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遲谷果然是個很漂亮的地方,四山合抱,蒼峰滴翠。谷中有一道清溪流過,溪畔綠柳垂楊,如絲如縷。在清溪對岸,半坡繁花間,才隱隱現出房屋院落,四處都有花枝環繞,燦若雲霞。
外面早已是初夏,這裡卻似乎還是早春,就好像時節更替連同紅塵間的煙火囂嚷,都已被羣山所阻。
溪上有座木橋,我們走過去的時候,已有一行人在那裡迎接。爲首一個是看起來年紀不過二十上下的女子。她長袍曳地,宮鬢高堆,眼波轉動如水,腰肢娉婷似柳,神情間似有一種天生的高貴清華之氣,儀態萬方,宛如天仙。
我不由愣了一下,本以爲小蓬萊的姐姐們已盡得天下靈秀,現在看來,卻是誰也比不上面前這女子。
這時她已嫋嫋婷婷走到我面前,屈膝跪下了,聲如鶯啼:“恭迎谷主回谷。”
我擡了擡手,她便起來站到一邊,秋水般的眸子不停打量我。
花平道:“這是夫人唯一的入室弟子,叫羅思存。”
我看着她,不知如何稱呼。
花平又像是看出來一般,輕輕道:“谷主以前都叫她師姐。”
於是我就叫了聲:“師姐。”
羅思存皺了一下眉,輕輕問:“谷主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
我點點頭。
她柔聲問:“你不記得我?不記得小時候我帶你在溪裡捉魚?不記得我爲你梳頭?不記得我講故事給你聽?”
我很茫然地搖搖頭。這些,都是花芙蓉的記憶,不是我的。
她輕輕拉起我的手來,目光裡流露出一種深切的憐憫,聲音更溫柔:“回來了就好。”
她的手心柔軟溫暖,帶着一絲淡淡的香味,讓人的心都跟着舒坦起來。
就像是跟我說“我們都是一家人”的柳大姐。
就像是,記憶深處,那個在我牀前唱搖籃曲的,那個面目模糊的女人……
晚上又做了惡夢。
我大叫一聲驚坐起來。
伴書幾乎在同一時間出現,點亮了牀頭的燈。“谷主。”
自那次被蕭萍洶擄去之後,他們四個就總有一個隨時呆在我身邊。有時候就站在我身邊,有時候卻不知藏在哪裡,但只要我開口,他們肯定第一時間出現。
伴書拿手帕輕輕拭去我額角的冷汗。
房間裡明明已亮起了燈,身邊明明有人,但我看着這諾大的房間,只覺得空寂。
或者空的只是我自己的心吧。
雖然我已認命地開始學着做花芙蓉,但心卻始終仍是雷小文。
這個世界裡沒有雷小文的位置,她只能空蕩蕩地懸在半空。
無去無從。
我說:“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伴書微微點下頭,服侍我穿衣出門,靜靜地跟在我後面。
他們幾個對我的命令絕對服從,但卻很少跟我說話。想來也是多年來形成的習慣,誰會去跟一個又瘋又傻的白癡聊天?
月色如水,自房屋花樹間滑過,有暗香浮動,比起白天來,又另有一種風味。
我在白石鋪成的小徑上信步走着,卻不自主地想起溫浪漫來。
他坐在水榭裡吹簫給我聽的時候,天上的月亮還是圓的,眼下卻只有眉一般的一輪月牙兒。已過了半個多月。
你看,有時候,人真的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
我明明知道他不是喜歡我,甚至也不是喜歡花芙蓉,只是不知在盤算什麼。但卻仍然下意識的已在計算,我離開他有多少天。我有多久沒有看到那個白衣勝雪的俊逸男子。
“谷主。”
伴書突然閃身到我前面伸手攔了我一下。我擡眼看着她,她頓了一下才道:“前面是總管的院子。他一向不讓人進去。”
我靜了一會,咬了咬自己的脣,道:“嗯,那我們回去吧。”
伴書點點頭,我纔要轉身,已聽到裡面花平淡淡地問了聲:“誰在外面?”
伴書躬身道:“回總管,是谷主。”
大概只過了一兩秒,院門便開了,花平出了門,站在一邊,向我躬身一禮:“谷主。深夜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他穿戴整齊,連頭髮都一絲不亂,看來並不像從牀上爬起來的樣子。
我笑了笑:“沒什麼,我只是睡不着,隨便走走。伴書說你一向不讓人進這院子。”
花平靜了一下,也沒多話,伸手向裡面做了個“請”的姿勢。
於是我走進去,伴書卻向他鞠了一躬,留在門外。
百花夫人死去七年,繼任的谷主是個白癡。大概這些年花平纔是這裡實際的主人,他的命令顯然比我的要有用得多。
院子很小,並不像外面那樣奼紫嫣紅,只是院角有幾叢修竹。旁邊有一組石雕的桌凳。這院中只有三間房,花平引我進了中間那間。是間書房。桌上燃着燈,還攤着一本好像是賬簿的東西。顯然是他剛剛在看。
爲什麼不是什麼武功秘笈而是這個?我楞了一下,指着那個問:“這是什麼?”
“賬本。”他說,“谷主來之前,屬下正在看屬下出去這一個月谷內的收支賬目。”
我有一點不解地眨眨眼,爲什麼他說起來不像個武林中人,倒像個生意人。
我想我的表情娛樂到他了,花平輕輕笑了笑,道:“我們谷中有幾百人要生活,賬目不理清楚怎麼行?”
我不由有一點臉紅,輕輕咳了聲問:“那麼,花遲谷的收入來源是什麼?”
“藥材和茶葉。”
“咦?”我忍不住又睜大了眼。我還以爲武林人士只是打打殺殺呢。
花平又一次笑起來,道:“我們不打家劫舍,不保鏢護院,要維持這麼多人的生計,也只好靠山吃山了。”
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連忙低頭去看那賬本,卻完全看不明白。
花平道:“谷主若對這個有興趣,改天屬下慢慢教你。現在,請谷主回去休息。很晚了。”
我抿了抿脣輕輕道:“我不想睡。”
他看着我,問:“爲什麼?”
“我……”我頓了一下,還是告訴他,“我做了惡夢,我不敢睡。”
花平看了我很久,才輕輕道:“谷主之前受苦了。不過,這裡是花遲谷,這裡是你的家,不會再有任何人會傷害你了。”
他的目光很溫和,低沉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令人安心。
但我卻仍是怕。
有些恐懼,早已深入骨髓。
我遲疑了一會,瞟着桌上的帳本,訥訥道:“這個你是不是還要看很久?要不……你到我那邊去看吧?等我睡着了……你再回來……”
生平第一次,我開口請一個男人留在自己身邊。
而這個男人在看了我一會之後,點下頭道:“好。”
從花平的院子裡出來,我看到羅思存站在一株梨樹下,望向我們這邊。
朦朧月色之下,她白衣白裙,映着雪白一樹玉蕊瓊花,就如同九天仙子飄落凡塵。但她眉梢眉角,卻似乎隱約有着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憂傷,悽楚如夢。
我正要開口叫她,她卻遠遠向我們行了一禮,轉身走了。
我皺了眉,不知所措。
花平卻只淡淡道:“谷主不必在意,羅姑娘只是在巡夜罷了。”
是這樣嗎?
爲什麼我卻覺得剛剛她那個眼神,滿滿全是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