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紅sè的肌肉暴露在空氣中。眼窩空空如也。白森森的骨骼，把那肌肉襯托得略顯血腥。腹間大大敞開着，勻稱的腹肌像衣襟一樣從中分開，搭在體側。腹腔裡面有一層緩衝物，證明這並不是真正的人體。有些輕型材料做好的固定架，出現在緩衝物的包夾中，應該是用來放置各內臟的底託。各類大小肌肉的下方，可以看到一種極細極韌的電線，像筋絡般蜿蜒附着其間。另有一些不同粗細的奇特膠管，像動靜脈血管一樣錯蹤複雜地隱現於身軀之上。
雖然明知這不是真的人體，可遠遠看去，仍感覺像一具剛被挖眼並摘走內臟的新鮮屍體。
望着眼前的新機體，唯行滿臉的驚訝。嘴巴怎麼也合不上。他伸出一根jīng鋼製成的手指，輕輕撫摸着“自己”手臂的二頭肌。那肌肉，僕一按動便微微陷下。擡起手指，又立時回彈，好似真人一般柔軟、富於彈xìng。
大塊兒說：“不要太用力，新身體很jīng貴，不好維修。很容易劃傷破損。抗擊打能力也變弱了，力量也變小了。可沒你現在的身體強度好。”
唯行聽罷趕緊收手，問道：“那不就和爸爸、叔叔、伯伯們一樣了？容易受傷！爲什麼要我換成這麼脆弱的身體？新的機體，不是應該比舊的更強大、更結實、更有威力嗎？怎麼會升級之後，綜合素質反而降低了呢？”
自從魚線改進了程序。唯行已經獲得了逆向思維的能力，他開始能夠從正反兩方面進行思考了。他的提問，也不再只是想知道這是什麼那是什麼，而更多趨近於爲什麼。他的思考也稍稍深入，不再浮於表面的是或否。對知識的渴求也在進一步提高。
大塊兒揉了揉困頓的眼睛，把工作時戴的小帽兒取下，搓了搓頭髮。“你叔說，這套新機體，能讓你在身體構造上，最大程度地接近人類。這是爲了讓你能夠使用那層可以獲得感覺的電子皮膚。小葉還給你準備了真的毛髮，我們纔有的頭髮、睫毛、眉毛，你也會有。新機體做成之後，仿真程度應該相當高。再過兩天，電子皮膚就該到貨了。等把皮膚感應測試做完，新機體帖上了皮膚。到時候啊，除了電源線，肯定看不出你是機器人了。雖然我也不明白這麼做，跟提高智力有什麼關係。不過，你爸做事從來都是思慮長遠，絕不會無的放矢。我相信他有必然的理由，咱們只要照着做就好了。也許等你轉移到新機體裡，試用一下，自然就能明白了。”
雖然大塊兒對自己本次作品的工藝水平出奇的滿意，但趴在這新機體上工作了很多天，實在也把他噁心壞了。整個說話的過程，他都不願意望向新機體那邊。大塊兒手邊的桌上堆滿了人體解剖圖和各種卡尺，除了機械加工的工具，最多的卻是手術器具。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機械師應有的工作環境。牆邊桌上一個玻璃容器裡，一些液體裡着一對人類的眼球。旁邊的一個個敞開的小箱子裡，規矩地擺放着還沒用上的數十塊人造肌肉。乍一看過去，儼然森羅地獄。
“那不是人眼，是電子眼。必須有液體浸潤，不然就乾裂損壞了。聽說是給真正的人類使用的義眼。不過人類有淚液，你就沒有了。你盛叔叔已經幫你找到了便宜的代用淚液。淚腺我也給你做好了。以後換了新機體，必須及時補充淚液，定時滴淚保持溼潤，不然，新眼睛很快就會報廢。聽說這東西貴的嚇人，也不知你叔是怎麼弄到的。”大塊兒邊說邊打哈欠，終於堅持不住睏意，上樓睡覺去了。
唯行獨自看着這新機體。心中假設着更換之後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換上這副新身體，體能會下降，抗擊打能力會下降，容易劃傷損壞。還要很麻煩地隨時滴淚液，不然眼睛會壞掉。聽起來蠻糟糕的新機體啊。可是！卻能擁有像爸爸一樣的身體構造，能夠感受到他所能感受到的，和他做完全相同的事。這一點，真是比什麼都有吸引力。沒用上３０年，我就可以變chéng?rén類了。好棒。我又不去當戰士，不用格鬥撕殺，管他什麼體能和抗擊打力呢？像爸爸，這最重要了。
唯行又一次小心地靠到近前，輕輕地觸了觸“自己”的腳掌。雖然還沒包上皮膚，可那反彈的壓強，跟叔的腳掌很像。他有時會去給叔蓋蓋被子，把他露出來的腳掌塞回被窩。爸爸說，總把腳露在外面睡覺，是會着涼的。涼是什麼，他不懂。不要緊，有了新身體，很快就知道了。還要再等兩天嗎？４個小時，２０分鐘，比起３０年卻要快了很多。唯行越想越開心。新的科技產品就是好。我喜歡新科技。
他退開幾步，可又捨不得離開。這新身體聽說很貴，放在這裡，也許會被窗外常出現的三個壞人打主意。我還是不要走遠，就在這裡看着好了。唯行把旁邊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把叔的筆記本放在長几上，自己坐在一邊，看着齊伯伯推薦的紀錄片。爲了更瞭解人類的身體，他跳過了很多講自然和物理化學機械的劇集，只看有關人體和醫學的。
自從學會維護保養以來，他頭一次暫停了這好習慣。今夜不保養了，全力學習新知識。以後要保養的，不再是鋼鐵之軀，而是“血肉之軀”。這需要全新的保養技術，不能再靠鑼絲刀和潤滑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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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嘍。我的手按下去，你要告訴我你感受到了什麼？”魚線說完，手指輕輕點觸了唯行的臉蛋兒。唯行向上仰起的臉上，蒙了一層新皮膚，疊壓在舊的硅膠皮膚之上。魚線點觸的正是那新皮膚。
“壓觸值３００，屬輕度壓觸。正表面溫度有攝氏度的波動，負表面無變化。”
魚線老成得像個大人，一點興奮的感覺也沒有。以前他不是這個樣子。唯行很想問問爲什麼。可是見他臉sè莊重，就沒問。
魚線又做了其他測試，看來反應不錯。魚線終於露出些高興的表情，旋即又面帶爲難：“接下來的測試，只是測試。並不是針對你。唯行，我希望你不要多想。”
唯行不明所以地回答道：“好的。”
剛一說完，就看見叔叔一巴掌猛扇過來，把他一邊的臉皮都打得掀飛了起來。唯行和大塊兒都嚇了一跳，葉新也看得一陣不適應，好像打了她的臉一樣難過。
魚線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卻又很快消失了：“我這是在測試新皮膚是否能承受猛烈衝擊。這種劇烈的接觸動作，在人類交往裡偶爾也會出現，不得不考慮到。要想知道這新皮膚夠不夠好，一定要提前試試。這並不是因爲你做錯了什麼，或者我想要傷害你。現在把數據報給我。”
唯行回答：“壓觸值４２７０２。正表面溫度上升了攝氏度，正在降低，負表面溫度也相同變化。”
魚線思忖了一下，滿意地點點頭，轉頭跟大塊兒說：“測試很成功，皮膚很不錯。最後是破壞xìng測試了。把臉皮取下來，在桌上弄就行。用手指或硬物拉劃，看看到底什麼力道才能劃破。讓唯行把區域壓觸的變化做成記錄，傳給我看。”
走的時候，魚線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輕輕甩了甩手掌。手很疼，可他不吭聲。疼算什麼，會比龍哥現在的遭遇更糟嗎？在魚線眼裡，沒什麼比好好工作更重要。因爲這工作是龍哥的夢想，是自己的虧欠，是唯行的將來。
魚線每天只睡５個小時，其他時間都花在工作和探視龍哥的路上。葉新包攬了全部的後勤，照顧着他的飲食起居。不然，魚線會連飯都忘了吃，連覺都忘了睡。
有內部消息，龍哥下個月會被提起公訴。只怕是凶多吉少。如果不能發生奇蹟，龍哥……。魚線想到這裡鼻頭一酸，最好搶在他被定罪前完成全部已經設計好的工作。不然……。老譚說，這次的事件是故意被人爲炒作出來的。目的可能是想要應龍的命，或者讓他永遠揹負一個嫌犯的罪名不得洗脫。可能是下手的人來頭大，要不就是手眼通天，很多有能力幫到他的人都繞開了，支吾推摚不願出面。連老譚都沒辦法，其他人就更沒辦法了。還沒上庭，龍哥已經在等死了。
魚線剛聽到這消息時，眼淚都快哭幹了。哭過之後，是奮起，是振作。魚線覺得自己沒臉哭，也沒時間哭。現在最缺的是時間，最要緊的是努力把唯行做好。就算撈不出龍哥，也要想辦法讓龍哥看到心願實現，這樣至少可以讓他走的安心一點兒。那些個混蛋，以後我會親自找你們算總帳，一個都別想跑。現在小爺沒時間，你們都給我等着，都給我等着。
從那天開始，魚線就像變了個人。不愛說話，埋頭工作，認真負責，無視疲倦與痛苦，始終二目圓睜，眼神堅定。他怕自己一鬆懈，什麼都來不及了。
看着屏幕上那個二維矩陣上的數值變化，魚線笑了笑。在那二維表中，數值像是魚兒劃過水面般波動着，忽高忽低。接着一道斜曲線似的數值停留在９１２７，再也沒了變化。這個值應該是皮膚的極限壓力承受值，那道由９１２７構成斜曲線，應該是電子皮膚上的新傷口。這新產品真好，不枉自己花了那麼大的代價去換。
一對電子眼球，造價１０００萬；全套的人造骨骼１００萬多點兒；全身各部位人造肌肉２００多萬；人工聲帶６０萬；電子耳鼓１３０多萬……。魚線弄來的全是昂貴到嚇死人的高科技專利產品，幾乎涵蓋了醫療科技研究院的全部尖端產品。其中人造骨骼和人造肌肉還都是未完成品。爲了配合這皮膚、眼球、聲帶、耳鼓，魚線咬了咬牙，一起買了。
新機體上最貴的還得說是這電子皮膚。按唯行新身體的身高計算，只需要平方米的皮膚。可是，加上減裁和拼接的消耗，只怕要多上許多，總要超過１平方米。胡院長給自己打了九折，一平方米差不多要花１０００萬。成年人手掌大小一塊兒（不含手指，約１平方釐米），就差不多．１萬。算下來，１平方釐米就１千元。不考慮消耗，只是平方米的買進價就達到２０萬。比起５００萬一只的眼球，這皮膚還真算不上貴。可是皮膚不同於其他器官，暴露在最外層，非常容易磨損劃傷。如果不多準備一些，只怕將來連可替換的備品都不夠。照這樣算，就算準備２平方米都不算多。那麼就得花上２０００萬。除了電子皮膚，其他產品的總支出已經高達１５００多萬。如果把電子皮膚也折算成現金，龍哥和自己的所有款項都填上，也是不夠。無論如何也湊不出這麼多錢哪。幸好購買這電子皮膚，不像骨骼肌肉什麼的要走現金。買入電子皮膚沒用錢，不一次多弄來點兒，實在是有些划不來。
這皮膚本來只是件半失敗的醫療科技。因爲不太適用於人體又太貴，根本難以推廣。可給唯行用卻剛剛好。要不是自己沒沉住氣，讓他知道自己有急用，怎麼可能被胡院長宰這麼狠？魚線搓搓臉，努力趕走一些睏意。沒關係，好用就行。只要能讓龍哥滿意，多高昂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魚線抑制住想哭的衝動，繼續製作全身觸覺感應的程序設計圖。原有的觸覺感應控制模塊太簡單，全身才幾十個觸壓點。現在的模塊必須達到全身皮膚敏感反應，難度不少。一隻手掌大小電子皮膚的觸壓點，總數達到近萬個。還要做到表皮反應的回饋速度快，消耗內存儘可能小。只這一項設計工作，短時間就難以完成。後面還有各種感受器官的模擬模塊要做，工作量巨大。
這小樓裡除了唯行，沒人再懂程序。除了自己，沒人能做軟件設計。自己必須頂起來。魚線在困苦中，首次沒有畏縮，反倒激起了不服輸的心。
男子漢，大丈夫，就該頂天立地。龍哥你放心，我撐得住！