,看着看着卻油然而生出憂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